237、第 237 章

他看到苏敏官,爬到他身边凄惨哀求:“老爷发财,小的快饿死了……”

苏敏官手上正拿着个桂花糖饼,油亮喷香,是从德丰行里带出来的。

他绕过那乞丐,免得被他脏手碰到衣裳,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饼,命令林玉婵:“跟上。”

林玉婵心下恻然,再看苏大买办那副无动于衷的德性,脸上不由得有了愤愤之意。

苏敏官仿佛背后生眼,看到了她的神色,冷笑道:“没那么多好心。我一年只做一次善事。”

林玉婵:“今年的指标被我用了?”

“不,”他回头一笑,“你是预支明年的。”

林玉婵一愣,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乞丐见无人搭理他,喃喃咒骂一阵,不知何时突然变出一条腿,健步如飞地跑到巷子里去了!

林玉婵:“……”

再看苏敏官,顺眼了些。

“敏官……少爷?”林玉婵看着出了王全的视线范围,试着跟他搭话,“说到这个,上次忘记叩谢救命之恩……”

不得不说,人靠衣装。林玉婵第一次见到苏少爷时,他布衣麻履,被个诈尸鬼吓得三魂出窍,俨然一个清贫善良好少年。第二次,他衣衫褴褛人憔悴,杂在一群凶神恶煞的犯罪分子当中,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今日他穿了体面长衫,温文尔雅地冷着一张脸,倒颇有些“人狠话不多”的潇洒利落,在这花花大街上哪儿都能镇住场子。

他腰板挺直,在一众佝偻驼背的行人当中显得鹤立鸡群。

“不客气。叩就免了。”苏敏官蒙上凉帽,斜看她一眼,“当初怎么没告诉我,你是德丰行的人?害得我白等半天。”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慵懒,也许是疲倦,也许是被盛夏的日头晒蔫了嗓子。

“说来话长,我是被人卖来的。”

林玉婵不愿多说,显得自己像是诉苦。一句话带过,忽而放轻声音,说道:“你也没告诉我,你原是正宗十三行的少爷。”

苏敏官一瞬间错愕,停住了步子。

“你如何知道……”

林玉婵很快说:“猜的。”

从他的一口好英语,他对德丰行冒认十三行的不屑,王全对他父亲的敬畏,还有他那句“全家流放,在十三行里除名”……

算算时间,这应该正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

他彼时年龄幼小,因此逃过一劫。

苏敏官显然不全信,犀利的目光在这个锋芒毕露的姑娘身上一扫,针锋相对壳碰壳,没扫出什么破绽。

他想了想,自己给她找了原因。

“你听说过兴瑞行?”他带着淡淡的自豪,轻声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

茶行雇工从库房走到铺面,用的是藏在屋檐底下的内部通道;林玉婵带客人走,就要绕过半条大街。

在临近仓库大门时,林玉婵忽然驻足。

她心里存着个疑问,此时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少爷,你真是买办?”

苏敏官抬了抬眼皮,没接她的话:“你的病还没好?脚步那么虚。”

林玉婵不被他带歪,继续说:“过去是洋商的对手,如今在洋商手下做事,你甘愿?”

他这回没有回避话题,很干脆地说:“不用你操心。”

“敏官少爷,”林玉婵冷不丁说,“渣甸大班来接你时,说你已失踪四日,他很恼火。可你被官府当成反贼下狱,我听那衙役说,是三天前的事。”

林玉婵的眼神定在他脸上,观察他的反应。

“所以,其实你在乱葬岗救我的时候,就已经从怡和洋行不辞而别了。

“我想起来,我当时快死了,可是耳朵还听得见。我记得你说,你不打算在广州城混了,临走做件好事,给自己积点德……对了,你当时还带着褡裢。

“你今日真是代表怡和洋行,来买茶的?”

*

一时间空气有点安静。苏敏官靠在十字路口一根牌坊柱子上,很耐心地打量林玉婵的脸,看得她有些气恼,不甘示弱地瞪他。

许久,他才面无表情地一字字说:“你是买断的奴婢,我是你主家的顾客。阿妹,你也许不知道,只要我一句添油加醋的抱怨,你家掌柜就能把你打得全身开花。”

林玉婵心里忽地忐忑一下。他这话不知是提醒还是警告,反正总结起来大概就是,“你知道得太多了”。

“敏官少爷……”她赶紧见好就收,“她赶紧说:“我无聊,我多事,如果问到什么不该问的……”

“敏官是我的商名,不是真名。”他忽然说,“你不必这么叫。”

林玉婵惊讶:“……商名?”

“就是行商时用的名字啦。”他见她紧张,忽然轻笑出声,“你唔知啊?”

犹如春水初融,方才的一线阴霾立刻云消雾散,林玉婵不自觉地挪开视线。

心里后悔呀,还真被他吓到了,丢人。

敏官告诉她,十三行的商人,除了寻常的名、姓、号,都会另取一个朗朗上口的商名,以便和洋人打交道。

商人虽富不贵,都一心想让子孙走官宦之途,因此商名里常带个“官”字。

他的祖父商名就叫敏官,这个名字曾经在洋商中口耳相传。后来他父亲接手家业,洋商只认老牌商号,亲切地称呼这位新当家的“敏官二世”。

巨额的家业没能传给“敏官三世”。在苏少爷的幼年记忆里,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别离。

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带有假山花园的漂亮大院,新搬的家一次比一次小;下人被遣散,家什被搬空,喜爱的美食吃不到。直到有人开始上门讨债——其中一次,带走了他的亲娘,敏官二世最爱的妾。

家业败后,幸而有家族的一些朋友相助,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长大后,凭着幼时耳濡目染的生意素养,在洋行找了份工,得以糊口。

大概这就叫世态炎凉。从烈火烹油的富家少爷到被官府乱抓都没人保的弃儿,也就隔了十来年的时间。

……

“那……你实名怎么称呼?”

细细的声音如同夏日一泓水,打散了压抑的回忆。

“我……”

苏敏官有些犹豫,大概是后悔方才一时冲动,跟她透了底。

“等等,我们做生意的讲究有来有往。阿妹,你先说,你叫什么?”

他扬起头,自鸣得意地抿起了嘴角。

小姑娘家的闺名怎么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吧?即便是个身份低微的妹仔。

谁知对面这小姑娘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特别爽快地回答:“对了,早就该告诉你,我姓林……”

原主反正没名字,林玉婵也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把自己名字跟他说了,还贴心地指明了是哪两个字。

“……婵娟的婵。千里共婵娟知道吧?”

苏敏官无言以对,咬咬牙,小声说:“小白。”

林玉婵:“咩?”

“小白。是我家里人叫的名字。”他提高声音,严厉警告,“不许告诉别人。不许乱叫。”

林玉婵忍不住扑哧一笑。

“不许笑!”

林玉婵转过身去勾嘴角。

如此深藏不露,乳名却起得如此清纯随意,这绝对是故意的。

苏敏官轻轻咳嗽一声。

“好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舍不得怡和洋行给我的银子,因此又回去做事了。我今日的确是代怡和而来,买你们德丰行的茶。正经生意,不会坑你东家。”

被他小小的吓唬了一下,谅林玉婵也不敢再刨根问底。

他说着,大踏步朝着仓库走去,拍拍自己衣袋,“我连汇票都带好了。要是茶叶合格,直接付定金。”

林玉婵觉着新鲜:“汇票?是那种可以拿到钱庄去的……”

大清的金融支付手段真先进。电视剧里都是一箱箱搬银子的。

苏敏官有点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答道:“什么钱庄?是伦敦丽如银行。”

林玉婵:“……”

大清真先进。

说话间仓库已在眼前。微风吹过拐角处一个暗旮旯,带出一股浓烈的茅厕味道。

林玉婵咬牙,一些异样的感觉爬上小腹,额角突然冷汗微沁。

从早晨开始就没上过厕所……

就忍,硬忍。

“就是这里。”她努力显得若无其事,“不知少爷看不看得上眼?”

外人进库房,走的是一条特意铺出来的木板路,离那些热火朝天的力夫工地有几十米距离,远远一望,寻常人便只能惊叹于德丰行茶叶库存的规模,而看不清制茶卸货的细节。

苏敏官远远看着库房里的竹筐和家伙什儿,沉吟道:“这些是从福建武夷山地方茶贩处收来的散茶,凋萎、揉捻、杀青、烘晒等工序,已由当地茶农完成。但洋人买茶要求质量高,因此还要烘焙、补火、筛拣之类的精加工,方可售卖——看这样子,这些茶还都没开始精制吧?”

粗制的茶叶带着硬梗,又闷在竹筐里,原本没有太浓郁的香气。即便如此,风中还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叶清新,可见这一拨茶叶的质量上乘。

他说得慢条斯理,大概等着林玉婵这个茶行小伙计赞一句“您真懂行”。但林玉婵乃外行一个,听他一席话,更似听了个扫盲,只能连连点头,敷衍道:“您说得都对。”

苏敏官对牛弹琴一通,不声不响收尾,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林玉婵:“……”

小姑娘瘦成一棵草,显得眼睛格外大,而那额头上滴下来的冷汗都赶上眼珠子大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明显心不在焉。

苏敏官起疑,目不转睛盯着她,慢慢说:“现在该我问话了。你到底是谁?你若是茶行的雇工,为何会病倒在外头无人管?商行里没有收妹仔干活的规矩,德丰行又为何破例?”

林玉婵咬着下牙槽,没脸没皮地小声说:“先不说这些成吗?我……内急。想上厕所。”

这是林玉婵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看到热`兵器,一瞬间有点腿软。是不是该抱头蹲下?

好在这个时代的枪支构造落后,需要手动填弹填火`药,再用细棍捣实。药粉子弹用专门的袋子盛着,开火颇为不易。况且很多底层百姓不识此物,看到一根歪棍子掏出来,多半还得凑上去确认一下,才知道是“火铳”。相比之下,明晃晃的亮刀子才叫威风。

因此那长官也没掏出枪来吓唬人,而是愤怒地用英语问:“怎么回事?谁在攻击大英帝国的水手?”

红姑吓怕了,虽听不懂英语,也看得懂那长官的脸色。爬起来朝着那长官万福,恭恭敬敬说道:“军爷明鉴,民女做本分生意,这位兵爷在市场上纠缠于我……”

还没说完,先前那个水手抢着道:“长官,这是妓`女,骗了我的钱。”

左右看看,又买一送二地指着林玉婵和苏敏官,“这是同伙!”

长官当然相信自己人,皱着个大鼻子,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中国人道德感低下,你根本不能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只怕皇帝和官。”

命令左右:“抓起来,送去他们的衙门教训。”

送官?

林玉婵没料到英国人会这么通情达理,不自觉看了一眼苏敏官,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地方官会秉公断案吗?

苏敏官脸上写着三个字“你做梦”。

他低声说:“屋后是水。你们先跑。”

红姑对他言听计从,穿好鞋,踉跄着站起来。木兰早夹着尾巴溜了。

林玉婵没动地方。她万分惊讶地将苏敏官打量一眼,又数了数眼前洋人兵的数量。

“你是叶问吗?”

苏敏官:“什么?”

三个洋水手从不同方向欺来。他们也知道妇孺不足惧,得先收拾这个浑小子。

其实这浑小子在中国青年当中算是发育良好的,走在街上比多数人都高。但和这些在甲板上摸爬滚打多年、吃牛肉喝牛奶、在印度开过枪、在马来流过血的英国士兵比起来,未免显得有些单薄。

林玉婵心里剧烈打鼓,小声建议:“要不你也跑……”

说时迟,那时快,苏敏官跑了。

他几乎是飞一般的轻盈,像一片落叶那样点了一下地,转眼已身在那洋人长官之后。

他从容地从那人腰间拔出了枪,还有工夫低头摆弄了一刻。

英国长官如梦初醒,这时候才想起来伸手去夺。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胸膛。

“叫你们的人放下兵器,”枪口晃晃,“然后滚蛋。”

他说的是汉话。几个洋水手虽听不懂,但也从他的神色里猜出一二,当即愤怒地叫成一片。

林玉婵内心已经完全空白了,满脑子都是:他还会使枪?

她一个阅遍警匪片的枪战“老手”,刚才第一眼看到枪都快吓尿了好吧!

被、被古人比下去了……

直到感觉苏敏官在看她,她这满心凌乱突然找到一个出口,耳中重新听到洋水手的窃窃私语。

“他们说……”她立刻会意,“他们说你没装子弹!说你吓唬人!”

砰!!

苏敏官朝着院中空场随意一指,炸飞了一篓子咸鱼,地面上出现一个焦黑的小坑。

他已不知何时顺走了英国长官腰间的火`药袋。在弥漫的轻烟中竖起枪管,指尖拨动,以不可思议的灵巧速度,又填了一颗弹,扣下枪栓。

洋水手们眼睁睁地看着,像见了鬼似的,一张张脸都绿了。五颜六色的眼珠子在眼窝里骨碌碌转,就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开珠宝店的。

这时候咸鱼们才纷纷落地,一条鱼尾巴掉在了英国长官的鼻子尖,死而复生地跳了两跳。

“叫你们的人放下兵器,然后滚蛋。”

苏敏官平静地重复了一句。

毋庸置疑,在场所有人都没有他这种填弹的速度。

洋水手中也有一两个胆大的,悄悄伸手取弹药、摸刀柄。苏敏官眼观六路,立刻调转枪头一指,那人噤若寒蝉地不敢动了。

他重新指着那长官:“要我说第三遍吗?”

倘若时间前进一百年,自动武器大行其道,人人都像动作大片里那样点射如风一扫一大片,这场对峙也许苏敏官并不占便宜。

但眼下限于科技,枪支构造落后,苏敏官持着唯一一把上了膛的枪,占尽优势。

一个英国水手率先举起胳膊,小心翼翼地用蹩脚汉语说道:“冷静,冷静。大家都冷静。”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方才趾高气扬的水手们个个蔫头耷脑地提起胳膊。那长官最后也无奈地举起手,说道:“小伙子,这似乎是一场误会。我们并不知道那位女士原来是良家夫人……你是她的丈夫,不是吗?”

这是给自己搭台阶下,表明我们并非有意冒犯,实乃不知罗敷有夫,你要是早点来就没这事儿了。

苏敏官听那长官一口一个“虾子饼”,嘴角一撇,点点头。

英国长官松口气,赶紧伸手:“我们不追究你的冒犯,把武器还给我。”

林玉婵心里咚咚直跳,小声瞎出主意:“不还!咱留着这枪!”

能在这个落后的封建社会拥有一把漂洋过海而来的洋枪,那绝对是个超级大外挂,不愁活不过大清!

苏敏官神色依旧紧绷,目光微掠,轻轻刮了她一下,脸上依旧是“你做梦”。

“私藏枪械是死罪。”他还是耐心给她扫盲,吩咐,“去,把他们的火`药收了来。”

林玉婵这下闭嘴,跑到几个带枪的洋水手身边,扯下装火`药和铅弹的袋子,按苏敏官的意思,丢进茅厕里一锅咕嘟了。

苏敏官这才唇角一勾,露出个生意场上的应酬微笑。

“真是误会。唔好意思。”

一队英国水手颓丧地排队离开。

苏敏官蜷着手指,没有放松,防着他们突然反扑。对方占人数优势,若是狗急跳墙动拳头,他也没胜算。

不过洋人貌似没有继续兴师问罪的意愿。那长官尤其懊恼,用英语粗声叱骂先前纠缠红姑的那人,让他赶紧回旅店呆着,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苏敏官最后将那把上了膛的枪竖起,用细杆拧入,卸掉铅弹,顺门缝丢了出去。

他手里攥着最后一枚铅弹,关门上锁。

*

林玉婵只觉得自己的膜拜之情都不够用了,不知道是该给苏少爷作揖好还是鞠躬好,最后抄起柄扫帚,特别殷勤地扫干净他脚下的咸鱼碎块。

她尽量显得不经意的问:“你怎么会用枪?”

“洋枪?”苏敏官也不经意地答,“过去家里有钱,买来玩过。”

林玉婵震惊了。近代封建资产阶级这么前卫,给小少爷买真枪玩?

红姑从茅厕里探出个头,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1864年春,海关总税务司从上海移驻北京。这里为了剧情调整到冬季。从此赫德长居北京40余年,期间只回了两次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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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提到他要回英国结婚,实际上还要拖到1866年才能成行,顺便带队了大清第一个远洋考察观光团。这次考察团没有外交使命,基本等于公款旅游。不过一开始没人报名,都觉得太冒险,会像苏武一样凄惨滞留匈奴……最后一个不得志的小官斌椿报名请缨,带着几个同文馆学生,头一次跨出国门,头一次坐火车,坐电梯,照相,见到维多利亚女王,参加白金汉宫的舞会(赫德真能安排),看到了瑞典的极昼……当然也出了不少丑。这群留着长辫子的东方人走到哪,都登上当地媒体的头版头条,引起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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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由于眼界和知识所限,这次考察并未给清廷带来思想上的变化,顶多是带回了一些浮世绘一般的西方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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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前面提到的那个记载避孕T的张德彝就是这次跟团出去的,你们猜他是怎么发现这件神器的(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