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年六月上旬的一个黄昏,赵火枪突然再次出现在戴鹿芝跟前。
又是那一套程序:“下唢呐!”“挖路!”“吹灯!”
待套上黑布袋子,戴鹿芝、易老元、唐二等主仆三人又被葛藤绑了个牢牢实实,又被抬上马驮子,又在月光里悄悄上路……当夜,这支马帮西出陇上,再北上羊昌堡,东趋顺兴场,一路跌跌撞撞翻山越岭,最后进入了开州境内距杠寨不远的“哨上”(今开阳县哨上乡)。这时已是拂晓。
“大哥!大哥!哇……大哥!”山路两边,一种不知名的怪鸟,冷不丁的在林子中瞎叫一气:大哥慢走!大哥慢走!
赵火枪第二次解开裤子小便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戴鹿芝。他一边系裤带,一边对着马驮子上的黑布袋子大声问:“知州老爷,你屙不屙尿?”话音刚落,那黑布袋子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赵火枪赶紧喝令队伍停住。那三个黑布袋子,被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抬下了马驮子。
戴鹿芝早已迫不及待,手脚刚被解开,他就“稀里哗啦”地排泄开来。偶尔一回头,戴鹿芝见赵火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里很是窝火。“混账!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赵火枪:“懒牛懒马屎尿多。你才是混账!”
戴鹿芝:“言语不得无礼,看管不必苛刻。这可是何德胜给你交代的。”
赵火枪:“吔……看不出,戴大人那天是装醉!”
戴鹿芝冷笑:“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兵不厌诈’么?”
赵火枪忍住笑,一本正经:“记得那天,何德胜还说,戴鹿芝是我黄号军的要犯。这话你未必就忘了吗?!”
戴鹿芝一边绑扎裤带,一边冷笑:“换个场景,我不知究竟谁是谁的要犯呢!”
说话间,戴鹿芝、易老元、唐二等人已小解完毕。
赵火枪下令捆上他们,继续赶路。又经过几个时辰的艰苦跋涉,马帮最后抵达轿顶山南面的乐旺河边。
乐旺河是清水江的一条支流,它位于轿顶山与开州城之间。渡口距州城不到四十里。每逢夏秋两季,乐旺渡整天都大雾弥漫,丈许之外就寻不着人影。于是,这河水咆哮的渡口更加显得神秘莫测。
这天,乐旺渡方圆数里戒备森严。雾霭中,千余名手执火器的黄号军士兵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各沿河岸两侧的峰峦、谷地分兵布防。
整整一个上午,黄号军大帅何德胜手拄钢叉,亲率手下大员及众多贴身护卫,在乐旺渡口急切地等待着戴鹿芝的到来。那柄杀气腾腾的五齿钢叉通体锃亮,重达六十三斤四两。何德胜的步子每移动一下,脚边就要砸出核桃大的深坑。
三天前,何德胜、陈绍虞、王廷瑛、贾福保等黄号军将领,接受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建议,与太平军宰辅曾广依、宰制张遇恩、余诚义,苗族义军首领潘名杰等,齐集修文县衙门,召开了一个规模空前的“群英会”。群英会上,何、陈、王、贾、曾、张、余、潘等将领不但举行仪式结拜弟兄,还制定了联合作战的行动方案。今后,一俟时机成熟,无论太平军、黄号军还是水族义军、苗族义军,都将按这一作战方案统一行动,同时出击。因此,这几天黄号军内部,正紧锣密鼓地忙于攻打省城的各项准备工作。“照目前的趋势发展下去,贵州离改朝换代的一天不远了!”踌躇满志的何德胜,对自己的种种设想深信不疑。同时,也正是出于这种自信,他对戴鹿芝再一次地动了恻隐之心。对这位百年难遇的好官,何德胜觉得自己有责任把他奉还给开州百姓。
“夜长梦多。倘若戴商山在我手中有个三长两短,那岂不辱没黄号军,辱没我何德胜的一世清名吗?!”想到堂堂的一个大清高官,居然被自己捏在手中随意摆弄,何德胜快慰不已。他腆着大肚皮,不停地摇晃、舞动着手上的那柄钢叉。钢叉有五尺多长,何德胜觉得它是那样地硬实、壮硕。当何德胜全身发力,将其运用自如地横转、竖舞的时候,从不心慌气喘。在何德胜心目中,它几乎就是自己那雄性十足的阳具!
午时,山谷的那一头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其间似乎还伴随着马匹那粗重的喘息声。迷雾中,满脸胡茬的何德胜侧耳倾听片刻,那焦急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掩饰不住的笑意。
雾霭依旧是那么浓稠。
然而,远处的蹄声分明是愈发清晰了。而马匹那无遮无拦的喘息,也越来越近切……赵火枪甫一露面,何德胜急忙紧走几步趋身向前:“来啦?咋搞的现在才拢?”
赵火枪气喘吁吁,擦着汗水解释说:“赵畏三的‘石坊团’占领了高榜,唐炯又占据了马岔河,我们绕了不少的弯路。”
何德胜望着他身后的三副马驮子,大声问道:“哪个是戴商山?”
话音未落,最前面的马驮子上,那鼓鼓囊囊的黑布袋子急剧地晃动起来,同时还间杂着“呜呜”的、含糊不清的叫声。正在擦汗的赵火枪拍拍那黑布袋子,笑着说:“这位就是。”
何德胜说:“快请好官下马!”
随从们拥上前去和赵火枪一起,七手八脚地把那黑布袋子抬下来,轻轻放倒在地。何德胜一面把钢叉递交给随从,一面对赵火枪说:“你们退开,剩下的活路让我来……”说着,他轻手轻脚地解开葛藤,扯开黑布袋子,放开了戴鹿芝的手脚。接着,他亲自替戴鹿芝取下了塞嘴的布片……
戴鹿芝的眼睛被蒙了整整一夜,现在突遇光线,自然适应不了。
他眨巴着眼睛,扯着衣袖不停地揩擦眼角。何德胜见状,连忙摸出一方手帕递到戴鹿芝手中。那豆腐块般折叠整齐的手帕上,散发着一股馥郁的芳香。
何德胜歉然道:“好官!别来无恙吧?”
戴鹿芝冷笑:“承得你的‘关照’,一息尚存!”
何德胜:“好官,我很抱歉!或许在你看来,这几个月,本王对你已有诸多不恭,手下当然也免不了有诸多冒犯。在此,何德胜敬望商山老弟多多谅解!”说着,他依次整冠、抱拳、合腰、垂首,给戴鹿芝深行大礼。
戴鹿芝苦笑:“何德胜,你把我关也关了,捆也捆了。现在又来说什么‘抱歉’、‘谅解’,这不是屁话么?!”言毕,戴鹿芝不停地摇头叹息。
“不过,”何德胜脸上发讪,小心赔笑道,“不过这几个月中,本王一言九鼎,信守诺言。即使征粮纳款受到梗阻,也只是往龙里、贵定、清镇、修文等地出战发兵,严令禁止手下进犯钧座辖领的开州邑境……此外,本王怕商山老弟的家人担心,特地数次遣派了信使,潜行去往开州城足下府中,给夫人、令郎暗报平安!”
何德胜言毕,再次给戴鹿芝作揖行礼。
“多谢啦……”戴鹿芝还礼之后,心悦诚服地说,“数月间,州邑百姓及商山家事,仰仗兄台多多烦累、操心。商山不胜感激。”
何德胜:“古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本王军务繁忙,不愿再将你商山老弟这好官继续挽留。今日,我特地率轿顶山全体将领赶来乐旺渡,为好官送行!”说着,他指点了一下身后的随员。戴鹿芝顺其手势,往人群中专注地扫视着。对那些义军将领,尽管他发自内心地憎恶,但是出于礼节,他还是把脑袋朝着大家点了两下。
其间,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念头:“贾福保那畜生,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然而,数十员义军将领中,独独不见贾福保!于是,他朝着众人大声问道:“贾福保,贾福保怎么没来呢?”何德胜急忙把他拉到一边悄声说:“好官,你找他做哪样!古语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现在,你我既已交情至此,又何必与那卑鄙小人计较?”
戴鹿芝满足地笑了……
透过近旁的薄雾,戴鹿芝看见河边泊着一只小船。赵火枪等人,正把他的书籍一本本转入包箩中码好,然后一筐筐地搬往船上。
戴鹿芝:“老兄,那羁押我的地方,大概不是在开州境内吧?”
何德胜半开玩笑地反问他:“开州会有那么清静么!”
戴鹿芝:“那,它在何处呢?”
何德胜笑而不答。
戴鹿芝说:“老兄想得委实周到嘛!在那荒僻之所,我被关了整整三月。而今,你又把我蒙上黑布袋子,东环西绕最终转回此地将我释放,不就是怕我知道你那僻静之所么!”
何德胜笑笑,还是不说什么。他手搭凉棚,吃力地眯着眼睛朝河的对岸望,然而,大雾弥漫,他什么也看不清。他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唉……有缘无分……有缘无分啊!”说罢,他禁不住长长叹息。
“商山老弟,”何德胜转过身来,动情地握住了戴鹿芝的双手,“好官,我给你说句内心话,本王……本王实在……舍不得你啊!”
戴鹿芝则显得格外冷静,他笑眯眯地凝视着对方,半开玩笑道:
“那你为何又要释放我?现在,你老弟下令把我押回去不就行啦?!”
何德胜:“好官,我晓得的,至今你对我何德胜心存芥蒂。但是,商山老弟,你既是读书人,就应该晓得一个道理——世间好多事情,绝非三言两语说得清啊!”
戴鹿芝说:“未必你不是读书人么?你时而‘之乎者也’,咬文嚼字,时而又香帕掩鼻,提笼驾鸟,一看就是读书人的做派!不过,你别说,你那‘之乎者也’的几刷子比画起来,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说到这里,戴鹿芝禁不住大笑起来。
何德胜难为情地说:“好官,求你积点口德,不要再这样口无遮拦地挖苦我……”
戴鹿芝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收住笑,拍着何德胜的肩膀小声说:“好啦好啦,我不想和你说笑了!”
何德胜说:“昨夜,本王派手下给令郎戴咏送去信息,告知他们你将于今日回府。说不定此时此刻,令郎就在对岸,心急如焚地等着你呢!”
戴鹿芝颇受感动,这一次,他主动抱拳哈腰向何德胜行礼:“戴商山再次感激兄台的体恤和关照!”礼毕,他望了一眼河中的小船,征询何德胜道,“你看,我这就上路么?”
何德胜拱手笑曰:“一路保重!”
戴鹿芝话中有话:“老兄,来日方长,望你好自为之!”
孰料,何德胜随口妙答曰:“彼此彼此!”他颇为自负地扭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矜持地瞟了瞟身后的部将们,然后一字一句,诚恳地对戴鹿芝说,“本王奉劝商山老弟——从今往后,你们官场中人,恐怕都得好自为之!”这言语间,显出了何德胜惯有的自负与桀骜。戴鹿芝充耳不闻,他随意向何德胜招招手,趋身上了小船。
顷刻之间,那一叶小舟便无声无息地离开河岸,向雾霭深处滑去。浓稠的雾霭如炊烟般地涌过来,转瞬就遮住了戴鹿芝的视线。
他正欲钻进船篷,浓雾笼罩的河岸上突然传来何德胜的声音:“好官,我们定个‘君子协议’怎么样?”
“什么‘君子协议’啊?”戴鹿芝大声问道。何德胜答:“今后在那开州城中,你且尽职尽责,安心本务。至于其他事情,本王一概为你担待!”
“啊……担待?!”惊讶之余,戴鹿芝对着那浓稠的雾霭再次大声发问,“何德胜,你能为我‘担待’什么呀?”
“我做主,保你顺顺当当……平安吉祥!”何德胜对着浓雾大声说,“只要你在任一日,本王……就一日不打开州城!这样,你对上峰也好交代!”
戴鹿芝觉得既好笑,又紧张。“那么,你准备多久打我开州城呢?”雾霭中,他故意试探何德胜。
“你前脚一走,我何德胜后脚便要……打进去……!”雾霭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黄号军大帅豪爽的笑声。对答之间,何德胜暗忖:
“那只小船,怕是已划出了十余丈远吧?!”故而说到“打进去”三个字时,他不得不拼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大声咋呼。
山峦隐伏,河水滔滔……
黄号军大帅何德胜,在乐旺河边闷闷不乐地伫立良久。他时而看天,时而看地,时而又在迷雾重重的河床上搜寻,那若有所失的目光,似乎想把对岸的情形看个一清二楚。
然而,雾霭依旧浓稠……他只能隐隐约约地凭借自己的思维习惯,想像和勾勒着戴鹿芝、戴咏父子久别重逢的情形。想着,想着,何德胜突然亮开嗓门,大吼一声:“叉子!”与此同时,他那肥胖的身躯灵巧地翻身上马……
随从们七手八脚,急忙给大帅抬钢叉。何德胜的屁股微微地偏移马鞍,就轻松地把钢叉抢过去抓在了手里,大喝一声:“走!”话音未落,他便一手拎了自己的钢叉,一手扯了缰绳,策马驶离了乐旺渡口,朝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待手下们反应过来,何德胜早已消失在那浓稠的雾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