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天惊雷 第三十九回 翁七欺夷东主责罚 馨叶难产彩珠拜佛

翁七自恃老主人翁皓有恩于潘振承,整天东游西逛,还大闹史德庵的公堂;麦克踩脏了翁七刚拖的地板,翁七责令麦克帮他拖干净,潘振承知道后雷霆大怒;馨叶难产,潘振承叫彩珠上史家帮手,彩珠竟然跑到十多里外的尼姑庵拜佛;史德庵请来神汉巫婆驱鬼,医师摸不到馨叶的脉象,叫人买来棺材,准备后事;潘振承惊悉,如晴天霹雳!

既往不咎

潘振承听有仁说殷无恙收容了一个会夷语的助理,立即断定是易经通。

乾隆十三年前,广州的通事是易氏家族的天下。易铭鉴分别在十三行和黄埔设有通事馆,他的儿子易经通是广州英语水平最高的通事。易家与行首陈焘洋有过节,潘振承从吕宋回到广州,陈焘洋积极支持潘振承申办通事帖。易氏父子大为恐慌,炮制出通夷案,潘振承身陷囹圄。潘振承在英国大班麦克的帮助下逃过劫难,易氏通事分别受到杖责枷号、罚款抄家、流徙琼崖的处罚。有仁当时住在叔叔潘振联家,在南海学宫念书,他没见过易经通,也没听父母和洋行伙计谈起这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有仁向父亲描绘易经通脑后的短辫。潘振承解释说,琼崖曾多次发生流犯偷渡外逃事件。所以,流犯到了琼崖,一律削发剃光头。“易经通是肇庆府高要县人,他敢在光天化日露面,估计已被赦免。”

“怪不得他听到殷先生要雇他做助理,感激涕零,差点磕破脑袋。爹爹,这种人决不能让他再进十三行。”

潘振承静默一瞬道:“他的通事帖早被吊销,走投无路,不能重操旧业,又没有其他营生的本事,如果殷先生看中他,我们应该尊重殷先生的选择。”

甫过谷雨,殷无恙回到广州。

“潘大人。”殷无恙风尘仆仆走进同文行办房。

潘振承喜悦道:“一路风尘劳顿,殷先生请进茶室饮茶休息。”

“不,我有一句话想同您说。”殷无恙站着没动,神态肃穆道,“中国的佛祖有一句蕴含着智慧之光的名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西洋教的伟大圣人耶稣也有一句至理名言,上帝原谅犯有过错的孩子。”

潘振承明白殷无恙的弦外之音,“殷先生,你先回夷馆沐浴,晚上我上珠江食舫为你洗尘,我想倾听一个西洋人对中国民间的观感。你还没有说出口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肯定的回答。”潘振承叫有仁带殷无恙先回客房,又叫伍国莹到外面把易经通叫进来。

伍国莹没见过易经通。他进十三行做潘振承散货档伙计时,易经通在琼崖服苦役。夷馆外的榕树背后,萎萎缩缩站着一个七寸短辫的汉子,身上还背着一只布囊。伍国莹听说过夷语案,易经通险些害得东主流放。伍国莹脸无表情道:“易经通,我家东主叫你上同文行办房。”

易经通扑通跪在潘振承面前磕头:“小人易经通向潘大人请罪。”潘振承叫易经通起来,吩咐伍国莹给易经通搬来圆凳。“谢潘大人,谢潘大人!”易经通接过伍国莹递来的茶,双手颤抖,嘴唇哆嗦着,想说话不知如何开口。

潘振承道:“易经通,你什么都不要说,你留下。只要殷先生雇用你,我就不会嫌弃你。按规矩,殷先生的保人是我,你就是我夷馆的雇员。殷先生给你小费,我给你开工钱,按夷馆知客的标准给你支薪。”

易经通痛哭流涕。

恃主欺夷

立夏日,两艘东印度公司的商船驶进黄埔港,宣告了一年一度朝贡期的开始。从今年起,东印度公司将广州办事处设在同文夷馆,同文夷馆也由此改称英国商馆。

从今年起,伍国莹不再兼夷馆总买办,潘有仁升任总买办。总买办下面有若干买办,一个买办负责若干个外商。在鸦片战争前,夷馆买办的性质就是夷馆管家。夷馆的业主是行商,外商通常集体从行商手中承租,视夷馆大小及新旧程度,年租金六百两至一千多两不等。租赁家具办公桌等物须另付租金。买办的最初含义是替外商采购办理货物,夷馆外商所需的日常生活用品必须由买办一手采办,其中数量最大的是粮食肉食蔬果。估算下来,除去雇员工薪的开销,夷馆一年净收入约一千两上下。一座中型夷馆的建筑费约一万两,不计地价,通常不用十年可回本。

对行商来说,夷馆收入仅仅是他们收入的小头。出租夷馆的最大好处是与外商联络感情。进出口的大宗货物,由外商与保商和行商进行交易,保商不一定是外商夷馆的业主。行商吸引外商入驻自己的夷馆,可以争取零星散货采办,尤其是给家人携带的私货保商不得包揽。入住外商照顾夷馆业主的面子,交该名行商办理,或交该名行商手下的夷馆买办办理。这笔佣金,一般会超出夷馆的租金收入。

十三行以国名称呼的夷馆有英国馆、法国馆、大吕宋(西班牙)馆、红毛(荷兰)馆、黄旗(丹麦)馆、蓝旗(瑞典)馆、双鹰国(奥地利)馆、单鹰国(普鲁士)馆。其中英法荷丹瑞等国的东印度公司常年包租该夷馆。另外还有几座散客夷馆(散馆),住客不固定,像古代欧洲的霸主意大利,十八世纪就很少有商船来中国。这些散馆就直接以洋行的商号称呼,比如潘振承的夷馆建得晚,在开初好些年间都是接待散客,所以仍叫同文夷馆。

英国东印度公司过去常驻广义行夷馆,广义行夷馆建于雍正元年,馆舍较为陈旧,大班麦克早就想移至富丽堂皇的同文夷馆。潘振承照顾老东家的独子陈寿年,迟迟未给肯定的答复。去年,严济舟鼓动麦克包租他的夷馆,潘振承这才同麦克签订租约。十三行另二位大行商,严济舟拥有法国馆,蔡逢源拥有红毛馆,法国与荷兰也是当时欧洲的贸易大国。

广东官府严格控制外商随带番仆的数量,李侍尧制订的防夷五事规定:“夷商随带番厮,不得过五名。”但如何界定,则非常含糊,像办事处的职员是夷商还是番厮?李侍尧自己也说不清楚,叫潘振承酌情界定。联合东印度公司办事处通常有二十人,由特选委员会主席、办事处主任(通常由主席兼)、特选委员、秘书、通译、会计、仓库保管员、医生、牧师、图书管理员、银币鉴定师、厨师、侍茶等组成。此外,公司的商船货物押运员、保管员、商船大班、二班、随船医生、牧师等也拥有入住夷馆的资格,他们也可以随带番厮。这些番厮大都是幻想进广州的水手。朝廷严禁水手下人进广州,水手进广州的唯一希望就是做快蟹桨手。有时为了满足水手进广州的愿望,一般不离船的随船医生和牧师特意跑一趟广州,住个两三晚再回到黄埔。联合东印度公司每年要派大型船队来广州,多的时候有两百多人入住十三行,几乎占十三行洋人的一半。

天朝人是上等人,官府严禁外商雇佣中国奴仆,否则有损天朝尊严。每座夷馆的买办手下都有一批中国仆役,他们服务于外商,又与外商没有雇佣关系。英国馆的住客多,中国仆役也多。所以,走投无路的翁七投奔潘振承,潘振承二话没说,就让翁七进他的英国馆。

翁七的主子是广东学界狂儒翁皓。当年潘振承申办行商官帖,行首严济舟百般刁难,翁皓知情后出马,逼巡抚杨应琚向潘振承下跪,轰动了广州商界学界。翁皓随后云游天下,去年在甘肃陇西拜访一个同年,豪饮赋诗醉死了。翁七流落到广州,身上一文不名,老婆孩子还等他的铜钱买米下锅。潘振承铭记翁皓的恩德,收容下翁七全家。翁七是英国馆最牛的仆役,潘振承特意摆了一桌酒,为翁七接风,作陪的是行馆大伙计和夷馆买办。潘振承先敬作古的翁皓老先生,说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话:“没有翁老先生,就没有潘某的今天。”

潘振承是公所总商、同文行东主,他不具体管夷馆事务。夷馆事务由他的义子潘有仁管,潘振承把翁七交给潘有仁。潘有仁是总买办,又把翁七交给英国馆老仆役老贵。翁七哪会把老贵放眼里,翁七有个错觉,真的以为潘振承今天的一切是他的老主人翁皓赐予的。

翁七甫进英国馆,觉得什么都新鲜,这里瞧瞧,那里摸摸。夷馆仆役有严格的分工,老贵小贵和翁七负责打扫英国馆的公共卫生。老贵说:“脏活累活有我和小贵做,你是东家恩公的长随,就拣轻快的活做。”老贵给翁七一把鸡毛掸,翁七拿着鸡毛掸,像道士举着尘拂,这里掸一下,那里晃一下,一双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

进了办事处会客厅,翁七一眼就瞄上排在墙边的沙发。翁七伸手去按,沙发鼓鼓囊囊,按瘪了立即弹回来。翁七便大胆地坐下去,仿佛坐在巨大的鱼泡上面,身子随着沙发垫一抖一颤。小贵跟进来,一脸煞白,说:“坐不得,是鬼佬坐的。”

翁七撇撇嘴:“鬼佬是贱人,不——”翁七咧开嘴笑,“不,人都算不上,是碧眼獠牙的贱鬼,给阎罗王看到,阎罗王都会吓得尿裤子。”小贵两眼瞪得像两只鱼丸。翁七问:“小贵你坐过没有?”小贵摇摇头,翁七一把拽小贵落到沙发上,“你不许动,我坐着你若起来了,我饶不了你!”小贵老老实实,半欠着身子别别扭扭坐着。

茶几上有玻璃茶壶,还有玻璃茶杯。“哇,水晶茶壶茶杯。”小贵说是玻璃做的,玻璃产自西洋。茶壶里还有半壶茶,茶水里泡着柑子片。小贵说不叫柑子,是柠檬,西洋人喝茶不喝热的。“你喝过?”翁七问道,小贵摇摇头。翁七倒了两杯茶水,喝一口大叫:“哇,什么味道呀?怪怪的。”小贵两眼盯着茶杯,翁七催道:“你喝呀,你不喝我脱你的裤子,拿鸡毛掸打你的屁股。”

小贵小心翼翼端起茶杯,杯沿刚碰到嘴唇,听到一声斥喝:“小贵,脱去裤子!”

翁七和小贵转头看,老贵一张老脸都气歪了,眼冒怒火。小贵战战兢兢站起来,脱去裤子,老贵拿鸡毛掸狠狠地揍,边揍边骂:“你是个下人,下人要守下人的规矩!”小贵的屁股被打得鲜血直流,满脸委屈的泪水。翁七是个聪明人,知道老贵杀鸡给猴看,指葫芦骂冬瓜。翁七拿起扫帚溜出会客厅,到走廊扫地。

翁七越来越讨厌老贵。老贵每天开工前,总要教训儿子一通,什么在走廊碰到夷客要站一边让道呀,什么夷客问话或吩咐时不能昂头呀,什么夷客对你说古德摸泥时你要回答省克油呀。翁七站一旁听,在心里咒骂:“老贵你是个老屌,想教训人冲爷来,骂儿子算个屌本事。我要是你老爹,准把你老屌割下来喂狗!”

十三行还有一个好玩的地方,法国教堂。这是广州最早也是唯一的哥特式建筑,高高的尖顶上站着一只铁公鸡,宽大的窗户嵌着五颜六色的菱形玻璃。教堂虽是法国人所建,但牧师却由澳门的主教委派,教徒也不限于法国人。英国人对传教一向不如法国人热心,法国人在十三行修建教堂,比法国东印度公司在广州设立商馆还早。传教士发展中国信徒的最有效办法是治病,广州流行疟疾,洋教士有神药,一吃就好。洋教士说什么是上帝显灵,便把受过恩典的中国人收为教徒。到康熙末年,广州的本地教民有两三千人,做礼拜时十三行就像赶庙会。雍正初年,粤督孔毓珣奉上谕禁洋教,把华籍教民中的骨干分子抓起来杖责枷号,流放琼崖,才禁止住广州教民上法国教堂。

宗教的魔力有时不好用常理去推论。陈焘洋、严济舟做行首时,都有教民闯进法国教堂做祷告听布道。一旦落到官府手中,少不了责杖枷号流放。因为是在十三行地盘上出的事,行首也要受罚,杖责和罚银任选一项,罚得最重的一次罚了三百两银子。

潘振承出任总商当然也担心出事。幸好公行成立时,藩司衙门设立一个专门监管十三行庶民的庶务所,庶务吏就是史德庵。广州是督、抚、司、道、府、县衙门麇集地,正堂官下属的厅官也大都有衙门。是衙门都很张扬,但史德庵的庶务所衙门却很萎缩,挤在鳞次栉比的店铺中,外面既无镇邪的石狮子,也无怪兽张爪的照壁。官员有朝廷核定的俸禄,史德庵八品,年俸四十两银,禄米二十石,另有养廉银一千两。幕僚胥役的薪酬必须由堂官个人支付,史德庵自己就是幕僚出身,他只请了一个连生员都没考取的老童生做文案。

史德庵在妻子面前是个委琐男人,处罚违禁的庶民却绝对是把好手,从未心慈手软过。别说闯进教堂的教民,就是站教堂外看热闹的庶民,逮住了便是一阵好打,打得皮开肉绽,叫得凄凄惨惨,他就有难以名状的兴奋。

西夷的礼拜天须重点防范。是日,所有的西夷都要上法国教堂“胡闹”,听牧师“胡言乱语”,弹琴像群獠嚎叫。由于庶务所衙差穿皂服太扎眼,逮不住犯禁的庶民,使得史德庵无处排泄心头的窝囊气。于是,史德庵改弦更张,叫衙役穿便服到教堂外围秘密蹲候。

不知深浅的翁七撞到铳口上。

翁七进教堂时,汉森牧师正在布道,椅子上的夷人全部站立在胸前画十字。翁七听不懂他说什么,仰头去看圆顶上的壁画。便衣衙役冲了进来,不容分说把翁七揪了出来,带翁七上庶务所。小小的庶务吏能把爷怎样?十三行数潘启官最大。翁七很“配合”,跟着衙役就走。翁七初来不久,名气却不小,听说七大爷犯禁,呼啦啦来了一百多人看热闹。

庶务所衙门的公堂只有巴掌大,却五脏俱全,有海水日升图屏风,有公案和惊堂木,两旁站着持水火棍的衙役,当然还一个瘦猴似的堂官史德庵。翁七头昂昂地站着,史德庵勃然大怒,伸手去抓惊堂木,不料翁七动作比他还快,抓住惊堂木啪地一响:“爷是潘启官恩公翁皓的长随,你敢把爷怎样?”

史德庵差点被他气昏,瘦削的脸膛惨白,手戳着翁七说话不出。史德庵的长随邱七根可不含糊,冲上前一把揪住翁七的后领,把翁七摔地上。“反了?”翁七咧咧地骂,正要爬起来,立即被衙役踩住,翁七贴在阴凉的地砖上,这才感到害怕。邱七根斥令衙役脱掉翁七的裤子,杖一百大板。

史德庵却沉沉地叹息一声,吩咐衙役把翁七放了。

日子晃悠悠流逝,翁七对夷馆的新鲜感慢慢地减退。翁七有一件事弄不明白,潘启官念念不忘翁皓的大恩大德,为何不让翁皓的本家侄子我进行馆做洋货生意?一天,翁七把心中的疑虑说给老贵听,老贵说你是东家恩公的侄子,你做仆役做得东家满意,东家自然会安排你进洋行做伙计。

老贵说得翁七怦然心动,他说以后夷馆的大厅走廊归他打扫,你和小贵打扫其他地方。翁七心里藏有小九九,夷馆大厅走廊出入的人多,不仅总买办要经常进出,有时总办伍国莹、东主潘启官都会来。

这一天,翁七正在夷馆大堂用湿拖把拖地。上了几道光漆的柚木地板,给翁七拖得像镜子一样油光发亮。这时,东印度公司秘书凯尔在楼下用英语喊话,叫麦克米伦出席公行总商召开的大班会议。麦克匆匆下楼来,穿过大堂时给翁七拦住,“你给我站住!”翁七指着麦克身后的鞋印道:“我累得满头大汗,刚拖干净的地板给你踩脏了!”

麦克道歉道:“对不起……我……这个……不是故意的。”麦克拜殷无恙为师,汉话大有长进。

翁七气势汹汹:“一声对不起就完了?你给我拖干净!”

凯尔站门口用疙疙瘩瘩的汉话说:“翁七兄弟,我来弄干净帮你。麦大班的有事……听总商训示。”

翁七毫不通融:“不行,谁踩脏,就得谁拖!”

麦克叽哩咕噜跟凯尔说话,凯尔露出会意的表情,兴冲冲走开。

麦克躬着颀长的身子,微笑着对翁七道:“翁七爷,您的……坐一旁休息的……我的来帮您弄……干干净净……”

今天是从陈焘洋手中沿袭下来的训夷日。按旧例,行首要向外商大班宣布朝廷和官府防夷训条,敦促外商严格遵守。外紧内松,训夷是做给官府看的,只要外商不滋事生非,一般性的违例,保商行商均会打马虎眼。有时还会主动配合外商变通,钻律条规条的空子。

行商全部穿戴官服官帽,一来显示天朝官商的身份,二来张扬官商必具的威严。潘振承坐在高大的红木雕花椅上,两旁分别坐着严济舟和蔡逢源。陈寿年、章添裘、黎南生等八名行商按资历的深浅坐在公堂两侧。公行成立,李侍尧废除申办行帖必须通过联名甘结的旧例,只需一名具有保商资格的行商担保即可,但捐纳的门槛大幅度提高了,在李侍尧手中需捐纳三万两,轮到苏昌做总督立即涨到四万两。办妥了官帖,还得到海关转部帖,海关也不是吃素的,以往收三万押金,今年猛增到四万。行商都赞成督抚海关提高申办门槛,这样有利于遏止行商数量激增。

共有五十六名商馆大班、货运大班、洋船大班、西洋散商站在公堂中间。他们或交头接耳,或四处张望。来得早的已站了半个多小时,表情极不耐烦。法国东印度公司大班魏德理气势汹汹质问:“你们要我们等多久,难道是来让我们罚站?”

潘振承道:“请稍等片刻,魏大班如果实在支撑不住,可找一个空位坐。”潘振承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在等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大班麦克。

英法战争,法国船来不了广州,滞留广州的法商只能搭乘荷兰船回欧洲。魏德理坚持不走,他回澳门住冬后今年最早来广州。潘振承很同情法商的处境,特意请魏德理上江面食舫小酌。魏德理破口大骂英国人,大骂英国东印度公司,喝了一个小时的酒,他就骂了一个小时。

魏德理怒目而视,恼羞成怒道:“潘启官,你是在等英夷大班吧?”“夷”是对西洋人歧视性的称谓,魏德理竟把英吉利人称作“英夷”,可见双方怨恨之深。所幸的是,前来聆训的英吉利货运大班和洋船大班不懂汉话,否则他们会暴跳如雷。

魏德理怒视潘振承,蔡逢源则怒视魏德理。自从潘振承帮助逢源行顺利出口了湖丝,蔡逢源处处维护潘振承。蔡逢源叫道:“启官等英吉利大班有何不可?英吉利是西夷对华贸易的老大,每年都会派庞大的商船队来广州。不像有的西夷,不派商船来广州,还成日操天骂地,好像十三行八辈子欠他什么。”

魏德理高举拳头:“我抗议,抗议十三行特别优待英商!”

潘振承和蔡逢源对视一眼,忍俊不禁。严济舟坐一旁,看着蔡逢源与潘振承打得火热,心里好不是滋味。潘振承做上总商,严济舟大权旁落,严济舟嫉恨得想咬潘振承一口。严济舟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他不会摆到面子上,他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深层含义。来日方长,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顺从并迎合潘振承。

这时,凯尔小跑着进来。“凯尔,麦大班呢?”潘振承问道。凯尔用生硬的中国话,把刚才发生的事添油加醋,颠三倒四描述一番。

严济舟一脸肃穆道:“你是麦克的秘书,这种事应该由你代劳。”蔡逢源不悦道:“凯尔,这种事你怎么跑公堂来说,夷馆有买办,你该告诉买办,由买办解决。”

潘振承严肃道:“买办仆役严重失职,今天的会议改到英国商馆举行。各夷馆买办、仆役到英国商馆聆听总商训示。”

麦克仍在满头大汗拖地。翁七悠闲自得地坐沙发上,架起二郎腿一抖一翘,茶几上放着一杯红茶,嘴上叼一支粗大的雪茄烟。翁七叼不惯雪茄烟,口水把雪茄烟给濡湿了一小截,只好笨拙地拿在手上。麦克不时侧目偷看翁七,悄悄把木桶里的脏水浇到白色的礼服上。他从殷无恙嘴里得知潘振承的内心想法,潘振承是唯一不把西洋人当蛮夷的中国官商。麦克猜测潘振承不会容忍仆役欺负外商大班,可凯尔去了好一瞬,没有任何动静。麦克不免焦虑,怀疑起殷无恙的分析,担心总商不会理会这种事情。听到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麦克低着脑袋,更加卖力地拖地。

潘振承带领行商外商从大门进来。

麦克颀长的身子躬得像螳螂,翘着屁股使劲拖地。翁七优哉悠哉坐沙发上喝茶抽烟,他身子猛然一颤,慌忙放下玻璃茶杯,把雪茄摁熄到烟缸里,急忙起身从麦克手上抢过拖把。麦克假装没看到总商等人进来,卑躬屈膝对翁七道:“翁七爷,贱夷麦克罪大饿(恶)极,踩脏了七大爷拖干净的地板,贱夷的,为七大爷拖干净……完全应该……七大爷您的……歇着。”

潘振承雷霆怒吼:“翁七!”

翁七打了个寒战:“奴才在。”

“你是干什么的?”

“奴才听从主子的安排做仆役,负责打扫英夷商馆。”

“麦大班拖地是怎回事?”

翁七吞吞吐吐道:“是……是……是他自愿代劳。”

“麦克是何许人?英吉利爵士。若在他老家,奴仆成群侍候着他。你仗势欺人,凌辱夷客!”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怒火燃烧,怒喝道:“还不给我跪下!”

翁七卟咚跪潘振承面前。

“面对着麦大班跪!”

翁七把身子转向麦克。

潘有仁接到伍国莹通知,带夷馆所有买办和仆役赶到英国馆大堂。其他夷馆的买办仆役也都陆续赶来。潘振承叫潘有仁出列,严厉问道:“潘有仁,你这个总买办是怎么做的?翁七居然强迫入住的夷客替他拖地,并且是众夷至尊麦克大班。”

潘有仁低下头,畏惧道:“孩儿知错,今后一定严加管束夷馆奴仆。”

“过来,同贱奴翁七一道跪下!”

潘有仁与翁七并列跪着。

潘振承峻厉的目光在众买办和仆役中扫视一圈,“你们都听着,今天受罚的是本总商的儿子,还有我的恩公翁老的侄子。怠慢羞辱夷客,不止同文夷馆一家,几乎每家洋行的夷馆都有类似的事。”潘振承转向麦克,用温和的口气道:“麦大班,处罚本夷馆的买办和仆役,你有何建议?”

麦克毕恭毕敬向潘振承鞠躬,抬头说道:“我建议……我认为,既然……华役是为入住的外商服务的,就应该由外商直接雇用。”

潘振承歉意道:“实在对不起,这个建议本商无法满足,本商惟有恪守天朝皇帝钦准的防夷五事,禁止外商雇用中国仆役。麦大班、各位洋大班,本总商唯一能做的,就是要求夷馆买办和仆役善待入住的外商。”

麦克抱拳作揖:“谢谢潘总商。”其他洋人窃窃私语,脸上洋溢着惊喜的表情。

潘振承面向买办仆役,提高声音说道:“你们都听好了,我大清皇帝一向柔慈为怀,怀柔利于驯夷,更能体现我泱泱天朝博大胸怀。华尊夷卑,虽是至理,然而本总商绝不容许任何人,以此作为怠慢羞辱夷客的理由。现在本总商郑重宣布,罚同文夷馆买办潘有仁打扫夷馆三日;关仆役翁七三天禁闭,解禁即解雇,永世不得做夷馆仆役。”

潘有仁站起来,走去拿拖把。翁七站起来傻望,伍国莹拍拍翁七的肩膀:“翁七,走吧。”

潘振承厉声道:“以后不管哪家夷馆,凡有仆役下人怠慢夷客,夷客可以直接禀报总商,本总商将责令相关行商严厉处罚!”

是夜,殷无恙在灯下记日记:

总商处罚潘有仁和翁七,要求所有买办仆役善待外商,用心良苦,令人敬佩,但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问题的症结在华尊夷卑的天朝意识和体制。朝廷明文规定外商不能雇用天朝人,似乎高人一等的中国人一旦成为外商雇员,便会损害天朝的尊严。买办仆役隶属行商,必然会应验一句中国俚语:店大欺客……

馨叶堕胎

翁七做的龌龊事还不止罚洋大班拖地这一桩。最不可宽恕的,是翁七擅闯法国教堂,被带到庶务所过堂,竟然抢夺堂官响木,对朝廷命官史德庵发威。潘振承听到这事,气得要吐血。史德庵是多么懦善的人,若是碰到其他官员,翁七小命都没有。潘振承打算去庶务所向史德庵赔礼道歉。横说竖说,翁七是同文行的人,他之所以如此猖狂,是打着总商的旗号。潘振承正欲动身,史德庵耸着瘦削的肩膀进来。

“潘大人。”

“史大人。”

两人异口同声向对方行礼。潘振承很少叫史德庵“史大人”,不由笑了起来:“愚兄是末商,史大人是朝廷命官,史大人先说。唔,坐,坐坐。”潘振承请史德庵坐凉椅,给史德庵端来一杯茶。

史德庵连声道谢,接过茶放到茶几上,身子略微倾向潘振承,神秘兮兮道:“潘大人,卑职有好消息禀报,二老今天早晨乘船离开广州啦。”

潘振承惊喜不已,低头饮茶,掩饰内心的喜悦。

史德庵满脸谄媚的笑容,“二老在家,卑职内人不便出外,潘大人也不便来卑职寒舍喝口清茶。二老说,要留在广州侍候媳妇坐月子带孙子,内人的心思卑职明白,内人心里想她的承哥呢。卑职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万般无奈,不知怎么劝说二老离开。多亏了广州的鬼天气,甫进初夏就溽热无比,二老不服水土,上吐下泻,弄得媳妇忙上忙下地侍候二老。卑职跪二老床头劝二老回北方老家,二老想想也有道理,呆在广州,不但照顾不了媳妇,反要媳妇照顾。那个随二老来的妹子,也被卑职劝走,要二老回老家给她找一户合适的人家。潘大人,卑职这般安排是否妥当,望不吝赐教。”

潘振承抱着感激之情听史德庵叙说。史德庵恭请潘振承赐教,潘振承窘迫不已,“唔……唔唔……这个……”一贯能言善辩的潘振承舌头不听使唤,“史大人家事,唔唔……潘某是外人,唔唔……史大人当家,自有当家人的道理。”潘振承如释重负,总算找到一句模棱两可的评语。

史德庵感激涕零:“卑职谢潘大人赐圭臬之教。二老不在家,卑职内人恨不得插翅飞来十三行看望承哥呢。”史德庵说着脸有戚色,声音变得低沉,“卑职内人身怀六甲,行动有所不便。卑职有劳潘大人金贵之躯,躬亲卑职寒舍看望义妹馨叶。”

“拜托,拜托。”史德庵起身,双手抱拳举过头作揖,退出潘振承办房。

潘振承惊愕万分,好久都没回过神来。史德庵成人之美,宽容大度匪夷所思。潘振承站了起来,发现椅子上有一摊汗水,原来自己汗流浃背,衣衫全部湿透。潘振承不明白自己紧张什么,史德庵不是来算账的,潘振承莫名生出一股愧疚,总觉得欠史德庵什么。

晴空万里,江水碧清。潘振承过海上了岸,史宅院子里那棵棕榈树展出新枝。棕榈树是馨叶来广州时和潘振承一道栽种的。江风骀荡,阔大的棕榈树叶迎风招展,潘振承恍然觉得馨叶在召唤他,快步疾行又突然驻足。他听到了琴声,琴声悠扬清越,从潘振承心田缓缓流过。

残星晓月,江水空幽咽。

浓雾弥漫山无色。楼船溯江行,心驿何处歇。

云遮蔽,淫雨霏霏催悲切。

琴声激越,郁闷暂忘却。

与君饮,贪甘烈。醉里寻欢娱,笑靥如花曳。

不经意,身怀春蕊千愁灭。

潘振承踏着馨叶的歌声趋步上前。馨叶的歌声虽然还带着忧郁,但更多的是喜悦。“不经意,身怀春蕊千愁灭”,这句词的含义只有潘振承深解其意。

潘振承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穿过庭院,悄悄走进堂门。歌声早已停歇,馨叶仍坐在琴台前。她的下身给琴台红布遮住,也许是许久未出门的缘故,馨叶的脸色有几分苍白,脸庞较以前圆了一圈,眼睛依然如故的漆黑明亮,含着幽怨和期盼。她脉脉含情看着站门外发呆的潘振承,“怎么还不进来?”

潘振承走到琴台边,馨叶紧紧抱住潘振承的腰,一颤一颤啜泣。潘振承抚着馨叶柔软的发丝,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良久良久,馨叶推开潘振承,用疼爱而又抱怨的泪眼看着潘振承:“这么多日子,想我不想?”

“想,天天都想。”

“你不想就没良心。肚里的小东西天天骂,说我的亲爹怎么不来看我呀?”

“这不是不方便吗?不是史德庵来向我通消息,我今天还不敢来。”潘振承把史德庵见他的情形说给馨叶听,满脸愧疚道,“史德庵人太好了,宽容大度,君子胸怀。”

馨叶的脸色乍变,厉声道:“你说他像一个大丈夫吗?”

潘振承看着馨叶冷艳的面孔,馨叶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过去潘振承觉得馨叶是个谜,如今觉得史德庵也是个谜,行为反常得叫人难以用常理思量。

馨叶的脸色恢复常态,她歉疚地笑了笑:“我不该指责史德庵,我们都得感激史德庵。”潘振承在心里咀嚼这句话的含义,馨叶柔声道:“承哥,你今天来,不止是看我一人的吧?”

潘振承把琴台搬开,馨叶的腹部高高隆起。潘振承蹲了下来,把头埋在馨叶腹部。馨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采:“听到什么了?”潘振承抬起头,脸上堆满做父亲的慈爱:“听到胎儿在动。”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女孩都喜欢,只要是你生的。”

“生儿育女,做父亲的没有做母亲的感受深。自从怀上孩子,我觉得我这辈子受的冤屈、受的苦难终于有了美好的回报;在阴影中生活的我,看见了阳光雨露,人生变得有了意义……”馨叶自言自语说着,漆黑明亮的丹凤眼又云遮雾萦。往事历历在目,寒冬的夜晚倾盆大雨,小馨叶与二姨趴在池塘的水草中,吓得瑟瑟发抖。官差绕着池塘搜寻好一阵才离开,小馨叶感到切骨冰寒。上岸后,二姨拽着小馨叶在雨夜里狂奔乱跑……

岁月在惊恐惶惑中慢慢流逝,馨叶为了复仇来到广州,二姨隐居在靖灵庵。二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馨叶勿忘家仇,泯灭一个女人与生俱有的天性。在小阁楼阴暗的陋室,馨叶跪在妙慧师太面前,师太一脸凶相,厉声叫道:“在这世上,你只有仇恨!仇恨!仇恨!”

馨叶打了个寒噤,潘振承抱住馨叶。馨叶嘤嘤地啜泣,用力抓紧潘振承的胳膊哽咽道:“承哥你不知道,我这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还将面临什么?孩子是我的心头肉,是我的寄托,我的希望,我的勇气,我的力量。我不管将来遇到什么,我都会挺下去,咬紧牙关挺下去……”

潘振承脸上充满疑惑,眼里蒙着薄薄的泪水,他被馨叶深深地感动了。

第二天,馨叶乘轿去靖灵庵。

自从史德庵父母来广州,馨叶再也没去过靖灵庵。二老寸步不离侍奉着怀孕的媳妇,馨叶没有半点自由。师太来看过馨叶,她扮成乞丐上门乞讨。馨叶坐在庭院,二老侍奉馨叶喝保胎的汤药。馨叶叫阿娣给乞丐量了一升米,乞丐谢过便走了,以后再也没来。

馨叶吃力地爬上阁楼,进了昏暗的尼房,妙慧师太目光落在馨叶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她没说什么,指了指蒲团让馨叶坐下。换上一炷香插进小铜炉,然后跏趺坐在蒲团上,双眼微阖,听馨叶禀报广东官员的变动,“二老走后,弟子立即想办法见他,是他亲口同弟子说的。”

师太怫然不悦道:“投鼠忌器,硕鼠成精,溜之大吉。”

馨叶搪塞道:“弟子虽恨仇人,可也不忍看到恩人受到伤害。”

“你还有什么恩人?你早已涌泉相报,就无所谓恩情。”

“弟子不明白。”

“不明白?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师太现在让你明白。”师太的眼睛像锥子盯着馨叶鼓起的肚子,“你同他结伴进京,与其说是报仇雪恨,不如说是鸳鸯游。”

师太拿出一包堕胎粉末,兑水调和。

馨叶骇然失色,泪水夺眶而出,伏在地上磕头:“师太您饶了孩子吧,都是弟子做的孽,孩子是无辜的。”

师太的话音带着冷飕飕的杀气:“老身就是要做掉这个孽种,情字所累,血海深仇,必将淡忘。你因仇而生,必为仇而活!”

馨叶倔强地泣声道:“如果这生这世只是为仇而活,弟子宁可不活。师太,你还是用鹤顶红吧,我和肚里的孩子一道去死。”

“你必须活着。深仇大恨未报,你就是一死,到了阴曹地府,有何颜面见你冤死的亲人?”师太眼珠冒出凶狠的光,指着汤药:“把它喝下去!”

“师太没有做过母亲,不知做母亲的感受。师太,佛家以慈悲为怀,你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馨叶泣不成声,苦苦哀求。

“老身只把佛庵当避难之地,并非为求佛而削发为尼。”

馨叶放声痛哭:“娘,您在哪里?您能看见馨儿吗?馨儿命苦,一生下来就为仇而活着,可馨儿是人,一个想和其他女人一样活着的女人。娘,您怀上馨儿,生下馨儿,您知道做母亲的感受。娘,您在天之灵如能听到馨儿说话,保佑保佑馨儿肚里的孩子吧,没有他,馨儿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呀……”

师太凶狠的目光变得浑浊,她不再盯着馨叶,微合双眼,两手合什,默默祷告。

天色黑下。馨叶拿纸媒在香炉引燃,点上青灯,灯光照着馨叶泪痕斑驳的脸。

馨叶跪地朝师太稽首三叩,悄然无声地离开。

迷蒙的灯光照着师太凄楚的脸,师太眼里闪烁着星星泪光。

馨叶难产

雷声隆隆,闪电像银蛇在漆黑的夜空狂舞,照得大地惨白一片。邱七根护着一顶轿子飞跑,轿子里坐着接生的黄二婆。

狂风挟着暴雨肆虐地砸在瓦顶,发出哗哗的响声,雨水像瀑布从屋檐披下来,盖住了馨叶痛苦的呻吟。史德庵默默坐在客厅喝茶,漠然地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闪电。阿娣几次从厢房跑出来,扶着客厅门框焦急地朝外面瞭望。雨越下越大,阿娣挂念馨姐,又跑进厢房。

雨水飘了进来,史德庵正要拿木杠顶死门,听到邱七根在庭院外喊:“黄二婆来了。”邱七根先跑进客厅,水淋淋的全身没有一丝干纱。黄二婆随后跟进来,她穿着油衣,脱去油衣身上还湿了一大片。她看了看史德庵,没说什么,跟着阿娣匆匆进了厢房。

厢房里挂着两只驱邪的红灯笼,桌上竖立着一根碗口粗的蜡烛,烛光照着馨叶苍白的脸,额头满是汗水。外面依然雷声隆隆,震得窗棂咯咯地响。

“使劲,再使劲。”

馨叶咬紧牙关,使劲挣扎。汗水迷蒙了她的双眼,朦胧中显出一双黑黢黢的梭子眼……马车在运河边奔驰,杀手离她们渐渐远去,恩公露出敦厚的微笑,他告诉小馨叶,他姓潘名启,广州十三行的洋行伙计……

“使劲,再使劲。”

馨叶挣扎着,呻吟声细若游丝,淹没在哗哗的雨声中。泪水汗水再次模糊了馨叶的双眼,朦胧中,馨叶躺在承哥的怀里,伴着楼船的摇晃,馨叶幸福的泪水如江河决堤汩汩奔流……承哥,我们不是在梦中吧?馨叶曾无数次问承哥,承哥微笑道:我们就在梦中……就在梦中……

“承哥!”馨叶大喊一声,昏了过去。

阿娣趴馨叶床边,惊慌失措大叫:“馨姐,馨姐!醒醒,你醒醒啊!”

黄二婆把阿娣拉到一旁,问道:“承哥是何人?”

“是……是……”阿娣支支吾吾,“奴婢不好说。”

“救人要紧。”黄二婆焦急地催道。

“是馨姐的相好,十三行总商潘启官。”阿娣吞吞吐吐道。

户外仍然大雨滂沱,雷声在潘园上空滚动,潘振承赫然惊醒,看着户外的闪电。

彩珠仍沉沉入睡。潘振承悄悄起床,蹑手蹑脚走到柜前,从里面拿出一只小盒子,取出鸳鸯玉佩。潘振承眼前晃悠着一张天真而淘气的脸,小馨叶举着鸳鸯玉佩说要送给潘恩公。岁月如驹,小馨叶成了他的红颜知己。商场险恶,潘振承常常感到心身憔悴,他只有和馨叶呆在一块,才能感觉到安宁,仿佛一艘历经了惊涛骇浪的船驶进宁静的港湾。

潘振承突然感觉到一阵愧疚,他有妻室,彩珠抗婚同他远走高飞,逃到异国他乡。彩珠为他背负气死父亲的骂名;彩珠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红颜慢慢地消退。潘振承和馨叶相好,彩珠不是不知道,她妒忌馨叶,但更多的时候是选择忍气吞声。潘振承转眼去看彩珠,彩珠醒来坐在床头。闪电照得彩珠脸庞惨白,目光灼灼地盯着夫婿看。

“你起来做吗?当心着凉。”

“睡不着。”

“你又在想她。”

“郎中说,她这一两天就要生了。”

“她生她的孩子,你干吗掉了魂似的?”

“她怀了谁的孩子,你不是不知道,我什么都同你说过。”

“不管她怀谁的孩子,孩子姓史不姓潘。”

“我不计较这个,郎中说馨叶腰细臀窄,恐怕会难产。”

彩珠凄楚地冷笑道:“你好心思呀?除了生有为,我生有度、佳芸、有原你在我身边吗?那年,你明知我将要临盆,还要跑去福建看茶。”

“你腰粗臀肥,生孩子顺当。在吕宋你生头胎,接生婆还没进门,你就生下来了。”

彩珠用幸灾乐祸的口气道:“生孩子就想腰粗臀肥,想风流就拣腰细臀窄。”

潘振承生气道:“你都说到哪去了?”

“振承,我又犯嫉妒了。”彩珠轻声啜泣,用手绢拭眼泪,“外面下着大雨,你当心风寒。她那里有接生婆,你急也没用,一个大男人也帮上忙呀。我看馨妹妹吉人天相,命大。”

黎明时分,雷雨停歇,天边渐次涌现血水般的晨曦。

一群神汉巫婆在邱七根的引领下匆匆进入史家庭院。史德庵木雕似的站在棕榈树下,低头看给狂风吹折的棕榈叶。邱七根轻轻碰了一下老爷,史德庵鼓起斗鸡眼,定定看着涂描成红脸关公的神汉,叫道:“本官内人厉鬼缠身,你们给本官捉鬼擒妖!”

庭院当中燃起一堆篝火,神汉指挥着巫婆戴上厉鬼面具,围着篝火手舞足蹈。邱七根给老爷端来一杯茶,史德庵坐在太师椅上,捧着茶杯一边喝着,一边聚精会神地看。

神汉披头散发,猛吸一口水,朝夜空喷去。呜呜怪叫数声,口里念念有词:“厉鬼贼汉,采花大盗;着人画皮,行鬼勾当;山魈诡诡,魍魉嚣嚣;嗜啖精血,阴奸善女;人妖相搏,魔猖人弱;人之无奈,奈之若何;太上老君,赐吾宝刀;法眼真经,光焰万丈;擒魔捉妖,急急如律令……”

史德庵突然跪地稽拜,哭号乞求:“太上老君,杀死厉鬼,救救……”史德庵一语未尽,昏厥过去。邱七根从屋里取来一支人参,放在老爷嘴里,史德庵缓过气来,坐太师椅上,恹恹地看着天空血光般的霞云。

厢房里,馨叶仍昏迷不醒,脸色像一张白纸没有一丝血色。黄二婆用手指掐馨叶的仁中,馨叶微微睁开眼睛,眼前雾蒙蒙一片……楼船在鄱阳湖行驶,雾锁湖面,馨叶偎在承哥怀里,看阳光冲破浓雾洒满湖面……

“承哥……”馨叶声音细微得如轻风掠过,双眼重新阖上。

阿娣失声啜泣。黄二婆出了厢房,走进庭院。神汉神婆已离去,香坛残留着香烛,篝火仍冒着青烟。史德庵指着邱七根叫道:“你请来一群饭桶,神汉巫婆只知道讨赏钱!去,上三元宫请道士来擒妖,打从本官迁来广州,一天也没消停过!”

黄二婆走到史德庵面前:“我说史家老爷,你家娘子难产,恐怕撑不下去了。你还是想想这头吧,人有定数,祭神驱鬼,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验。”

史德庵一愣:“你这话是何意?”史德庵焦躁不安地绕着香坛转了几圈,歉疚道:“黄二婆请原谅本官说话冲撞,你有何话要禀报本官?”

黄二婆道,“史家老爷,你家娘子生产,该使的办法我全使了。我已经尽力。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讲吧,本官洗耳恭听。”史德庵提了提官袍,坐太师椅上,邱七根捧上茶,史德庵端着茶杯,唔唔咳了两声,肃然道,“黄二婆请直言。”

黄二婆犹豫一瞬说道:“你娘子心里挂记着一个叫承哥的人,能否请他来一趟?”

“孩子生下来,本官自然会请孩子的干爹来吃满月酒。”史德庵古怪地笑了笑,突然刹住笑容,心急如焚道,“黄二婆,你赶快把孩子接下来呀!”

“我跟你说过,我已尽力。”

史德庵把茶杯一摔,跳了起来,戳着黄二婆叫道:“你已尽力?尽力还会生不下来?你会不会接生?我看你是混饭吃的!”

黄二婆气愤道:“史德庵,姑婆接生无数,接得下来我能不接?姑婆顶着雷暴雨来你家,熬了一夜,哪有不想产妇顺利生产,早点拿了银子走人。”

“你说什么?把我娘子折腾得半死,还想拿银子早点走人?”史德庵勃然大怒,斥喝道,“大胆刁婆,若母子俩有个三长两短,本官拿你是问!”

黄二婆冷笑道:“姑婆好怕你哟!姑婆见识的巨室贵人不知凡几,还没一个敢用这种口气跟姑婆说话。好,我算怕你,我惹不起还躲得起。”黄二婆进去取了包袱出来,阿娣拉着黄二婆哭泣。史德庵急了,口气转软:“黄二婆请留步,下官向你赔不是,向你磕头下跪。”

黄二婆气呼呼道:“姑婆可受不起史大官人的大礼,你另请高明吧!”史德庵气直了眼,突然跳起脚大叫:“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阿娣,放开那个刁婆,她是丧门星,她走得越远越——”史德庵一口气没接上,捂着胸口叫痛,摇摇晃晃,邱七根连忙扶他到太师椅上坐。

话说在潘园,潘振承一大早起来,六神无主在房前屋后转来转去。

彩珠今天也起了大早,指挥仆役收拾给狂风折断的树枝。太阳升到半竿子高,阳光照在湿漉漉的草坪上,腾起一股薄薄的雾气。彩珠站在花坛边,心痛地看着给风雨摧残的花枝,一边插着竹条将花枝扶正,一边诅咒鬼天气。

潘振承穿戴官服官帽,匆匆朝彩珠走来,心事重重,欲言又止。彩珠弄得一身一手的泥浆,喋喋不休地埋怨道:“花匠人手不够,那个翁七,不就犯那么丁点错吗?他是老恩公翁皓的亲侄子,你不让他做夷馆仆役,也得给他一条活路吧?”

“行,行,行。”潘振承连声应道,“就让翁七进潘园跟老胡做花匠。夫人,我答应你的事,你也得帮我做一件事。”彩珠直起腰,看着潘振承窘迫的表情,抱怨道:“你怎么用做生意的口气?把我当什么人?现在就想到求我,你和她快活时想到我没有?”

潘振承哭笑不得:“我的夫人,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从昨夜起我就有不祥的预兆,馨叶有劫难。今天公行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是总商脱不了身。待会你去一趟史家,看看馨叶怎么样了。”

“我去不方便吧?怕史德庵有什么想法。”彩珠弯下腰,用草绳将倒伏的花枝绑竹条上。潘振承跺跺脚,用威逼的口气道:“不管他有什么想法,你非去不可!如若不去,史家出了什么大事,别怪我没给你提个醒!”

“我去,我去,我替她烧香祈福后便去。”

荷兰贡使

潘振承赶到公行,荷兰贡使亚格和通事闻世平站在照壁旁恭候。听殷无恙讲,荷兰是个很特别的国家,一个只有一百五十万人口的国家,曾经拥有全世界六成的海船。十七世纪上半叶,英国跟荷兰发生过三次海战,海上霸主的地位才让位于英国。荷兰没有国王,由威廉亲王出任总督,总督的权利有限,各省相对独立实行自治。荷兰人对政治不感兴趣,甘愿做其他国家的属国,对商业利益却斤斤计较。潘振承深有体会,荷兰商人为讨好保商或者为争取好价钱,动不动就学中国人的样儿磕头下跪。不像英国人,既要商业利益,又要维护尊严,动不动就挥舞拳头提抗议。

潘振承进入公堂,严济舟和蔡逢源坐在侧面的椅子上等他。潘振承歉意道:“家里有事来迟,二位前辈请入席。”

三人上了暖阁,潘振承居中坐,严济舟坐右席,蔡逢源坐左边。潘振承拿手帕擦了擦汗水,说:“源官,开始吧。”

蔡逢源站起来,抑扬顿挫唱道:“皇恩浩荡,怀柔良夷——荷兰王贡使亚格鞠躬觐见——”

通事闻世平引着亚格进来,亚格脱帽交给闻世平,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口中念念有词。闻世平站一旁翻译:“潘启官、严济官、蔡源官,本通事代表荷兰酋尊威廉的特遣贡使亚格,恭祝大人吉祥!并请大人转达荷兰酋尊对我天朝皇帝的最崇高的敬意!荷兰酋尊愿世世代代俯首称臣,岁岁来朝,恭顺大清!”

亚格从口袋掏出一张纸,跪着举过头顶。闻世平接过呈献给潘总商,说道:“潘大人,这是亚格爵士代表荷兰酋尊威廉给我天朝皇帝的贡表。”

潘振承微笑道:“亚格请起,看座、看茶。”行役搬来椅子,奉上茶,亚格毕恭毕敬坐下。

潘振承交给蔡逢源念,蔡逢源跳过经中国通译撰写的敬辞,直接念贡品:“荷兰酋尊向我天朝皇帝觐献的方物计有:自鸣钟一台、镀金怀表一只、钻石项链一挂、夜明珠一颗、纯金八音盒一只、银制餐具一套、银制蜡烛台一对、珐琅彩花瓶一对、玲珑玻璃杯一打、鼻烟壶一打、彩蛋一打、呢绒十匹、香料一箱、油画一幅、帆船模型一只、天体仪一只、地球仪一只、望远镜一只。”蔡逢源念完,稍作停顿,继续唱道:“荷兰酋尊觐献的方物共计十八项,拳拳归顺恭敬之心,堪称夷表。”

潘振承心猿意马,挂念着即将临产的馨叶,也许馨叶的产期还没这么快来临,也许已经顺利生下婴儿,彩珠正帮接生婆一道给婴儿洗浴呢。蔡逢源用手肘轻碰神思恍惚的潘振承,提醒道:“启官,日程安排。”

潘振承一激灵站了起来说道:“亚格爵士,天朝钦命夷务吏潘启官向你通告日程安排:现时天朝理藩官员潘启官及贸易官严济官、蔡源官向你介绍我大清盛世、天朝礼仪。午后,领你去总督衙门觐见天朝总督苏昌大人、巡抚明山大人,恭听督抚大人训示,督抚大人将赐茶安抚怀柔。黄昏,本官将领十三行商设宴恩待荷兰贡使,以示我天朝皇恩浩荡、天朝臣民的盛情。”

闻世平轻声向亚格翻译,随后转达亚格的疑问:“潘启官,亚格爵士来之前,通过荷兰大班莱特呈交过敬表,恭请广东督抚大人同意他率使团进京朝拜天朝皇帝。”

潘振承道:“亚格爵士的敬表,本商已经转呈给督抚大人,督抚立即上奏禀请皇上圣裁。你同亚格说,倘若我皇恩准他进京朝贡,督抚将派要员护送;倘若驳回进京朝贡的请求,将由广东方面大员代圣纳贡并赏赐。”

闻世平道:“尊敬的总商大人,亚格爵士有个疑问,他们听说朝鲜、安南、琉球、苏禄、暹罗等国贡使频繁进天朝国都朝贡,为何西洋的国王贡使进京这么难?”

潘振承道:“朝鲜诸国与天朝眦邻,西洋诸国远隔千山万水,我天朝皇帝体恤怀柔尔等夷贡。”

闻世平同亚格交谈后,转向潘振承道:“潘启官,亚格说他们既然远涉重洋来广州,就不在乎进京这点路程,进京觐见天朝皇帝当面敬贡方物,不是更能够表示夷贡的恭顺孝敬之心吗?”

潘振承道:“我皇乃万国之君,倘若万国都遣使进京朝贡,皇上应付得过来吗?”潘振承心里知道这个理由很勉强。亚格提到的都是大清的属国,这些属国对中国恭敬有加,法律制度、文化礼仪等无不模仿借鉴中国。不像西洋远夷,方方面面都与天朝迥然不同,西洋人向来不讨天朝君臣的喜欢,恩准他们来广州朝贡算是够抬举了。潘振承在心底不把西洋人当蛮夷,但他的总商身份,不允许他有任何与朝廷相悖的言论。

闻世平向亚格费劲地比划翻译,亚格失望的表情一览无余,再次下跪叩拜。

潘振承紧蹙眉头,能不能进京见天朝皇帝,小小行商哪有权利决定?代向督抚大人陈情,话说多了还会遭到训斥。潘振承无可奈何长叹一口气,“闻通事,你叫亚格起来,不要动辄磕头。说不准天朝皇帝大发仁慈,恩准他进京呢。”

闻世平使用通事和稀泥的惯技,说督抚大人写给中国皇帝的奏折,语气非常诚恳迫切,潘总商说,中国皇帝恩准荷兰使团进京的希望很大。

亚格站起来,半信半疑叽哩咕噜同闻世平争辩。蔡逢源听不懂他们在争论什么,正言厉色说道:“万国朝贡,本是好事,然而,有的夷国贡使居心叵测,他们知道天朝向来厚来薄往,故而热衷面圣朝贡,好获得比来贡远远多的回赠。泱泱天朝,地广物博,别说贡一赏二,就是贡一赏百,对我天朝来说就如九牛一毛。然而,我等天朝夷务官员,决不允许刁夷借朝贡玩弄芝麻换西瓜伎俩!”

潘振承等正准备陪亚格去总督衙门,伍国莹风风火火赶来,潘振承和伍国莹站到公堂一侧。

“东主,听潘园护院阿秋讲,夫人去庙里烧香拜佛。”

“去了海幢寺吧?”海幢寺离潘园约一里地,正好在去史宅的途中。

“不是,阿娣听夫人跟轿夫说去靖灵庵。”

“靖灵庵?”潘振承对这个庵十分陌生,从未听人提到过。

“小时候,我跟我娘去靖灵庵拜过佛,海幢渡口朝南要走个把时辰。”

潘振承埋怨道:“她是怎么想的?跟我说烧香祈福再去史家,我还以为是在自家的佛堂。”

“东主,如何办?”

“你去史德庵家——不妥,不妥。”潘振承连连摇头,“唉,也许真像彩珠所说,馨叶吉人天相,命大。”

潘振承和伍国莹在公所里说话,严氏父子在公所外的照壁旁悄声细语。

严知寅喜不自胜说他从庶务所的皂隶阿仔嘴里,听说史德庵老婆难产。严知寅忍不住笑起来:“孩儿当机立断,暗插一手。现在,全广州的接生婆,没有一个敢去史德庵家。”

严济舟沉默稍瞬,责备道:“损人不利己的事,莫要去做;既不损人又不利己的事,千万做不得。”

“她是潘振承的红颜知己、铁杆军师,我要让潘振承饱尝剜心之痛。”

“你以为潘振承从此就不再是潘振承?你不想想,潘振承与馨叶,馨叶与史德庵,史德庵与潘振承,馨叶与彩珠,他们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磕磕碰碰的事多着呢。”

“老爸之意,是让他们继续鸳鸯美梦?”

“看天意吧,至少你不能从中搅和。”

“可他们两家的私事,与我们何关?”

严济舟诡谲地笑了笑:“世上的任何事情,只要仔细琢磨,抓准时机,都可为我所用。”

此时,彩珠乘轿来到靖灵庵,跪在观音佛像前,叩头默祷:“观音老母,弟子嫉妒馨女的美貌,夺我所爱,馨女跟弟子的夫婿情意缠绵。馨女难产,弟子袖手旁观,心术不正,乞望老母宽赦弟子,弟子若能重得所爱,定为你重镀金身……”

彩珠在观音殿磨蹭了许久,仍无法排遣心中的惊恐。殿堂里有一双眼睛凛然地注视着彩珠,彩珠油然打了个寒噤,看到妙慧师太的背影。彩珠惶然不安进了树林,看到师太盘腿坐在榕树巨大的虬根上,双目微阖,脸色却十分威仪。彩珠颤颤地跪师太面前,向师太倾诉心结。

师太冷笑道:“义妹难产,干姐不去看望,却跑到十里外的尼庵来?”

彩珠战战兢兢道:“俗女前来烧香拜佛,祈求义妹母子平安。”

“想不到,潘夫人一肚子的心计啊。”

“俗女万般无奈,左右为难,望师太指点迷津。”

“馨女若死,潘氏虽失去所爱,然而,你独拥夫婿,却得不到夫婿宠爱,他还会责怪你,你将丧失一切。”

彩珠琢磨师太的话,连连磕头:“俗女罪孽深重,愚不可及!”

彩珠急遑遑出了树林,叫了一顶凉轿,轿夫抬着彩珠奔跑。师太站树林旁目送彩珠远去,满脸焦虑,泪水模糊了她浊黄的双眼。

一口漆黑的棺材抬进了史宅。

一群老少和尚在史宅庭院做道场,给死者超度荐亡。

木鱼声、诵经声、阿娣的哭泣声,伴着冥纸的黑色灰烬如蝙蝠在史宅庭院幽荡徘徊。

一顶滑竿落在史宅外面,轿夫大汗淋漓,累得坐在地上喘气。彩珠的心直往下沉,急如星火下了滑竿,风风火火往里面跑。彩珠震惊之极,屋檐下停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棺材头贴着一个巨大的奠字。老少和尚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邱七根带几个庶务所的皂隶蹲地上烧冥纸。

彩珠号啕大哭:“我的馨妹妹,姐姐来晚了一步——姐姐对不起你哦——”彩珠哭喊着扑向棺材,棺材里是空的。

厢房里传出阿娣撕心裂肺的哭声。彩珠趔趔趄趄进了厢房,怔怔地看着躺床上的馨叶。馨叶脸色惨白,双眼紧闭,手掌绵绵无力地平摊在床沿,手掌边有一只鸳鸯玉佩。彩珠抱着馨叶失声痛哭:“我的馨妹妹啊,你命好苦哦,你怎么就先走了啊——”

彩珠突然放开馨叶:“身子还没凉,怎就说死了呢?”

阿娣抽泣道:“是大夫说的,大夫掐不到脉象。”

“史德庵呢?”

“老爷叫手下的差役买来棺材,悲痛欲绝,晕死过去了。”

“他也太性急了。”彩珠抱怨道。

“是大夫说没救。大夫还给老爷掐过脉,说没有大碍。老爷在西厢房躺着,邱管家给老爷服过汤药。”

“我没问他。”彩珠不悦道,把脸贴在馨叶腹部倾听。良久,彩珠用略带惊喜口气道,“我听到胎音了!”

彩珠匆匆出了厢房,站屋檐台阶上,对邱七根等吩咐道:“史老爷这个时候病倒了,我是史夫人的干姐,史夫人的事由我做主。你们几个分头去请大夫和接生婆,还去一人赶到潘园,叫潘园的女佣全上这来,越快越好。对,请大夫就请名医裘应铭,接生婆还是请昨晚的黄二婆。”

邱七根道:“我等若是请不动呢?”

彩珠自信道:“就说十三行总商潘启夫人有请。出诊接生,在广州的地界,还没有我请不动的。”

日影西斜,天边霞云漂浮。史宅北面的省河猩红一片,如血水翻涌。北岸的画舫华灯齐放,斑斑斓斓。潘振承率众行商宴请荷兰特使亚格,潘振承心不在焉,趁宴席还未开始,站在船头朝南眺望。天色渐渐转黑,隐隐可见史宅上空的棕榈树。

伍国莹急匆匆上了画舫,说庶务所的差役今天全部去了史老爷家,西关王老三棺材铺给史家送去一口棺材,说是史老爷给他夫人买的。潘振承惊骇不已,眼前骤然漆黑,身子摇摇晃晃,抱住国莹的肩头才没摔倒。

“去叫船,我要立即过海。”潘振承哽咽着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