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天惊雷 第三十八回 朱胎暗结直言不讳 畅游广东华尊夷卑

馨叶暗结朱胎,史德庵如释重负,跑去向潘振承报喜;潘有仁教殷无恙古文,殷无恙不敢苟同潘有仁的说法,劝潘有仁有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孔义夫屡试不中,跑到肇庆的庆云寺拜佛;潘有仁陪殷无恙去肇庆旅行,瞻仰过前辈传教士利玛窦的旧址,然后上庆云寺看大佛;一群孩子围着殷无恙唱:鬼佬哇鬼佬,鼻子高又高;眼睛碧绿绿,浑身长猴毛……

心结难解

中秋夜,潘园和往昔一样张灯结彩,主人不在家,潘园失去了往日的欢乐。夜深人静,彩珠静静地坐在庭院,遥望洁如玉盘的月亮,倍感孤独寂寞。夫婿和馨叶同船共渡,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他们在做什么?饮酒赏月,听馨叶弹琴吟唱,然后同床共枕度春宵……想到这彩珠心如刀绞,满眼月光一片迷濛,泪水汪汪扑簌簌滴淌。彩珠回到寝房,独枕孤眠,海幢寺的木鱼声恍若重槌,声声敲打着彩珠的心房,彩珠越发感到凄惶。

彩珠彻夜未眠,第二天稀里糊涂上了一架滑竿,说去拜菩萨。潘园和海幢寺相距约一里地。轿夫问是不是去海幢寺,彩珠昨夜给海幢寺的木鱼敲得心慌,说除了海幢寺,什么寺庙庵堂都可以。轿夫心中暗喜,路程越远,脚钱越多,轿夫说去靖灵庵,庵里的观音菩萨好灵。滑竿在一望无垠的洲地穿行,彩珠心头泛出悔意,不该埋怨夫婿花心,十三行商人大都妻妾成群,振承算是最规矩的。彩珠曾无数次自诫要宽容大度,可她一想起馨叶纠缠振承,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郁闷酸楚。

靖灵庵规模不大,山门仅一丈高,中门两侧的石柱刻着一副对联:门窄恭迎千里香客,庵小笑纳万家心愿。

彩珠在山门外下滑竿,凝视这副对联,笑纳是何意思?是能够满足香客的心愿,还是嘲笑抱有俗念的香客?彩珠抱着疑团进了山门,看到庵堂立柱还有一副对联:居家不知贪荣求贵成累赘,入庵始觉安贫乐道是觉悟。

彩珠咀嚼这副对联的含义,深有同感。潘家虽然是广州屈指可数的大户,日子过得不算奢侈,但非常舒心。振承数次陷入绝境,蒙受牢狱之灾,彩珠幻想振承放弃洋行生意,劝说振承不要跟严济舟争强逞能,老老实实在广州开一间茶叶行,平平安安过日子。然而,自从馨叶来到广州,振承一夜间变得野心勃勃。在馨叶的怂恿下,不惜撕破脸皮与严济舟争名夺利,最后打败严济舟坐上总商的位子。振承图的是什么?他想证明自己的才华,博得这个艳丽女人的欢心?

彩珠朝功德箱投了一枚大洋,取了一束香,点燃插在香炉上。观音菩萨坐在鎏金的莲花座上,慈眉善目,含着神秘而慈蔼的微笑。彩珠似有千言万语向观世音诉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向观世音许什么愿。彩珠跪在蒲团上,磕过头后,双眼直直地望着观音菩萨发呆。

有个尼姑注意到彩珠。她就是馨叶的二姨妙慧师太。她认出跪蒲团上的妇人,师太曾有几次扮成乞丐在史宅和潘园一带转悠。

彩珠拜过佛出山门,一个中年尼姑冲着彩珠喃喃自语:“施主眼圈浮肿,必是忧郁所致;印堂灰暗,必有心结未解。”师太一语切中彩珠的内心,彩珠恭敬道:“师太法眼明鉴,俗女正有难解心结。”

庵院四周是茂密的树林,彩珠随妙慧师太来到一棵大榕树下,师太跏趺坐在盘龙般的虬根上,倾听彩珠倾诉心中的郁闷。

师太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夫君潘翁遇到钟情女子,未必不是幸事。”

“万事皆有缘,俗女当认命。”

“官绅富贾,多三妻四妾。潘翁乃正人君子,若论钱财,他娶十个小妾都供养得起。馨女与他仅仅是忘年之交,红颜知己而已。同船共渡,各有各的事情。纵使没有馨女陪伴,沿途商埠码头,青楼花船绝不会少。贡船还要途经扬州,扬州是男人醉生梦死的地方,有馨女陪伴,是福是祸,施主心中自有一杆秤。”

彩珠恍然大悟:“俗女谢师太妙语指点,俗女的心结一下子就解开了。俗女夫君十多年前就认识馨女,夫君从未有过娶妾的念头。俗女小叔潘振联,妻妾成群,勾心斗角,他元配烦不胜烦,苦不堪言,常来俗女屋舍痛哭流泪……”

妙慧师太双手合什:“阿弥陀佛。”

“师太,俗女还有一个心结解不开。俗女担忧馨女把俗女夫君的魂魄勾去,俗女的夫君今后只爱恋馨女一人。”彩珠说罢,泪水不停地往下掉。

师太冷漠地打量彩珠的泪眼,取来一根枝条,在地上划了个“忍”字。

“女施主,可认得这个字?”

“是个忍字。”

“拆开来认。”

“上为刃,下为心。”

“忍字是心头的一把刀。”

“忍得心痛。”

“眼下,你惟有忍得心痛。有道是,人生易老,红颜易逝。女施主说过,以前夫君爱你爱得痴迷,那时你年轻美貌;现在夫君移情于馨女,是因为馨女比你年轻美貌;再过若干年,馨女红颜不在,人老珠黄,你就买一个绝色丫环进宅院,夫君必会移情别枝,另寻新欢,叫馨女也尝尝郁郁寡欢的滋味。”

“师太所言极是,只是俗女于心不忍。”

“那你就忍得心痛吧。”妙慧师太起身,举着佛尘,飘然而去。彩珠呆立着,仍一仍茫然。

暗结朱胎

史德庵心痛地打量着容光焕发的妻子,露出笑容:“没瘦也没晒黑,神色比以往好看多了。这一路北上祭父,多亏了潘大人关照你。”馨叶倦怠地瞟了史德庵一眼:“我累了,想早点休息。”

“有一事我要先与你通气。老父老母在你走后不久来信,说他们已经请好了神医,神医对不育症有奇方,能确保史家沿续香火。”

“你怎么回信的?”

“我按照夫人的一贯意思,回信叫他们不要来。家父来信骂我是个不孝逆子。”

馨叶冷冷说道:“全世界都难找你这么孝顺的儿子。”

史德庵万般无奈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命难违,我无能为力。”

“这么说,他们和神医已经在路上?”

“正是。这些天我急得坐卧不安,生怕父母和神医来了,你还在回广东的途中。谢天谢地,你终于赶在他们前面回来了。”

馨叶冷眉冷语道:“他们来了,你准备如何继续维护你那可贵又可怜的尊严?”

“我正准备与你商量哩。”

“你还想要我继续背黑锅,喝那本不该喝的苦药?”

“惟有这下下策。我夜夜跪床板都行,只要你……”

馨叶凄凉地笑道:“向我下跪,你还有没有一点男子气?”

史德庵瑟瑟道:“你要我怎样都行,包括……戴绿帽子。”

馨叶静默无语,泪水缓缓涌出,顺着脸颊流淌。

第二天,馨叶来到靖灵庵,向师太禀报图尔海的死讯。“作孽多端,果遭报应!”师太满脸笑容,让馨叶和她并坐在蒲团,泡了一壶大叶子绿茶。馨叶头一回受到师太厚爱,感动得泪水滢滢。

师太带着微笑认真聆听,突然收敛笑容:“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还有两个未除,现在还不是开心颜的时候。”

“弟子不敢忘却师太的教诲,无时无刻都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最好的时机让你错过了,时难再来!”

“时机总归是有的,弟子在耐心等待。”

师太久久不语,长叹一口气:“难啦!如今他们是拴在一起的蚱蜢。”

馨叶小心翼翼道:“所以,弟子总是有所顾忌,伤此必损彼,报仇不能报恩,报恩不可报仇。”

师太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没有发作:“投鼠忌器,谨防前功尽弃。”师太带馨叶上庵后的树林,祭奠死去的亲人。仇恨重新填满馨叶的心胸,她面对无字灵牌发誓:“馨女因仇而生,为仇而活。眦睚必报,绝不放过李潘两个魔头!”

冬日西沉坠落江底,溅起一片血水般的晚霞。白色的风帆给晚霞染得猩红,江北的花舫渐次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光。馨叶在江边下了轿,挽着装有尼袍的包袱进了院门,阿娣在井口打水,悄悄告诉馨叶,说公公婆婆来了。

馨叶碎步娉行进了客厅。公公婆婆的身后立了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女子,鼓鼓的胸脯,圆圆的脸盘,粗手大脚,脸色微黑。她瞥了馨叶一眼,急忙垂着头。史德庵站在客厅一角,冷冷地打量这个女子。

馨叶拾裙下跪:“公公婆婆,媳妇馨儿向二老请安啦。”史母扶起馨叶,抚着馨叶的肩胛:“馨儿还像与德庵圆房时一样年轻俊俏。”史父抚着胡须道:“吾媳知书达礼,是吾儿的福分。”

馨叶为二老续上茶水,用眼角的余光瞟那女子一眼。馨叶猜想得出这个女子将充当何种角色。二老对馨叶已经彻底绝望,把繁衍史家香火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馨叶坐到下方歉疚道:“馨儿惭愧,未能为史家沿续香火。”

史父道:“不急,不急,你和德庵都还年少。”

史母瞅老爷子一眼,似乎责怪他说错了话,干涩地笑笑:“你公公口里说不急,其实心里很急。”史父道:“你还说我急,孙子的尿布几年前就准备了一大叠。”

史德庵责备道:“爸,妈,怎么一见面就谈这些?这一路水陆兼程,定是十分劳顿。”

史母生气道:“劳顿,劳顿,不是为了你得贵子,你爸和我,会吃尽千辛万苦下广东来吗?”史母说着,用手肘碰了碰史父,“老爷子,你说话呀,不是讲好了你开口吗?”

史父正欲开口,又把话咽了下去,埋头喝了一口茶,一句话含在嘴里憋得一脸通红:“这……这……”史父一句话没吐出来,又埋头喝茶。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不是二老冒着生命危险帮助二姨带襁褓中的馨叶逃跑,馨叶和二姨都不会活到今天。馨叶瞧不起史德庵,同史德庵空有夫妻的名分,但她对二老一直心怀感激,馨叶不忍心说出真相,怕二老伤心经受不住打击。

馨叶温顺地说道:“公公婆婆,这个口,本来就应该由不争气的媳妇来开。这多年来,无论是公公婆婆,还是恩婿德庵,为馨儿求遍名医,吃尽偏方,仍无疗效。若是孝顺的媳妇,早就该说服恩婿娶妾。二老身后这位女子,想必是家书里提到的神医。”

史父长长地嘘了口气,如释重负道:“贤媳通情达理,我们也就不隐瞒了,她叫荞花。”

馨叶打量着荞花:“馨儿虽然未育,看过不少生育方面的典籍,依荞花的体格面相,史家定会香火旺盛,子孙满堂。”荞花的大脸庞像一块红布,勾下脑袋看自己的宽大的布鞋。

史母笑呵呵道:“他们八字还合哩。”

史德庵顿感头皮发麻,娶妾可不是闹着玩的,将来荞花肯定也不会怀孕。到那时,事情的真相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父母伤心绝望,他连做男人的最后一点自尊也将荡然无存。史德庵叫起来:“不,我决不娶妾!”

史母双手拍着大腿:“你要气死我们二老不成!”史父气得胡子打颤:“馨儿都同意了,你这个孽畜……”史父举起拐棍,扬起来要打儿子。馨叶上前夺史父的拐棍,扶公公坐下:“公公息怒,有事好商量,德庵会同意的。”馨叶轻轻捶着史父的双肩,突然弯下腰,对着痰盂想呕吐,但什么都没有吐出来。馨叶歉意地对公公婆婆笑道:“不知怎么回事,这多天,老是想呕吐。”

史母愣了一会,问道:“是吗?没患别的病?会不会想吃酸东西?”

馨叶胡诌道:“昨日买的一篓酸梅,不到一天全吃光了,你们不来,我还准备带阿娣过海去逛夜市,看看有没有什么酸菜酸萝卜买。”

史母又惊又喜:“该不会有了?当年婆婆怀德庵,也是这样。”史父冲着史德庵责备道:“你这浑小子,媳妇怀上孩子你都不知关心。你这个夫婿怎么当的?”

馨叶微笑道:“二老莫责怪德庵了,德庵按照二老寄来的偏方天天给我煎药服。媳妇以前没怀过孕,就没敢告诉他。我现在即喜又忧,害怕不是怀孕的征象。”史父忽地站起身:“老夫这就去请郎中号脉。”史母拄着拐棍也站起来:“我也去,要请就请老郎中。”馨叶扶二老坐下,笑吟吟道:“爸,妈,天色已晚,还是等明天吧。”

一家人在惊喜担忧的气氛中吃完晚饭。史德庵和馨叶安顿好二老睡觉,回到厢房同床而睡。

史德庵仰面朝天问道:“你真的有身孕了?”

“我想大概是有了,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有什么可说的?两个字:高兴。”

“就这些?”馨叶坐起来,看史德庵的麻木不仁的表情。

史德庵想想:“还有嘛,如释重负。”

“还有呢?”

“打心眼里感谢潘大人。”

馨叶眼眶慢慢流出怨恨的泪水,她背过身子,无声地啜泣。

第二天中午,史德庵上十三行。潘振承送殷无恙出行馆,站行馆外恭候的史德庵急忙趋步向前,鞠躬行礼:“潘大人,小史万分感谢您一路关照不才内人。”

潘振承猛见到史德庵,不免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听史德庵这般说话,瞠目结舌,一双梭子眼像牛眼似的傻看着史德庵:“应该的,嘿嘿……嘿嘿……”一向机敏过人的潘振承不知该说什么,一个劲地傻笑。

“不才内人有身孕啦,请过三个郎中号脉,全都是喜脉。”

潘振承本有预感,听到这消息,仍感到惊喜万分,双眼熠熠发亮,笑容可掬。潘振承猛觉得自己失态,双手抱拳叫道:“恭喜!恭喜!恭喜史贤弟!”史德庵受宠若惊,抱拳回礼:“同喜,同喜,小史沾潘大人的光,感谢潘大人,恭喜潘大人!”

潘振承愣住,惊诧不已看着史德庵:“怎么恭喜我来?”

“馨叶是潘大人义妹,馨妹妹有喜,潘大哥自然高兴,小史也就自然要恭喜您了。”

潘振承不好意思地干笑,一脸通红。史德庵讨好道:“小史的老爹老妈来广州了,潘大人不便来敝舍看望义妹。馨叶在家要侍奉公婆,也不便出来陪大人您夜游珠江。小史想,二老在广州呆不长,广州天气一转热,二老肯定吃不消,就会想到回老家。小史有事,先行一步。”

潘振承看着史德庵瘦削的背影,站行馆前呆愣了许久。不管怎么说,馨叶毕竟是他名分上的妻子,史德庵的大度,让人不可理喻。

天下之争

朝贡期结束,夷馆区冷冷清清,除了同文夷馆,所有的夷馆都关门闭户。夷馆区周围只有寥寥无几的行丁巡逻,禁止闲散的中国人出入。夷馆后的中国街也冷清了许多,零零散散有些洋货散档开着,店主懒洋洋地趴在柜头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街头稀稀疏疏的行人。

殷无恙是唯一没有去澳门过冬的洋人。总督李侍尧特许他不必回澳门住冬,他可以静下心来向中国老师学习古文。潘有仁在同文行夷馆做买办,兼职教殷无恙古文。

潘有仁在海南学宫做了九年童生。古代童生的准确含义不是指童年学生,而是指未通过院试获得秀才身份的学生,因此,学宫中不乏白发苍苍的老童生。有仁从小丧父,被潘振承收为义子,潘振承和彩珠视其为己出,只要有仁愿意,就会一直供他念书。有仁对科举缺乏信心,中辍学业跟随父亲学习经商。

乾隆二十四年,川籍秀才刘亚匾教英吉利人洪瑞学汉语而被斩首,朝廷虽未正式颁布禁止教洋人汉语的律条,然而这个判例却像一道紧箍咒,在十三行造成极大的恐慌。教洋人汉语的中国老师纷纷辞职,这些中国老师多半是十三行的通事和买办。潘有仁是唯一没有辞去教职的中国买办。

所有的夷馆都关门闭户,不再会有官员出入十三行,潘有仁仍谨慎小心,拉上殷无恙客房的窗帘,点着蜡烛教殷无恙古文。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潘有仁把《诗经》中的这首诗念了一遍,然后叫殷无恙反复朗诵。潘有仁捧着一卷公案小说,嗑着瓜子,品着香茗,津津有味地阅读。

全诗不长,殷无恙不到半个小时就背得滚瓜烂熟。潘有仁做童生时,先生唯一的教学方法就是督促学生死背硬记,“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然而,当潘有仁把这种教学方式付之实践时,立即受到殷无恙的责难,殷无恙要求老师逐字逐句解释。潘振承有时来观摩儿子授业,也提出要儿子明明白白把文言翻成白话讲给殷先生听。

殷无恙非常流利,一字不漏地把《小雅·北山》背诵下来。潘有仁拈起一块厨师刚做好的西式点心放嘴里嚼,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慢吞吞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知道这四句诗的意思吗?”

殷无恙躬着身子道:“老师,驽钝愚笨,一知半解,希望老师能为驽钝解惑。”

“一知半解,证明你完全不解。这四句是说,普天下,也就是你们西夷所说的全球、全世界的任何一寸土地都是我天朝皇帝的领地;沿着王土你遇到任何海滨海域之人,哪怕他是番夷的国王,都是我天朝皇帝的臣民。”殷无恙碧蓝的眼睛鼓得大大的,显然不赞同潘有仁的说法,但他不能拂老师的面子,说道:“老师,驽钝愚笨,还是一知半解。”

潘有仁叹气道:“竖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也。”

“令尊可不是这种态度。”

“家父经常向你请教是抬举你,你不要听他叫你先生就不知自己斤两。”

殷无恙向有仁深鞠躬:“驽钝愚笨,只能拾人牙慧,引用中国圣贤的话:‘教学相长’。令尊对‘教学相长’也十分赞成,他要我们共同研讨问题,说这样对双方都大有裨益。”

潘有仁不耐烦道:“那好,我洗耳恭听你的高见。”

“学生没有高见,任何真知灼见对你来说,全都荒诞不经。我真诚地希望老师有机会出洋看看世界,这样你对世界才会有正确的认识。”

潘有仁恼羞成怒:“你还教训起我来了?告诉你,尔等夷族接受天朝子民的驯化,是尔等一生的荣幸。”

殷无恙绵里藏针:“不才确实三生有幸,上帝派您做我的老师。”

“我教不了你,你该毕业了!”潘有仁气恼地把书卷摔桌上,拂袖而去。

父亲没开口,潘有仁不敢辞去教职。潘有仁察觉到殷无恙对老师仅仅是礼节上的恭敬,骨子里却有一股傲气。潘有仁特意找来徐昌治的《破邪集》、钟始声的《辟邪集》、杨光先的《不得已》,这些文集无一不浸透着天朝儒生的傲慢与偏见:洋人不仅愚昧不化,还非常邪恶。潘有仁有意改进教学方法,逐字逐句把贬低丑化夷人的文言文解释给殷无恙听。殷无恙洗耳恭听,没有表现出情绪化的反感——他正需要了解中国士大夫的世界观。

元宵甫过,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同文夷馆旁的木棉树花团锦簇,红莹莹的如火一般燃烧。李侍尧改任户部尚书,两广总督由湖广总督苏昌接任。苏昌没刁难潘振承,第二天就把路引给了潘振承。潘振承拿到路引赶到十三行,看到殷无恙和义子有仁站在木棉树下恭候。殷无恙一身灰青色的土布长袍,身背一只行脚僧用的行囊,手上执着一杆竹鞭旱烟斗。酱红色的圆顶帽后,拖着一根灰黄色的辫子。

潘振承把绿封面的帖子郑重其事地递给殷无恙:“殷先生,这是总督苏昌大人亲笔签发的路引。凭这个,殷先生可在广东自由旅行,可以选择任何客栈下榻。”

殷无恙双眼闪烁着蓝色的光芒,激动道:“谢谢启官大人,谢谢总督大人!”

“老爹,能不能乘轿?”有仁问道。

“当然可以,官牒是一种特权。嗯,也就是外商梦寐以求的天朝待遇吧。”

潘有仁惊喜道:“太好了,我最怕长途跋涉。”

潘振承用责备的目光看义子一眼:“我在你这个年纪做茶叶走贩,每天要翻山越岭行走百多里路。”

殷无恙道:“驽夷不需要乘轿。游历山水,考察民情,徒步是最好的方式。”

潘振承关照义子:“好好照顾殷先生,虚心学习殷先生的不耻下问、勤勉好学的风范。殷先生是英吉利大学究,天文地理、算术医术无所不通,你天天陪殷先生,好好向殷先生学习西学。”

殷无恙游历的第一站是肇庆。肇庆是粤西的军事政治中心,亦是西江最大的商埠。西江贯通桂粤两省,在广东三水县境内与北江汇合,注入珠江。而珠江并不单指流经广州的那条省河,珠江分成八条支流注入大海。潘有仁虽然从小生活在广东,对广东的水系却不熟悉。殷无恙同船老大交上好朋友,毕恭毕敬问这问那。夜深江静,殷无恙盘腿坐在舱板上,伴着有仁轻轻的鼾声,在油灯下写游记:中国虽然有漫长的海岸线,却不是像欧洲那样的海洋国家,而是个传统的内陆国家。中国对内河非常重视,据说广东的每一座县级城镇都建筑在河边,旅行及运输物资大都依赖河流。这是不是与中国人内敛的性格有关呢?我还得进一步考察。

这次旅行,我还特意查验中国的地图。中国人用写意的方法来制作地图,是山就画一道山,是河就画一条河,是城就画一座城。我只能用目测来估算,发现山脉的高低长短随意性很大,河流的宽窄及城市的位置也是如此。我曾向潘启官建议,中国可以学习现代西方人的地图绘制方法,潘启官只是微笑。在我的追问下,潘启官告诉我,中国人只承认他们的东西是世界最好的。

广州到肇庆约三百里,殷无恙估计第三天上午可达肇庆。早晨起来,雾锁西江,天地仿佛罩在白纱帐里。有仁呆在船舱里看《封神演义》。殷无恙站在舱外,扶着棚梁看稠得像牛奶似的雾气。船夫一边摇着橹,一边吆喝着号子。雾水打湿殷无恙的衣衫发辫,眉毛挂着豆粒大的露珠。俄顷,一束阳光从厚厚的雾层射到江面,浓雾渐渐散去,眼前隐隐约约显现出两岸的田园山脉。

“肇庆!”殷无恙兴奋如狂地叫起来,前面的江岸,分别耸立着四座宝塔。殷无恙叫道,“有仁你快出来,我看到了肇庆的宝塔,四塔依江屹立,多么奇特的风景!”有仁在船舱里懒洋洋道:“知道了,船还没到码头。”

殷无恙断定,北岸最高的一座是崇禧塔,与崇禧塔并列的是元魁塔。南岸的两座分别是巽峰塔和文明塔。殷无恙拜读过有关利玛窦的所有著作,崇禧塔在西方传教士眼里有特殊的意义,中国的第一座天主教堂就建在崇禧塔边上,这座天主教堂有个非常地道的中国名字“仙花寺”。殷无恙上岸后,一路狂奔,来到仙花寺前。

寺庙规模不大,建筑风格基本是中国式的。当年利玛窦来到肇庆,当地官员误以为他是天竺来的僧人,同意他建造仿中国佛寺的天主教堂,唯一不同处是庙堂挂有圣母玛丽娅的画像。时间过去近两个世纪,山门和院墙仅剩断垣残壁,不过主殿大门横梁上那块刻有“仙花寺”的嵌石仍在。殿里传来木鱼声,一个老和尚趴在功德箱上打瞌睡,一个小和尚有气无力地敲打木鱼。殷无恙朝箱嘴投了一枚六便士洋毫,跪倒在释迦牟尼塑像前,在心里默祷:“伟大的先行者玛提欧·利奇(利玛窦),耶稣会教士切斯特·菲利浦(殷无恙)追随您的足迹,来到您开创中国传教事业的起点。”

住持和尚给小和尚推醒,看到一个碧眼金发,穿中土服饰的香客,惊愕地“哦哦”两声,双手合什:“南无阿弥陀佛……”殷无恙也跟样合什,拿出路引给住持看。

潘有仁进寺庙寻找殷无恙。殷无恙和住持坐在殿后的禅房,这里曾是利玛窦的寝房,除了悬在屋梁下的那盏意大利吊灯,再也找不到任何利玛窦生活过的痕迹。住持谈雍正初年禁夷教,教士被驱逐到澳门。虔诚的教徒被官府杖责枷号后,全家流放到琼崖。殷无恙问住持对禁洋教的看法,住持平淡地说:“这是官府的事,阿弥陀佛。”住持的态度令殷无恙很感兴趣,他在澳门听前辈的神甫说,中国的佛教最宽容,僧侣几乎没有异教的概念,同一座山上佛寺和道庙居然可以和睦相处。在中国,排斥天主教的力量来自朝廷和士大夫,而不是像亚洲有的国家那样来自宗教。

离开仙花寺进了肇庆城,匆匆在仪门外浏览过前总督府,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有仁说:“殷先生,原来你来肇庆不是来瞻仰前总督府,而是来寻找早就变成死鬼的利玛窦。”

殷无恙问有仁原来听说过利玛窦吗?有仁摇摇头。殷无恙问有仁知道利玛窦在中国做了些什么?有仁还是摇头。

“潘先生,西方文化和宗教,并不像你前些时教我学的那些文集所描绘的那样是邪说。我不和你讲大道理,就说第一位进入中国的西方传教士利玛窦吧,他在肇庆绘制了中国第一幅融合地理新学的《山海舆地全图》;他在中国儒生的帮助下翻译了《几何原本》,这本书凝聚了西方算术的新成果;他带到北京的自鸣钟、圣经、《万国图志》、洋琴等西洋贡品,无一不折射出西方文明的光芒——”

“殷先生你不累?跟你跑了一天,你不累我可累了。”潘有仁打断殷无恙的话,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钻进蚊帐睡觉。

华夷之辨

第二天,殷无恙和潘有仁游览鼎湖山。

广东的冬季短,一出太阳就暖似小阳春。举目望去,漫山遍野点缀着各色野花,伴着暖风香气四处飘逸。殷无恙深深吸一口洋溢着香气的清新空气,指着前面两个穿僧衣的和尚说:“我们跟着他们后面走,准能走到庆云寺。”

山口停了许多滑竿,轿夫围上来,一边热情地揽客,一边好奇地打量殷无恙的鬼佬模样。“有仁,我们走吧。中国有句成语,走马观花,骑在马背上看风景,效果不会好到哪里去。”

有仁没吱声,跟在殷无恙后面走。殷无恙兴致勃勃观赏两旁的景色。嶙峋怪石,参天古树,奇花异草,都能吸引他的目光。有仁闹不清这个鬼佬怎么对中国的一切这么感兴趣,莫非西洋只有穷山恶水?怪不得他们斩了头似的往中土跑,呆在广州做梦都想去京师。

临近午时,阳光暄暖,有仁没走一会便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有仁脱去长袍,穿单薄的内衣还觉得热。山路越来越陡,喝过凉茶鼻孔里还在冒烟。山路旁停有滑竿,轿夫高声叫嚷着揽客。“殷先生。”有仁喊住殷无恙,“你走累了可以乘凉轿。潘启官,也就是我老爹说过,有路引就可以享受特权。”

殷无恙站住:“我不累,边走边看,别有一番情趣。你累的话,你乘轿,我徒步。”

有仁怨恨道:“我给你害苦了!”

殷无恙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怎么是我害你?我说过,你乘轿,我徒步。”

有仁气恼道:“你不要消遣我,家父说这次出游,你是主子,我是助理。”

殷无恙笑道:“我从来没把自己当主子,你也不必自认助理。我说潘少爷呀,你年纪轻轻还真难侍候。既然你不愿乘轿,那就走吧。”殷无恙说罢把手一伸:“拿来。”

“拿什么?”

“取背囊下来,我来背呀。”

有仁犹豫道:“主子帮我背包?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别忘了,我是夷人。”

有仁拍拍汗津津的脑门:“对了,你是夷人,我怎么把这都忘了?”有仁赶忙解下背囊,递给殷无恙:“是你自己要帮我背的。”

殷无恙微笑道:“放心,我不同令尊说,谁还有权利指责你?你大可不必有什么顾虑,夷人再高贵也是下人,替您背包天经地义。”

有仁露出开心的笑容:“同你一路说话,就这句话叫人心服口服。”

殷无恙微笑不语,背着两个包,风风火火打前走。

有仁跟殷无恙后面,吃力地行走,距离越拉越大。有仁愤怒地抓一把汗水,猛地一摔,一屁股坐地上喘气。轿夫见状抬着空轿过来,停在有仁面前。有仁站起身,朝前望了望,殷无恙早就无影无踪。有仁自言自语诅咒道:“天收的鬼佬,你说了要我乘轿,不乘白不乘。”有仁赌气似的坐上滑竿,轿夫抬着有仁,如履平地,走得飞快。

有仁猛地看殷无恙的背影:“慢点,慢点。别让那个鬼佬看见。”

“客官怕鬼佬?”

“哼,我会怕鬼佬?笑话!”有仁嗤之以鼻,“我是怕颠,走慢些舒服,还可以一路看风景。”

庆云寺号称广东四大寺庙之一。寺庙坐西朝东,倚山势构筑五层殿宇,共有大小殿堂一百多间。寺庙外是石砌平台,有吉祥缸和塔式香炉,还有各色各样的小摊。有经营小吃和凉茶的,有卖佛经香烛的,有看相算卦的。殷无恙进了路口的茶棚,连喝了两碗凉茶,把两只背囊交给茶嫂,顺着人流拾级而上,进入韦陀殿。韦陀殿后便是全寺的主建筑大雄宝殿,殿前有一只巨大的铜鼎,鼎中香烟缭绕。

大雄宝殿今天来了个特殊的香客,学籍增城的秀才孔义夫。乾隆七年考取生员,师从区彩珠的父亲区寒儒,科场不顺,每每名落孙山。区寒儒曾将独生女儿彩珠许配给孔义夫,不料女儿抗婚,随潘振承私奔远走吕宋,业师活活气死了。不过对执迷科举的孔义夫来说,最大的打击莫过于落榜。从乾隆九年的甲子秋闱起,孔义夫进了七次闱场,均与桂榜无缘。孔义夫几乎要绝望了,听说德庆县生员解业源参加过九科秋闱皆不中,第十次来广州参加乡试前,特意到鼎湖山庆云寺烧香拜佛,感动了佛祖,终于桂榜题名,天命年中了举人。

孔义夫在莲花座前把供品从褡裢中取出,分三只小瓷碟装着,一碟盛一条小鱼,一碟装一只面饼,一碟放一只鸡头。

香客中,有个烂衣破衫,后脑垂着半尺短辫的汉子。他骨瘦如柴,面容枯槁,颧骨像拳头凸出,衬得脸颊呈锅状下凹。深陷在眼窝里的鲶鱼眼骨碌碌转,贼贼地盯着孔义夫的一举一动。短辫汉一副馋相,口水禁不住从嘴角溢出。

孔义夫恭恭敬敬将三只碟子供奉在莲花座沿口,虔诚地焚了一炷香,跪在蒲团上,向着金光灿灿的释迦牟尼坐像顶礼莫拜,默默祈祷:“俗子孔义夫,增城县学子,勤勉好学,悬梁刺股,秉烛夜读,然却命途多舛,屡屡名落孙山。俗子供奉进香,乞求佛祖保佑俗子乡试中举、桂榜题名,俗子如若愿成,定为佛祖镀金身……”

短辫汉馋涎欲滴,咽了一下口水,迅速拿出脏兮兮的抹布,给佛祖莲花座抹灰,顺手把面饼溜进袖中。

孔义夫念叨着,忽见碟子里的面饼不翼而飞,脸气成猪肝色,霍地站起来,出大雄宝殿寻那个贼。

孔义夫没寻到贼,倒是一个夷人引起他注目。一群叫花子围住殷无恙,殷无恙朝每个叫花子手心放了一文铜钱。殷无恙踏进大雄宝殿,肃然起敬地瞻仰释迦牟尼塑像。殷无恙朝功德箱投了一枚便士银毫,从和尚桌前的香筒取了一束香,点燃后插进香炉,然后跪在蒲团上,嘴里喃喃有词许愿:“伟大的东方教主释迦牟尼,我来自遥远的英吉利,景仰灿烂的中国文化,热爱这个国家。我愿意进首都北京为朝廷效力,用我的有限知识和绵薄之力服务终生。可是,我的这个愿望至今仍得不到满足。仁慈的东方教主啊,请给我力量,让我在广州耐心地等待。”

一群小孩围着鬼佬嘻嘻哈哈笑。殷无恙拜过佛祖,去看柱子上的楹联:祖师西来万里迢迢渡苦海,灯录东传百世煌煌救迷情。

殷无恙身边围了许多香客,他们好奇地看他的尖鼻蓝眼,轻声议论鬼佬的鬼模样。

孔义夫从寺外走来,手中抓着一把糖,悄悄朝挤在人群中的小孩招手。小孩跟着孔义夫走,走到寺院外的树林里。孔义夫先给小孩每人一粒糖,说:“我教你们念顺口溜,我教一句,你们跟着念一句,念会了顺口溜,我还赏你们糖果吃。”

却说潘有仁在石牌坊前下了轿,拾级进庆云寺,寺前石坪第一个茶棚,挂着殷无恙寄存的两只背囊。有仁进了茶棚,要了一碗凉茶,边喝边呼呼地用折扇扇风,负气骂道:“什么怡情山水,我看是活受罪!”

殷无恙出了大雄宝殿,又去参观中正堂、毗卢殿、藏经楼、七佛楼、睡佛楼、佛母楼、塔殿。那个偷供品的短辫汉一直悄悄地尾随殷无恙,他闹不清,这个鬼佬怎么对中国寺庙这么感兴趣?他是来自澳门,还是来自广州十三行?

殷无恙出了寺庙,一眼就看到潘有仁悠闲地坐在敞开的茶棚里饮茶。

“潘少爷,您到底来啦,一路辛苦。”

有仁怨气冲天道:“苦不堪言,脚板都打出血泡了。”

老板娘给殷无恙送上盖碗茶,殷无恙站起来向老板娘拱手:“谢谢。”

“殷先生,看过佛啦?”

“看过还拜过,可有几个问题不太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如此信仰源于印度的宗教,而土生土长的道教反而不如佛教昌盛?为什么佛教在印度衰微,而在中国繁荣昌盛?”

“我不知道,你去问和尚。”潘有仁爱理不理道,心里犯嘀咕,这个夷人怎么这多的问题?教他古文他打破沙锅问到底,出外旅行,还是一张嘴巴闲不住,见什么问什么,在船上连船家一年收入多少,饭够不够吃都要问。

殷无恙喝了几口茶水,认真地说道:“我刚才问过坐功德箱旁的和尚,他说:万物因缘而生,因缘而灭;因缘而盛,因缘而衰。这个缘字,太深奥了。希望你能解释。”

有仁牢骚满腹道:“是我而不是别人陪你出游,就是有缘。否则,就是无缘。”

殷无恙摇摇脑袋:“我看我们无缘,你并不愿意陪我出游,可令尊的话,你不得不听。”

“那你与我父亲有缘?”

“这给你说准了。我与启官有缘,否则,我一年到头关在十三行,像个囚犯。”殷无恙从腰间拔出旱烟杆:“这杆旱烟斗是启官送我的,抽上一锅旱烟,我就浑身来劲。”殷无恙从煲茶的火炉引着纸媒,点燃烟丝,滋滋有味地抽。

七八个小孩站两丈开外唱打油诗:

鬼佬哇鬼佬,鼻子高又高;

眼睛碧绿绿,浑身长猴毛。

鬼佬哇鬼佬,迄今不开化;

男人不扎辫,女人不裹脚。

鬼佬哇鬼佬,天生少根弦;

远不知孔孟,近不知康乾。

潘有仁伸头去看小孩,脸上隐隐现出幸灾乐祸的神色。殷无恙放下烟杆,摇头苦笑。

在茶棚外遛达的短辫汉站出来驱赶小孩:“去去去,你们才少根弦!”小孩哄哄地跑开,站远处继续唱。

孔义夫走了过来,指着短辫汉斥责道:“你助桀为虐,该当何罪?”

短辫汉脸呈惧色,打量形容有些委琐的孔义夫,辩解道:“夷人远道而来,我大清乃礼仪之邦,善待夷人,于我天朝何损?”

孔义夫理直气壮:“番鬼来我大清,坏我民风,乱我纲纪,岂可以礼相待?”

短辫汉反驳道:“夷人来我中土朝贡,乃当今皇上恩准的。怀柔远夷,教化驯服,匹夫有责。”

孔义夫咄咄逼人:“驱逐夷鞑,民可安,国可泰!”

殷无恙起身走到茶棚外面,双手抱拳作揖:“两位先生请息怒,能否听我说几句话?”

孔义夫轻蔑道:“狼披羊皮,仍然是狼;鬼说人话,仍然是鬼。”

潘有仁挤了过来,指着孔义夫斥道:“你算什么玩意?一个穷酸书生!此位洋大人,乃总督苏昌大人特邀来粤的贵客,皇上恩准他在广东自由游历。”

殷无恙拿出督署路引,展开给孔义夫看。

孔义夫鼻孔哼了一声,自讨无趣走了。

殷无恙向短辫汉拱手作揖:“多谢义士路见不平,拔刀相救。”汉子抱拳回礼:“你是苏制宪特邀贵客,了不得,了不得!你能够自由行走,我就猜想你来头不小。”

殷无恙谦恭道:“不敢当,不敢当,承蒙潘大人苏大人厚爱。嗯,此事一言难尽。”殷无恙热情地拉着义士的衣袖:“走,我们饮茶去。”

殷无恙、短辫汉进了茶棚,殷无恙叫老板娘上凉茶三碗、茶点三碟。潘有仁仍站在外面,一副不屑为伍的神态。殷无恙叫道:“潘少爷,进来坐呀。”出去把潘有仁拽进茶棚,殷无恙介绍道:“这位是广州十三行总商潘启官的长公子,鄙人的中国老师。”

短辫汉愣了一下,急忙拱手道:“幸会幸会。”短辫汉转而朝殷无恙拱手:“遇到先生更是三生有幸。驽钝见识的洋人不知凡几,还没见识过能说这么地道汉话的。请问尊姓大名?”

“免尊姓殷,贱名无恙。原籍英吉利诺丁汉,现籍中国广州十三行,滥竽充数做联合东印度公司通译。义士您对十三行非常熟悉吧?”短辫汉支支吾吾:“熟悉?唔唔……有些熟悉……听别人说起过。”

老板娘端来茶水茶点。短辫汉端起茶碗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光,茶水顺着他杂乱的胡须往下滴,满是灰土的胸襟湿了一片。短辫汉把茶碗一放,没用筷子,直接用手抓碟子里的煎饺,一把塞到嘴里,狼吞虎咽,看样子有好些时没吃过饱饭。

潘有仁鄙夷地看着短辫汉,猜想他的身份。

殷无恙微笑着看着短辫汉,说道:“义士谈吐不俗,刚才同那个儒生辩论时说的话,不是一般的见识,殷某由衷佩服。我想,义士只是一时落魄,我也不问义士的尊姓台甫,只问义士一句话,愿不愿意做我的助理?”

短辫汉嘴巴鼓鼓胀胀,给一只油炸麻球撑得说话不出,只能发出奇怪的声音:“呜……呜……呜呜……”汉子的鲶鱼眼直往上扛,像吊死鬼的模样。有仁笑得前仰后合。殷无恙好意劝道:“义士缓些吃,吃光了桌上的再叫三碟来。”

汉子的喉头咕噜一响,终于把嘴里的麻球嚼碎咽了下去,土灰色的脸膛胀得通红,好不容易挣出一句话来:“感谢殷大人大恩大德。小的若能做您的助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短辫汉说着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潘有仁抚掌大笑:“我终于解脱啦!”

殷无恙叫老板娘给义士上皮蛋粥,从背囊拿出笔记本和铅笔,自言自语回忆:“鬼佬哇鬼佬,鼻子高又高,眼睛碧绿绿,浑身长猴毛……”

短辫汉唏里呼噜喝下一碗粥,痛痛快快打了个饱嗝,端起第二碗粥用调羹舀着慢慢地喝。短辫汉狐疑地看着殷无恙:“主子爷,你记这个干吗?这鬼佬歌,是那个穷酸书生胡编乱造骂你们洋人的。”

殷无恙坦然地笑笑:“他不是胡编乱造,他道出了你们天朝臣民特有的心理。”

短辫汉仍然疑惑不解:“横说竖说,他都是骂你们洋人。驽钝不明白,记这些有何用呀?”

“鄙人打算写一部《天朝实录》,忠实地记录所见所闻所感。二位对这首打油诗如何看?”

短辫汉愤然道:“侮辱人格,恶毒之极。”潘有仁道:“小人之见,不必计较。”

殷无恙又问:“你们对夷人的看法呢?”

短辫汉叹道:“夷人若能都像殷先生这样就好。”

“这是何意?”

“殷先生知书达理,十分汉化,像文明古国、礼仪之邦熏陶出来的……怎么说呢,就是英吉利人中的Gentleman(绅士)。”

殷无恙惊喜道:“你做过通事?我聘你做助理没选错人。你懂英语,潜移默化接受了英国文化的教化。看来我们有很多共同点。”

汉子立即露出蒙受耻辱的神色:“我怎么会接受夷邦的教化呢?我是天朝子民。学习英语,略通即可,仅为生计而已。所谓共同点,那是你一厢情愿。”

殷无恙尴尬地笑了笑:“看来贱夷真是一厢情愿,有眼不识泰山。你们二位,倒是英雄所见略同,潘少爷也十分鄙薄西洋文化。”

潘有仁道:“殷先生,你不看低西洋文化,你会如此疯狂地学习天朝文化?”

殷无恙由衷叹道:“我热爱祖国的文化,同时也非常敬仰中国文化。”

“我在广——”短辫汉大概想说“在广州”,急忙改口,“我在广东澳门,也接触过许多的夷商,他们中有的人懂汉语,比我们做通事的懂夷语还多。”

潘有仁的自豪之情油然而生:“以后夷人皆争先恐后来我天朝习汉语,汉语会传遍全世界。”

殷无恙沉默稍许,用遗憾的口气道:“可是你们的皇帝,禁止中国人教外国人汉语。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潘有仁不假思索道:“殷先生,你是医师,医师会把自己的祖传秘方传给外人吗?”

殷无恙频频点头:“我懂了,原来你们的皇帝害怕外国人学会汉语后,中国先进的文化会流传国外,中国就难以保持天朝上国的优势。”

潘有仁对教殷无恙古文,厌烦透顶。夷馆的杂事最多,一天到晚没有片刻空闲。落黑后,夷馆的白班伙计都可以立即回家,他却要留下来教殷无恙枯燥乏味的古文。父亲还会隔三岔五检查教学效果,父亲极少骂洋行的伙计,骂有仁却毫不留情。有仁想起这事,心里就堵得慌,没好气地说道:“怪不得你们夷人削尖脑袋来中土学汉语,居心叵测。”

短辫汉鲶鱼眼忽轮一转,冒出个想法来:“主子爷,以后不才做你助理,少不了要教你习汉字、学古文,辛苦自不必多言,这……这……”短辫汉的目光充满期盼。殷无恙爽快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另外付你报酬。”

短辫汉慌忙离座,站殷无恙面前下跪,把头磕得咚咚响:“驽钝万谢殷大人!万谢殷大人!”

殷无恙惊愕地站起来:“折煞我也,折煞我也!义士乃尊贵的天朝子民,岂能向贱夷磕头下跪?”

潘有仁鄙薄道:“他是向银子磕头下跪。哎呀,义士,你头上好大的鹅头疱,痛不痛呀?”

短辫汉摸摸头上的疱:“不痛不痛,小菜一碟。”

三人大笑起来,连其他茶客和老板娘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殷无恙笑道:“今天好开心,你们愿不愿听我讲一个寓言故事?”

短辫汉道:“我们洗耳恭听。”

殷无恙燃着旱烟,悠悠地抽一口说道:“从前,有一头雄狮遇到一只虎仔,认为是一只小猫,于是就高枕无忧地睡。突然一天,雄狮被咬醒了,发现身旁有一只猛虎。雄狮很奇怪,这是哪来的猛兽呀?雄狮还没想明白,猛虎扑了过来,雄狮发现已经打不过猛虎了。”殷无恙在板凳上磕了磕烟斗里的烟屎,问道,“寓言,寓言,必有寓意在其中。你们说寓意安在?”

短辫汉与潘有仁干瞪眼。

傍晚时分,三人住进西江边的客栈,潘有仁单独住一间,殷无恙和新助理合住一间。

殷无恙叫助理去泡澡,自己上了一趟街,回来时,助理已经洗过澡,腰里系着客栈的布围裙坐床边,裸着前胸,骨瘦嶙峋,肋骨像搓衣板。殷无恙道:“我上估衣店给你买了两套衣服,一套长袍,一套短衫。你现在就穿,随便穿哪套。”

“谢主子爷。”

助理还没跪下,给殷无恙拉住:“以后我们形影不离,不必拘泥繁礼缛节。”

“奴才是侍候您的下人。”

“如果你坚持要认我为主子,甘为下人,你本当多礼;可我是下贱的夷人,你是高贵的华人,该我多礼。贵贱互抵,我们平等相处,岂不更好?”

助理喜不自禁试穿新衣,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跪在殷无恙面前:“殷先生,我不是人,我们交往快一天了,可我还没把我的身份告诉您。我不是信不过您,我有难言之隐,不敢说,尤其在他面前不能说。”

助理说的他,指的是潘有仁。殷无恙想象不出,这与潘有仁有什么关系?殷无恙微笑道:“每个人心中都有秘密,这没什么。我对别人的隐秘不感兴趣,虽然我不了解你,但我敢相信,你做我的助理,教我习文练字,一定会比其他人更敬业。”

助理先睡,殷无恙坐灯下写日记:

中国人鄙视并排斥外来文化、歧视外国人,却能包容印度佛教。事实上,现代欧洲的文明,比古代印度的文明更有进步意义。

中国人很聪明,也很勤劳,如果他们吸收现代欧洲文明,就会像中国神话中的巨龙,令全世界仰望。可他们保守固执,漠视排斥欧洲文明。

雄狮沉睡,伟大而古老的东方帝国已经显露出衰落征象?这是任何一个对东方文化感兴趣的人,不能不思考的问题……

第二天,殷无恙带助理送潘有仁上码头。

潘有仁把助理拉到一旁,揪住助理的衣领厉声问道:“你告诉我,你是何人?”

助理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我……我我……驽钝是十三行殷先生的助理呀。”

“你来历不明,看你人不人鬼不鬼,不是个好东西!”潘有仁拽着助理的短辫,冷飕飕地道,“你不告诉我可以,没有本公子老爸点头,鬼佬雇用你不算数,你休想进十三行!”

潘有仁推助理一把,助理跌倒在地。潘有仁沿着跳板上了船。殷无恙扶助理起来,站岸边叫道:“潘少爷,能不能呆一会走,我们三人好好谈一谈。”

“开船!”潘有仁大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