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员和钱、粮,是办团的三要件。贵州人口众多,兵员不成问题,各家各户派额抽丁就是。卖命混军粮,这也不失为穷人家的一条生路。
难的是钱和粮。
雍正时期,云贵总督鄂尔泰对西南实行的“改土归流”虽然强化了中央集权对地方的统治,但经济格局却没有大的变化,土地作为一项主要的生产资料,仍大量集中在少数富豪手中,百分之八十的佃农寅吃卯粮极度贫困。对这些家庭,只有抽丁,钱、粮的摊派,不得不往缙绅的头上加压倾斜。
若不出“洪杨乱党”,若不是贪官勒索,若不是弟弟和汤正年、邓三刀的怂恿,二十七岁的青年缙绅赵国澍,是很难起办团这个念头的,因为办团本身不是件轻松的事。固然,劳心费神在其一;花钱耗米在其二;杂务羁绊,家业废弛,在其三。这些都不算什么。
最可悲的是群雄并起之时,总难免生灵涂炭,血肉横飞!而老实巴交规规矩矩的老百姓,眼看又成了枭雄们逞强斗狠的殉葬品!
青岩堡赵氏,历经数代积累方创下显赫家业。到了赵国澍这一辈,家中钱、粮充裕,货栈生意兴隆,闲暇时,赵国澍或是看书,或是探亲访友,日子就这么逍遥。咸丰二年,赵国澍娶花格闹(今花溪区)陈氏为妻后,夫妻相敬如宾,家庭和睦。新婚的赵国澍与陈氏花前月下,鱼水情浓,那耳鬓厮磨的日子何尝不令人销魂、留恋。
偏偏天意弄人!咸丰三年二月中旬,赵家接到了知州衙门的两份“黄帖”——派银单和派粮单。照这“黄帖”上的捐派,赵府每月须向官府缴纳丁粮四斗。其中:大米二斗,苞谷一斗五升,黄豆五升。此外,官府还向其摊派了每月八十两白银的“治安费”。同一天,青岩堡其他十来家缙绅,也收到了这样的“黄帖”。
“天哪!你们这哪叫‘办团’?这分明是在活抢人啊!”衙役走后,赵国澍狠狠关上朝门,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知州福连。
福连是满族官员,其为人贪婪,手段毒辣,他到贵州上任后,贪赃枉法的事层出不穷。赵国澍平素已早有耳闻。但是,赵国澍心想:这些当官的,不干缺德事又干哪样呢?所以,他对那些传闻总是一笑置之没去细想。“办团”这件事,赵国澍开始还以为是圣上扫荡逆匪、造福民众的善行壮举。哪曾想,“黄帖”上,每月那笔繁重的捐派,相当于他“古城货栈”两个月的盈余!一桩大好事,居然又成了知州大人他们中饱私囊的借口!他不由得为大清王朝的命运捏了把汗。
母亲虽被那“黄帖”惹得直叹冷气,但她怕国澍稳不住,忙劝戒说:“吆(贵阳人对小辈的爱称)!抗捐抗粮,是犯法的事情咧!穷不和富斗,富莫与官争……反正,大马过得江,小马过得河。喊交就交嘛!”
国澍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但他心里又实在不服。凡事都得有个度。知州、知府各位大人,你们平时不都口口声声地自称“爱民如子”么?可是,你们这些父母官,现在都做了些什么呢?摊粮就摊粮,派捐归派捐,但是,总不至于非要把我赵畏三整破产啊!
赵国澍叫家丁去备马。他要去知州衙门找冷先生。
冷先生叫冷超儒,脑筋很活络。他原来在“青岩书院”教书,现在给知州老爷福连当师爷。吃罢早饭,邓三刀和赵国澍一人一匹马,蹄声地去了广顺。
去年结婚那天,邓三刀的豪放、粗犷,以及他那引人发笑的憨劲,使赵国澍对其颇有好感。后来,又经过几次摆谈,他对邓三刀有了更全面的了解。虽然谁也未真正见识过邓三刀的武功,但是,赵国澍有个直觉:“这个人对赵府有用。”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弟弟及汤正年一说,正中国霖下怀。国霖想通过邓三刀提高自己的武艺,所以,他赞同哥哥留下邓三刀。
汤正年性格沉稳,遇事冷静,对国澍说:“邓三刀的底细,我们一个都不清楚咧!这年辰,兵荒马乱的,哪样人没得?现在冒冒失失招留他,将来会不会……”
“你怕引狼入室,是不是?”国霖生怕哥哥赶走邓三刀,忙打断汤正年的话,“人家邓三刀有那身本事,哪里求不到吃的!胡林翼,堂堂四品知府,他都想招留邓三刀,人家还不肯屈就呢!”
“他邓三刀自己说的,你也相信?”汤正年抢白国霖,“照那样说,我还可以吹嘘‘蒋霨远都想请我当师爷!’——你说,行不行?”
为此,汤正年、赵国霖二人争执不休……
最后,赵国澍说:“他是哪样人,我们都不要忙着下结论。观察一阵再说。”
这样,邓三刀就留下了。一呆就是几个月。那段时间,国霖和邓三刀整天在一起切磋武艺,形影不离,他嫌国澍送邓三刀的长衫子不合身,专门领着米桶似的邓三刀去东门,请四川裁缝给他周身丈量后,做了两套对襟阴丹布褂子。邓三刀对着铜镜,看着自己这身装束,乐得呵呵憨笑。
咸丰元年前后,青岩属贵阳府广顺州管辖。这里距州城不过五十六里路,骑马两三个时辰就到了。
进州城后,赵国澍和邓三刀径直而去,直接到了大老表家的院子门口才下马。所谓大老表,就是但明伦的侄子但文芳,他的年龄和邓三刀差不多,约三十二三岁,在州城做陶瓷生意。大老表一向为人本分,国澍知道他出不了什么点子,就把邓三刀留在这里,自己径直去了知州衙门。
门子中,恰好有一位去青岩送过“黄帖”。他一见赵国澍就说:
“咦——动作还快嘛!来找知州老爷的么?”赵国澍不解,反问他:
“你咋晓得我来找知州老爷?”门子说:“这两天来衙门的绅粮、大户,个个都是找他的。”说着,冲赵国澍不怀好意地笑笑,当听赵国澍说找冷先生时,门子又笑了,“也行,找他也管用。”
冷先生四十开外,个子奇高,腿又长,一步起码要跨三尺远。
他一边用棉纸揩擦手掌上的墨汁,一边低垂着目光,面无表情地给赵国澍说:“你跟我来!”赵国澍会意地点点头。接着,两人一前一后急急往关帝庙方向走,谁也不说话。
到了关帝庙,冷超儒选了一家茶馆,矜持地坐了下来。赵国澍连忙叫住掌柜,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壶价格不菲的“都匀毛尖”。
吆师提来滚烫的砂罐,徐徐往瓷壶里冲入涨水,正当他准备往杯子里倒茶,冷先生却板着面孔,不耐烦地叫他走开。吆师忙赔上笑脸,知趣地退到一边。接着,又有几位茶客凑过来,搭讪着给冷先生套近乎,他同样是爱理不理的,只微微地点了两下脑袋。赵国澍看着这场面,很有些吃惊……和以前相比,赵国澍觉得现在的冷先生简直是判若两人了。那时在青岩堡,冷先生见人就要主动打招呼,可是现在,冷先生居然变得如此傲慢!
“真是不可思议……”赵国澍心里嘀咕道,“好端端的读书人,进了衙门怎个就变成这个样子啊?!”
冷先生斜着眼角问赵国澍:“有哪样事情?”
“州里办团,他们给我定的捐额恐怕太高了些。”赵国澍顺平嗓子,尽力斟酌着恰当的词句,他生怕冒犯了冷先生。
冷先生不露声色,但眼珠子却飞快地打着转转,不经意间,他右手那长长的五指叉开来,扣在了茶碗上面,看起来好似斗笠罩住了小锅。“喔,这么回事!”冷先生极为优雅地错开嘴唇,轻描淡写地说。他把茶碗放在左手摊开的巴掌上,无声地转动着盖子,显得漫不经心。
过了一阵,冷先生压低声音说:“刚才我一见你进门,就猜测可能是这类扯皮事。”赵国澍很惊讶,忙问他:“冷先生咋晓得呢?”冷先生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盖子,就像没听见似地不理赵国澍。
“不要怕!”过了好一阵,冷先生嘴里才莫名其妙地吐出这么三个字来。
冷先生把盖子仰放在一边,低头去喝茶。他怕烫,就嘬着嘴皮,一小口、一小口下细地啜,连喝了七八口,他才放下茶碗,看着赵国澍。国澍竖起耳朵静听下文。
但是,冷先生又不说话了。
这时,四下里的天色已经开始发暗,再过个把时辰,天就要黑了。“冷先生,我们找个馆子吃饭吧?”赵国澍试探冷先生。“吃饭?算!”冷先生那张白得没一根胡须的刀条脸,这时有了点笑意,“在这城头我还愁吃的么?走!”赵国澍赶忙叫吆师来结账。
分手的时候,冷先生叫赵国澍准备一百两银子。“你说哪样?”
赵国澍故意装做没有听清的样子,反问冷先生。“不要装憨。你这两天就送来。福连那个州官,只认银子不认人。”冷先生小声对赵国澍说,“只要把银子送到,保证给你把捐派砍一半下来……记住,来的时候不要忘了带‘黄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