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赵国澍又去了州城,他交给冷先生二百两银子。那银子用布袋分成两等份,一份是给知州福连准备的,另一份则是冷先生的酬金。一百两银子,相当于师爷两个月的束修(官员付给师爷的酬金),冷先生眉飞色舞,叫赵国澍静候佳音。
又过了几天,冷先生坐着滑竿到了赵国澍家。他把“黄帖”还给了畏三。畏三仔细一看,上面的捐派钱粮,真的减去了一半!但是,冷先生说,这“黄帖”只管一年。他又发愁:“那……冷先生,我明年的捐派怎个整啊?”冷先生说:“捐派定额么,各年管各年!明年的,到时的捐派,到时候知州老爷重新派定!”
“啊!”赵国澍的神情,立刻就显得有些紧张,“你的意思是说,明年还要重新下一遍‘黄帖’喽?”
冷先生说:“对头,是这样的。”
“这些狗官!”赵国澍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却在咬牙切齿。冷先生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漫不经心地说:“我有个一劳永逸的好点子,不晓得你干不干?”
赵国澍心里寻思道:“摊派钱粮的事,无非多寡而已,哪有什么‘好’呀‘不好’的!”不过,赵国澍的心思,脸上一点未流露出来,他反而笑着说,“哦,哪样好点子?冷先生快讲!”冷先生问赵国澍:
“畏三,想没想过自己办团?”赵国澍摇头说:“从未想过。”
“那你就办嘛!”冷先生说的话慢条斯理,却很有分量。
咸丰帝的“上谕”颁布后,军机处和兵部、吏部出台了具体实施方案。其中一条是:若地方官员承头办团,经费由所属辖地民众分摊。若一般缙绅办团,不但要免除该缙绅的所有捐派,而且办团者还有权向所属地摊派相应的钱、粮。此外,“上谕”还规定:各地凡办团得力、成绩显着者,可授军功,并由地方官破格保举,入仕为官。
但是,冷先生又说,地方中至少要有三百团丁,官府才承认你办团资格。而且,团练的建制要以“虚额”形式编入提标下面的营伍。所谓“虚额”,就是团练闲时在各自的属地操练,战事所需时,则必须无条件接受提标指挥官的支配、调遣。一句话说穿,谁担任了团练头目,就意味着要带团参战。
“操练营伍,领兵征战,本是军人职责,现在咋就落到老百姓的头上了呢?”
冷先生回州城后,赵国澍走访了青岩堡的所有缙绅,大家都赞同冷先生的主意,纷纷鼓动赵国澍出面办团。
经过两个月的紧张筹备,咸丰三年端午节前夕,贵阳府广顺州的第一支团练——“石坊团”宣告成立。团首由赵国澍本人担任,下置汤正年、邓云祥、万荣、宋腾蛟四名棚官。经征得龙泉寺住持的许可,赵国澍将团务署安设在北门附近的龙泉寺。这支团练,之所以起名“石坊团”,是赵国澍根据祖父的石牌坊推演得来的。在未来的征战中,他希望自己这支团练队伍像定广门的牌坊一样巍峨、挺拔、坚不可摧!
“石坊团”共有团丁五百人。汤正年、邓云祥、万荣、宋腾蛟等棚官,各领一百人驻扎在青岩堡东、南、西、北四门。赵国澍自己统领一百人作为中棚,常驻团务署。此外,赵府原来的两枝洋枪,赵国澍将其分发给了东棚、中棚,由汤正年和赵国霖掌管。
“石坊团”的各项团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五百名团丁中,大部分来自附近村寨,少部分是青岩堡的青壮年,还有二十多个是各怀绝技的江湖艺人。
冷先生一提办团,邓三刀、汤正年、赵国霖都来了兴趣。国霖开始四处游说,汤正年和他的小兄弟们在北门外的谢家坡平整出了一个能容纳上千人的演武场。邓三刀出门几天,就把二十多个弟兄召到了青岩堡,这些弟兄,都是他原先结交的好朋友。“石坊团”成立后,这些人全部成了练兵骨干,邓三刀除了管理东棚,还兼团务署总教习一职。
青岩堡及其附近寨子,共有四千多户人家。赵国澍本人承担了中棚一百名团丁的全部开支,另外四百人的丁银,由这四千多户分摊,十户养一练。这样安排,不管豪门大户,还是佃农人家,都认为很公平。
当然,也少不了有人装怪作梗。龙井寨的刘立本,高门亮瓦,家资富足,田产仅次于赵府,是远近有名的豪绅,但这人目光短浅爱财如命。当初,他与赵国澍的六表叔恶意串通,图谋侵占赵府田产,哪知丑行败露,二人自取其辱!现在,赵国澍办团收捐,他怎不耿耿于怀。
刘家每月的丁银是三两,此外大米、苞谷、黄豆各一升。这点捐派对刘大户来讲无异于九牛一毛,刘大户却拒缴。赵国霖带人催收,反被刘大户怂出恶狗,一口气撵出半里多。
赵国澍闻讯后心想:“这事扎手,不给他来硬的,怕是压不住。”
于是,他找来汤正年和邓三刀,问他们有何高招。汤正年刚要说什么,邓三刀就抢着说:“嗨……这要哪样高招?好办得很嘛!”赵国澍问他:“你打算咋整呢?”
“杀猪捅屁眼,各有各的刀法。”邓三刀脸上不以为然,“这件事,我去办!”
赵国澍说:“杀猪好整,这地方中的人,可不是好对付的呢!”
“哎呀,畏三,这些婆婆妈妈的小事情,你就不要穷操心!你只消发个话,交给我们不就行了?!”邓三刀说,“你晓不晓得——畏三,你是抓全盘,管大事的,还是坐在一边凉快去!”
赵国澍忙信任地笑着说:“好好好!我不管。”
邓三刀喊了几个团丁,个个都带上绳索,并将竹竿绑上尖利的铁钩子,再次来到了龙井寨。刘大户家那群膘肥体壮的恶狗,又像前一次那样,“咿哩哇啦”地嚎叫着冲了上来。
团丁们不慌不忙,挥动着带铁钩子的竹竿,蓄意挑逗恶狗。那些畜牲不知是计,一个个张开大嘴,拼命咬扯竹竿。随着一阵凄厉的叫声,那些铁钩子一一钩住了恶狗的嘴巴!
邓三刀他们把狗弄到树上。黑狗、白狗、黄狗、花狗……大大小小十几条口鼻流血的恶狗,在树上徒劳地挣扎着,全都声音嘶哑、惊恐万状!
这时候,只听得“吱嘎”一声,刘家的大门猛地拉开了,紧接着,一个肥胖的中年人摔门而出:“啊呀……赵国澍,邓三刀,我要和你们打官司……我要和你们打官司啊!”
他一边往邓三刀跟前凑,一边声嘶力竭地嚎叫着,气急败坏地挥着双手,试图抓扯邓三刀。但是,刘大户还未走拢,就被邓三刀一个绊脚撂翻在地。邓三刀左一脚、右一脚地往刘大户的身上踹,口中还骂骂咧咧:“日你的烂妈,敢和老子动手!日你的烂妈,我看你找死!”
与此同时,四五个团丁一齐围拢来,对刘大户施展拳脚功夫。
“我要和你打官司!我要和你打官司!”刘大户仍在不住声地嚎叫。
邓三刀说:“好嘛,打官司老子奉陪!”他吩咐团丁道,“弟兄们,把他给我捆了!”话音刚落,四五根绳索就缠到了刘大户身上。邓三刀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指着那肥胖的身躯,不屑一顾地说:“捆紧点,帮他退点肥膘!”刘大户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全身上下看去恰如一个凹凸鼓胀的肉粽子!
团丁们吆喝着,把刘大户押到了“石坊团”团务署。赵国澍走出署衙,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只是朝团务署旁边的一间黑屋挥了挥手,就悠哉游哉地走开了。
邓三刀打开那间黑屋,对着刘大户的大屁股,抬腿就是一脚……
汤正年把国澍叫到一边,道:“畏三,这样整,你要逗恨的……刘立本心性愚钝不明事理,我们实在没必要大动干戈。”
赵国澍不以为然:“未必是我错了——他抗捐!”
汤正年说:“叫他补交就行了嘛!”
赵国澍反问:“这次原谅了他,以后其他人跟着效仿咋办?”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汤正年说,“畏三,刘家有亲戚在知府衙门当差。我们若与他结下仇怨,说不定反而会给我们造成掣肘。”
“这个道理我也晓得!”赵国澍提高嗓门,理直气壮地打断了他的话,“办团是皇上布置的御匪大计,任何人都不得从中破坏!今后,哪个敢在‘石坊团’的事情上作梗,就是与我为仇!”这时,一旁的邓三刀也说:“对!就该杀这种人的威风。他刘大户再敢和畏三作对,看老子不‘穿’(杀)了他。”汤正年除了苦笑还是苦笑,他不好再吭声。
刘大户被丢进黑屋里后,团务署的人就没理睬他,只是委托龙泉寺的和尚每天给他送吃的。这下子,他才知道,年轻气盛的赵国澍果真敢作敢为,连忙托和尚给赵国澍转话,表示赔罪并保证立即补缴捐派。
赵国澍依旧不现面,只是命令团丁打开黑屋放了刘大户。获释当天下午,刘大户就缴清了拖欠的银、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