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 72 章

所谓“天足互助会”,纯粹开局一双脚,后文全靠掰。

如果康普顿小姐注意到的不是林玉婵的脚,而是别的什么特征,她大概会顺水推舟编出个别的东西来。

晚清时期,社会变革如雪崩般滚卷。此时的少数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缠足使妇女体弱,而体弱的女人生不出健康的国民。林玉婵知道,再过几十年,就会有放脚潮流。到了20世纪,慈禧也会在各界压力之下立法禁止缠足。

但现在,看着周围伙计们的神色,她就知道这“互助会”一时搞不起来。

博雅的雇员们作风应该都算很新派了。但他们自幼生长中国,耳濡目染,几百年的传统凝固成茧壳,束缚着他们的想象力。

就算有人隐隐意识到“现在女人缠足缠得有点太过分”,他们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说亲的时候,对女方的尺寸要求稍微放宽一点,把“德容言功”的比重稍微增加一点而已。

而即便是这种人,在目前的大清,也属于凤毛麟角。

在这样的土壤下,要是有人宣传什么“天足互助”,民众们的第一反应,大概是“帮助天足女孩科学缠足、快速缠足、收获美丽和爱情”的正能量团体。

要是她敢明目张胆宣传放足,估计官府还没传唤,就得被愤怒的民众给私刑了。

所以林玉婵不打算来真的。万一见到和自己一样“不幸”的天足女孩,互相帮助一下就得了。

钱么,先收起来。

等过上它三四十年,真有放足潮流,再拿出来用。到时候利滚利,不知有多少钱呢。

她想得挺美,一抬头,博雅的伙计们全都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她像个初次打碎玻璃逃跑的孩子,尝到学坏的滋味,心口热烘烘的,皮下每一根血管都跳得分明。

她灿烂地朝他们笑笑,说:“十比零,你们努力哦。”

“小囡老厉害。”许久,佛系常保罗终于一反常态,教训起了几个手下,“你们学着点。”

当然,这只是对于她销售能力的赞许。其他的,不敢苟同。

*

一天下来,茶叶卖出去五十来斤,是最近一个礼拜博雅洋行的销售巅峰。

其中一半是林玉婵卖出去的。她的“天足会”资金达到二十五文钱,征用了洋行柜台上的一个小挂钩,装在个小荷包里。

谁让博雅洋行的茶叶并非名家名牌,质量虽好,但也算不上傲视群雄。在上海这个竞争激烈的茶叶出口港,要想打出核心竞争力,只能剑走偏锋,跟慈善挂个钩。

其他伙计们终于有了个竞争对手,大伙被激起了斗志,也都表现不俗。毕竟都是有过几年工作经验的,一旦调动起积极性,也能各显神通。

第二天,林玉婵居然输了比赛。博雅的人终于慢慢放弃扎马步,有点打通任督二脉的感觉。

常保罗跟一个教士谈了半天圣经,人家走的时候直接叫了个马车,拉了一箱五十斤茶叶,回到教堂喝个够。

不过后面几天她逐步缩小了差距。洋行门外停了好几辆马车,涌进来一群花枝招展的西洋女郎,都是康普顿小姐的闺蜜。

大家像看小猴子一样围观林玉婵。

“这就是爱玛提到的那个有志气的天足姑娘!”

林玉婵神色自若,像饲养大猴子一样,给各位女士泡茶。

淑女们占据了所有沙发,开起茶话会。

“玛丽,你看起来心情低落。”有一人问,“难道你的家里有什么变故?”

那个叫玛丽的淑女没喝茶,扶着自己额头点了点,红着眼圈说:“家人给我寄来了亨利·梭罗先生的讣告。天知道我多么喜欢他的作品,不瞒你们说,我少女时还曾和他有过一段友情……”

众女唏嘘安慰。

林玉婵弯腰,收走了玛丽面前的冷茶。

亨利·梭罗,美国作家,生于麻省,代表作《瓦尔登湖》。

她以为这是一群英国闺蜜,没想到里面混了个美国人。

她跑去找常保罗,低声说:“容先生的咖啡库存还有么?”

美国人跟茶叶有着相爱相杀的惨痛历史。自从成为殖民地开始,就被英国当成茶叶倾销地,赚走了大量民脂民膏,导致“波士顿倾茶事件”,间接引发北美独立。

爱国的美国人开始抵触喝茶。转而青睐原产南美洲的咖啡。

此时咖啡在中国属于绝对稀罕的奢侈品,全上海估计凑不齐一个船舱的货。但偏巧容闳在美国生活多年,对咖啡有瘾。

片刻之后,一杯手磨哥伦比亚咖啡端到了玛丽面前。

“林肯总统刚刚宣布解放了华盛顿地区的黑奴。”送咖啡的中国少女轻声微笑,“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您应当为您的国家——有着林肯和梭罗的国家——感到骄傲。”

玛丽错愕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知道……”

“今天的报纸。”林玉婵放下牛奶和糖块,礼貌退下。

玛丽和梭罗既然认识,应该是支持废奴的北方人。林玉婵意识到这点,才敢在她面前夸林肯,否则只怕适得其反。

玛丽叫道:“哎,小姐,你回来!”

她端茶端咖啡的时候,众闺蜜还以为她只是个普通中国婢女。聊几句才发现,她懂真多!

人都有慕强凌弱的天性。平时觉得中国人愚蠢无知,这才嫌弃避开;如今发现这姑娘原来是跟自己差不多的物种,众闺蜜图个新鲜,招呼她也来坐坐。

林玉婵笑着婉拒:“夫人们可以经常来这里喝茶聊天,我每天都在的。当然,买点茶回去享用也行。”

康普顿小姐的闺蜜也都是一群傻白甜。不过林玉婵不打算和她们做朋友。这些夫人虽然态度友好,但时不常冒出来的无心之言能气死个人。

发展成客户就行了。把她们的丈夫父亲从中国勒索走的各种赔款银子,好歹赚一点回来。

这一天,闺蜜团满载而归。

此后数周,上海租界的许多洋商、领事、翻译、军官,都日复一日地喝着同一种红茶,每天上班,打嗝都是一个味儿,只能相视苦笑。

当然还是有识货的。不久,林玉婵又接到了几家洋行的小额订单,试着将这种有着独特包装、而且有慈善背景的精制茶销往欧洲。

……

天气逐渐热起来。上海进入标志性的黄梅天,闷热的空气裹着人,就算不运动不劳作,光在外面傻站着,片刻都是一身汗。

关着窗,不一会儿屋里就成蒸笼,把里头的人变成待宰的唐僧;开着窗户吧,一日下来,墙壁家具湿漉漉,角落里开始发霉。伙计们的工作效率也有影响。

常保罗令打杂的老刘专门收拾潮湿霉点,好歹维持一个健康正面的业务形象。

不过好消息很快到来。博雅洋行接到容闳来信,说道办事顺利,已购茶叶若干万斤,预计某日某时到港,希望能派人来接一下。

常保罗喜出望外,念一句上帝保佑,开始摩拳擦掌,仿佛看到银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的情诗写了一大本,虽然还没见到姑娘面,但已经琢磨着攒钱结婚,工作有动力。

经过这阵子林玉婵的带动,以及亲眼所见贩茶的巨额利润,博雅的伙计们尝到了认真工作的甜头,划水划得越来越不走心,就算偶尔打个牌,一听见风吹草动,也立马撂牌散场,记分卡乱了也不在意。

这日大伙齐齐出去迎东家。常保罗顺口说:“小囡,你看店哈。要是一个人害怕,就下门板。”

真把她当实习生了。也不想想给没给工钱。

不过林玉婵不介意。等到容闳归来,有用得着她的时候。

她笑应了,摆好桌椅茶具,等客上门。

小洋楼已经不单单是商铺了。经过西洋太太们的口耳相传,已经成了一个颇受欢迎的下午茶聚会地点。盛夏的树荫里凉风习习,院子里摆上桌椅,喝一壶清香红茶,那感觉不要太适意。

林玉婵的商业嗅觉果然很敏锐——这地方更适合做网红老洋房打卡圣地。

不过今日客人寥寥,营业额也中规中矩。毕竟,很多人看到她一个小姑娘看店,都只会过门不入,等“真正管事的”回来。

林玉婵觉得挺没劲。

曾几何时,她的致富算盘经是这样打的:先摆摊挣钱,攒足本钱自己开店,慢慢积累。

现在看来,就算当时走了那条路,到了“自己开店”这一环,还是会被卡住。

妇女开店不是没有,但都只是卖个馄饨包子小绣活。像这种高端洋行,如若只有个女人管事,就会被很多人自动划归到“不值得信任”的黑名单里。

要是她真的执着于自己开店,多半得雇些男员工,才能正常跟别家竞争。问题是,有能耐的男人,哪个愿意屈尊喊她一个草根小姑娘当老板呢?

所以,光有钱是没用的。都说官商官商,广州那些生意做大的豪商巨贾为什么个个花钱捐顶戴,不是光为了好看,实在是因为,权力和金钱相辅相成。

难怪过去十三行的商人都痴迷做官,连商名都带“官”字……

……

她正在胡乱思考社会人生,冷不防身后有人喊。

“妹仔,落单啦。”

林玉婵猛地回头,被这句乡音拂得全身一震。

某个商名带“官”字的十三行少爷无端空降,盘踞在最舒服的绿皮沙发上,似笑非笑,招手叫她。

她正闲的发慌,笑逐颜开地赶过去,顺手抄起个手帕擦汗。

“大少,饮咩茶?”

作者有话要说:拼命拉进度条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