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天惊雷 第二十四回 离兆奎父亡遭劫匪 洪瑞告官索债无门

离光华暴亡,离兆奎送父亲的灵柩回福建老家,采办武夷茶的五万番银据说遭到劫匪抢劫;潘振承主张报官,严济舟收到离兆奎的要挟信,对洪瑞的银债不予理睬;李永标登上东方公主号量船,竟然向自用的麦粉、牛油、酒水征收货税;洪瑞拒绝海关横征暴敛,李永标一无所获,气急败坏下船去;协兵接着要上船敲诈银两,洪瑞下令向敲骨吸髓的中国兵开枪!

暹罗贡船

乾隆十八年,粤海关口岸共有五十余处,分别归七大总口管辖。它们是广州大关、澳门总口、潮州菴埠总口、惠州乌坎总口、高州梅录总口、雷州海安总口、琼州海口总口。对外通商口岸只有广州澳门两处,其中以广州大关最为重要。

七大总口的正堂官为总口委员,朝廷规定,广州大关和澳门总口的委员,由广州将军推荐旗员担任。朝廷的这种安排主要是从口岸安全的角度考虑,旗籍武官便于协调和督察口岸驻军。其余五大总口委员由布政司推荐官员或佐杂担任。规定归规定,实际操作中往往会走样。像策楞、硕色任总督期间,广州大关委员一直是策楞手下的旗员,而澳门总口委员则由硕色手下的旗员担任。剩下五大总口委员,布政使万万不敢全部揽到自己的手里,必须经巡抚大人点头,因此,五口委员至少有二口是巡抚的亲信。

总口委员权力的大小,一要看本人的能量,二要看关宪的能量。粤海关监督的任期为一年,由于班第策楞替他说好话,李永标连任三届,他在粤海关的位置已经相当稳了。主子肩膀硬了,奴才有恃无恐,本家弟子占满了大小关口,成为关口的实权派。李永标有个铁律,不可让地方派出的委员插手税务,但不能不给他们好处。为了防备地方官员攻讦,李永标和师爷们还想出一招,暗中给地方要员甜头,比如帮他们采办献给皇上的贡品,或者安插他们的家人进口岸做关胥。

山东巡抚杨应琚接替策楞出任总督。杨应琚是李永标的老熟人,不论谁上谁的府邸,都不必更衣正冠。老杨最大的特点就是随便,他来海关商量事情,李永标叫关役给杨巡抚泡茶,老杨嫌热茶烫口,端起李永标杯里的凉茶就喝。老杨还是那个老杨,然而,广东文武百官上天字码头迎接新总督时,白发苍苍的老将军锡特库恭恭敬敬叫杨应琚“杨制台”。李永标一句“老杨”憋在嗓子眼赶忙咽了下去,唯唯诺诺地喊一声“杨制宪”。原以为老杨会笑着拍打他一掌,热呼呼地叫他“标兄”,杨应琚却只是抱拳客客气气叫他一声“李监督”。

老杨不再是过去的老杨,就像他第二次来广东不再是黄埔口的小税吏。李永标琢磨着要给杨制宪一份见面礼。杨应琚这次带了内眷,以后过日子花销肯定不会少。李永标想来想去,决定给杨制宪安插一个人进海关做委员。委员实权不大,油水却不少,海关给委员发放名为养廉银的年包,总是发双份,另一份讲明了要他们给主子。

策楞离任,广州澳门两个关委都落入广州将军锡特库囊中。李永标登门拜访锡特库,锡特库道:“倘若杨应琚亲自开口,老夫定会谦让。你想拍杨制宪的马屁,没门!”

关委没有空缺,只能在关胥上想办法。主事关胥直接掌握征税,万万不可让外人插手。七大总口,最好是在广州大关安插。广州大关有总查口、总巡口、黄埔口、虎门口、东炮台口、西炮台口等六个征税稽查机构,李永标为杨制宪的家人想好一个职位——省河稽查使。

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蹄上,在卖麻街的小茶铺,杨应琚质问李永标:“李关台,你这是何意思?年酬二百两的稽查使,比一品军机的年俸还高。”

“不至于吧?别说中堂大人,就是七品芝麻县令,俸禄加养廉银什么的,一年万把两雪花银还是有的。年酬二百两银子哪里算多?十三行的一个洋行总办,一年都有近千两银子的入账。”

“不管你怎么说,我手下的佐杂和家人是不会进粤海关的。海关天天跟银子跟商人打交道,独善其身太难了。”

“照你这么说,下官是个墨吏?”李永标瞪着眼问道。

“哪来的话?”杨应琚尴尬地干笑道:“标兄千万别误会,老杨还信不过你?就凭你请我上这小茶铺,你也是个羞涩的阮郎。”

“杨制宪这话,下官听了舒服。”

“叫我老杨,和以前一样叫,标兄也别自谦下官。”

“好,老杨,你说句心里话,希望不希望我继续做海关监督?”

“希望,当然希望。”杨应琚说着打住,看了看李永标得意的表情,慢条斯理道:“标兄,我还是跟你透个底吧,广东的百官仍希望海关监督由地方官员兼任。我跟他们明说别痴心妄想,皇上有意让内务府的司员长期把持粤关,我们不能违背圣意。然而,内务府包揽了粤关监督,并不等于李永标个人包揽,今年连任,明年是否连任,恐怕只有皇上清楚。”

李永标心里直打鼓,小心翼翼试探道:“皇上日理万机,他对外派官员是否满意,还不是看折子。杨制宪,你不会——”

“叫我老杨。”杨应琚打断李永标的话。

“老杨,你不会默许地方官员参我吧?这几年,我总是想方设法照顾地方利益。”

“就这点,老杨即便发现有官员想参你,也会竭力劝阻。如果你学祖秉圭,根本不把地方放眼里,到那时,我想劝阻也找不到理由。”杨应琚说着,瞪着李永标发愣。良久,他拍拍满是褶皱的脑门,“差点忘了一件大事,昨天收到广西学政的条陈,说桂林府学失火,他要忙于抚恤,还要筹银子重建学宫,不能来广州谒拜总督大人。标兄,你知道他是何意?”

李永标脱口而出:“想要制宪大人给他拨银子。”

“标兄聪明。”杨应琚一张脸愁成了苦瓜,“以前做广东巡抚时,落得个兴学抚台的绰号,百官在背后痛诟我本末倒置。这次皇上派奴才总督粤桂两省,我可不想做兴学总督。然而,广西学政的困难明摆在那儿,不闻不问,良心这道坎儿过不去。我想这样,不能给他们包揽,略微意思一下,资助他们六千两银子,三千两我找藩司,还有三千两,望标兄慷慨解囊。”

“老杨!”李永标大声叫道,茶铺里的茶客全都转过身子朝这边看。“嘘——”杨应琚示意李永标轻声。李永标笑道:“我现在可以毫无顾虑地叫你老杨了。老杨,你们地方官,哪怕是总督大人都离不开海关,缺钱就想到请海关帮衬。”

杨应琚呵呵地笑:“这么说你认了?标兄做事爽快,老杨巴不得你连任。唔,标兄,你似乎很在乎连任,这里面……?”杨应琚打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永标。

“老杨你干吗这样看人?海关的银子多,我李永标好捞银子?老杨你想哪去了?连任有面子,伊拉齐没做满一任监督,回内务府抬不起头。我回京师,内务府那帮大老爷们挤破宅门来看望我,三个总管大臣都说我给内务府长脸。奴才晋见皇上,皇上虽没直接夸奴才,他要奴才陪他观赏新造的园林,说再叫我回来做苑丞就委屈了我。老杨你想想这是啥意思?皇上褒奖奴才是本朝最优秀的专职监督。”

杨应琚敲了敲桌子:“喂喂,别得意忘形。”

李永标招呼堂倌上一碟牛腩,指着牛腩道:“尝尝广东的牛腩,也就是你说的牛肚皮,但味道可是两样的。”杨应琚夹一块牛腩放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唔,味道真不赖,年岁大了,牙齿不利索,就喜欢吃烂的。”

“老杨,我还有何处没做好,望不吝指教。”

“对夷商太刻薄。我听说,有条叫东方公主号的夷船,你不准夷大班进广州十三行入住,拖了二十天才量船,三个月不给他们确定保商。照这样下去,夷船夷商都得给你逼跑,广东的外洋贸易就会萧条下去。”

“事出有因,你听我慢慢跟你解释。”

“原因你就不要说了,怀柔远夷是我天朝皇帝始终不渝的方略。而你,对外夷的规约一年严过一年。”

李永标一脸的委屈,一块牛腩夹起来,又啪地把筷子放下:“老杨,你说我?禁马令是谁下的?你自己叫英吉利人不远万里运大洋马来,又下令禁止夷人在广州骑马。”

杨应琚不再咄咄逼人,和李永标面面相觑。良久,李永标拍打桌面:“有了,怀柔远夷好办,后天我们一道接待暹罗船。”

暹罗就是今天的泰国。乾隆年间,与广东通商的南洋诸国主要有:安南、苏禄、暹罗、缅甸、南掌;另外还有唐船来往西班牙、荷兰、葡萄牙控制下的吕宋、爪洼、马六甲、果阿。暹罗船占南洋船的八成。暹罗商品主要是大米,此外还有苏木、铅、锡等。广东输往暹罗的商品有数十项之多,以丝绸、土布、茶叶、瓷器、铁器等为大宗。暹罗土地肥沃,雨量充沛,盛产大米,康熙六十一年,暹罗使臣贡物时对康熙帝说暹罗米价每石二三钱。当时,中国产粮区丰年时的米价也要一两二三钱一石,广东的米价历来比江南贵,丰年要二两多纹银一石。从雍正二年起,中暹贸易正式开通,暹罗大米稻谷源源不断运来闽粤两省。

正好有暹罗米船在广州。李永标打过招呼,次日,陪杨应琚乘坐海关楼船前往谷埠码头。

谷埠码头东起仁济街,西至沙基口,除去十三行码头这一段,其他地段均建有廪仓,江边有许多运粮的平板船。坐在豪华舒适的花厅,李永标向杨应琚谈暹罗的米价变化,由于暹罗米大量出口,暹罗本地的米价比雍正年间贵多了,要卖到五钱一石。为了确保洋米顺利入口,朝廷给了暹罗船许多优惠,全免或减免船钞米税。

杨应琚掐指数了数,惊叹道:“就这差价,贩米来广东也是包赚,海商要发大财。”

“不死当然发大财,死了发财也没用。这是海商挂在嘴上常说的一句话。外人算账,没把风险打入成本,海上风暴变幻莫测,翻船死人或遭遇海盗是家常便饭。海商跟我算过一笔账,新造的十条唐船,十年后能剩下五条就算命大。海商醉生梦死,上岸就酗酒嫖女人,暹罗的番商和番艄来广州不受限制,可以到处乱跑,如果不愿住怀远驿,也可以随便租房居住。”

远远看到三艘暹罗船碇泊在沙基口,均是绿眉船,比通常所见的闽粤海船大多了。时值冬季,苦力光着膀子扛米包,运到岸上的大仓。

楼船靠近暹罗船时,水手爬在高高的桅杆上燃放鞭炮。架上挑板,行商郑金龙上了楼船,向杨应琚和李永标行跪礼:“十三行保商郑金龙叩拜制宪大人、关宪大人。”

“免礼免礼。”杨应琚应道,打量郑金龙。郑金龙的外表特征十分明显,左脸有一道三寸长的刀疤。“郑金龙,本督去过几回十三行,怎没见过你?”

郑金龙答道:“十三行从雍正年起,大致分成两拨,一拨接西洋船,一拨接暹罗船。现今西洋船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暹罗船一百年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生意大不如以前了。”

李永标道:“郑金官,话可不能这样说,朝廷给你们特别关照,西洋行商人想接暹罗船,你还霸着不让。”

郑金龙笑道:“末商谢朝廷关照,谢二位大人关照。二位大人,暹罗番商番艄在恭候二位大人。”

杨应琚和李永标顺着跳板下到中间一艘暹罗船,甲板上番商番艄整齐地排列着,站最前面的是穿着暹罗官袍的番商,番艄的穿着五花八门,神色恭敬卑顺。四个光着粗壮膀子的番艄擂起大鼓,番商番艄齐刷刷地跪下,膝盖碰着柚木甲板发出咚的巨响,他们一边行三跪九叩大礼,一边粗着嗓门吼叫:“暹罗番商番艄叩拜大天朝总督大人、监督大人!恭祝二位大人金安!恭祝大天朝皇帝万寿无疆!”

杨应琚和李永标代皇上作答:“圣躬安。”番商番艄仍跪着未起,李永标肃穆道:“皇上口谕,天朝雨露,惠泽番邻,贡商舟楫劳顿,赏赉牛面酒。”番商番艄再叩首:“番民谢主隆恩,永世牢记大天朝皇帝的恩典!”

鼓声再次响起,关丁从楼船抬着酒坛和面筐上暹罗船,酒坛和面筐贴着红纸条,纸条上分别写有“粤海关署”和“总督署”。杨应琚在心里犯嘀咕,李永标咬他耳朵道:“不用担心,是郑金龙掏腰包给你我长脸。”

“这些番民好像个个都会天朝话?还大都蓄着长辫。”

“他们就是天朝人,要么祖籍福建漳州泉州,要么就是这些年过去的。老杨,感想如何?”

杨应琚感慨万端:“听他们恭祝天朝皇帝万寿无疆,我心里好感动。他们根本用不着教化,不像西洋蛮夷,冥顽不化,不肯驯服我天朝。”

一群番艄围着看酒坛和面筐,共抬上三十坛酒,十二筐面。牛关在河滩上的临时牛栏,共有十二头。

午时,番艄在各自的船上吃牛面酒。番商上了楼船,由总督和监督大人赐宴。

番商共有五人,一个米商,三个船老大,一个引水,再加郑金龙和二位主人共八人,正好围坐一桌。菜是闽南菜,共有四十八盘,据说吃到最后,盘子叠起来像个宝塔。

酒过一巡,突然进来三个浓脂艳抹的女子,看模样是花船上的老举(妓女),她们哭哭啼啼跪在杨应琚和李永标面前:“二位大人可怜可怜奴婢,奴婢想随官人一道回暹罗,乞求二位大人给办出洋牒子。”

番商好色,李永标早有耳闻,本来上省河的花船风流一段日子也就罢了,可现在他们竟要把大清女子带到暹罗做番妇。李永标道:“出洋的官牒不归海关办,你们求总督杨大人给办。如果杨大人办了,海关会在回棹船牌上把你们写上去,过虎门时官兵就不会截留你们。”

三个女子楚楚怜人,娇滴滴围着杨应琚求情,一个女子端起酒杯要敬杨应琚的酒,一对大奶子往杨应琚肩胛上蹭。杨应琚窘迫不已:“别,别,本督给你们办就是。”

三个女子破涕为笑,三个番商放肆地把她们搂到自己怀里,叫仆役加凳子坐他们身边喝酒。另两个番商妒忌道:“你们三个的鸡巴事解决了,我们两个的事情还没了结。”

郑金龙叫道:“有什么屌毛事,趁二位大人高兴赶紧说呀。”

“我可是正经事。”说话的是米商郑海龙,“暹罗和闽粤的海商像搬山一样,把暹罗的米谷运来天朝,暹罗的米价发疯样涨,白米卖到八钱一石。我们把食米运来,广东的鸡巴粮商还按去年的价收购,而海关,船钞米谷税也都是照去年的征收。老子冒死运来米谷,却要亏掉老本,以后没人敢做暹罗食米生意。”

李永标道:“船钞米谷税全免,成不成?”

郑海龙举杯敬李永标的酒:“谢李关宪关照。”

李永标指着坐郑海龙身边的船老大道:“两件事,本关解决了一件,剩下的一件你求杨总督解决。”

船老大道:“前天晚上,谷埠的闽海酒店被一伙地痞砸了店。正好我的阿弟走闽海酒店过,酒店的老板伙计诬赖我阿弟砸店,衙差把我阿弟五花大绑,送去见南海县令,现在人还关在衙门班房里。杨总督,你们天朝屌毛官差总得讲个理,把我们番民当龟孙子欺负,以后番民再也不敢来你们大清朝贡了。”

杨应琚沉默不语,船老大的话似乎有漏洞,南海知县好像不会这般糊涂,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他们不会随便关人。李永标轻轻碰一下杨应琚的胳膊,杨应琚抬起头,看到五个番商全部瞪着眼看他。杨应琚支支吾吾道:“这样吧,本督这就去南海县衙,问清楚——”

李永标在桌子下面踢杨应琚一脚。

“本督这就去南海县衙叫他们放人。你们也得管好自己的水手,来我天朝就得遵守天朝的法度。”杨应琚说完,不等番商有何反应,起身出了筵厅。

李永标追了出来:“老杨,杨制宪,你好像生气了?”

杨应琚气愤道:“这些番商,没一个是吃素的!”

李永标摇头苦笑:“怎么说呢?暹罗是大清的藩属,贡使可以直接进京觐见皇上,皇上每次赏赐暹罗贡使大把的礼物。皇上尚且如此怀柔他们,我们即使不厚待,也不好苛待呀。”

巨银遭劫

十三行夷馆区门可罗雀,冬日的阳光照在空荡荡的广场上,不见一个洋商在行走,也没有一面西洋旗在飘扬。外商或随船远航欧洲,或迫不及待去澳门住冬。朝贡贸易结束,行商仍在忙碌,他们要把盘下的洋货销售出去,还得采办洋商订购的土货。

一年一度的收市行宴在江边的食舫举行。众行商围着一张巨大的椭圆形餐桌饮酒,严济舟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站着敬酒:“本年度朝贡贸易圆满结束,诸位同仁辛劳有加,老夫敬诸位一杯。”

觥筹交错,众行商站起来与行首碰杯。黎南生突然发问:“严大人,晚生有个疑团,想请总商解答。”

“请讲。”严济舟拿一根牙签,很优雅地剔着牙齿。

“一年一度的朝贡收市行宴的宗旨是何?”

“老夫不是讲过?精诚协作,消弭摩擦,增进友谊,全行同心。”

“现在就有人不是全行同心。上次行商例会,他们招呼都没打就上黄埔为东方公主号的大班饯行。港脚商人要武夷春茶,他们不等开春就屁颠屁颠去了福建。离氏父子与夷商倒是同心同德,根本没把十三行会所放眼里。”

严济舟轻描淡写道:“人之常情,他们今年发了洋财,当然得感谢港脚商人。”严济舟说着用眼睛的余光斜睨陈寿年,陈寿年气哼哼地闷头饮酒。自从接手老爹留给他的广义行,陈寿年还没单独做过一单盈利上万两银子的生意。洋棉生意本来能够盈利一万两白银,却遇到客家佬黑店,使他错失了承保时机。菊香认为黑店下蒙汗药有诈,客家佬的魏老板没有谋财害命,为何要在茶碗里下药?陈寿年前思后想有道理,谅潘振承是他的师父,一股气憋在肚里像块大石头。

章添裘哪壶不开提哪壶:“陈焘官,本当这笔洋财是你发的,究竟是怎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老爹要我事事问过启官,你们问启官去!”陈寿年没好气地说道,用不悦的目光看潘振承。

潘振承镇定自若道:“我不知道陈焘官缘何没有争赢离开官。”

陈寿年瞪着潘振承黑黢黢深不可测的双眼,气咻咻道:“你不知道?真不知道?”

严济舟漫不经心饮着茶,心里有说不出的愉悦。其他行商都把目光射向潘振承,看潘振承如何回答。

潘振承坦然地笑笑:“看来我成了众矢之的?我还是那句话,洪瑞是祸根,谁惹上他,谁将后悔莫及。至于寿年贤弟那晚为何没有按时会见刘亚匾等散商,我不明就里。”潘振承站起来扫视众人一眼,拱手道:“在下无礼,告辞了。”

转眼就是新年,正月十三日,十三行举行首次例会。例会不在十三行会所,在谷埠码头的茶舫。广州的春天来得早,天气暖如小阳春。河南岸是大片的油菜田,金灿灿的连绵十多里。煦风徐来,油菜花香沁人心脾。江面百舸竞流,艄夫吆喝着号子,赤着粗壮的膀子划桨。茶舫弥漫着丝竹声和喧闹声,行商们嗑瓜子品香茗,听章添裘发布一个惊人的新闻:听福建的茶商讲,离光华父子回福建为东方公主号采办武夷茶。离光华中风死在梅州客栈,离兆奎扶柩回闽南原籍,办货之事交给副办徐老四,徐老四在武夷山遇到土匪,五万元鹰洋被洗劫一空。徐老四无颜见离兆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严济舟不动声色,心中暗暗焦急,他希望离氏父子这单生意不出半点疵漏,眼下居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将来会引发什么样的灾祸,实在难以预料。严济舟朝正在弹唱的歌女挥挥手,歌女欠了欠身子,扭着婀娜的腰肢款款离开。

行商喁喁嗡嗡议论着,大都抱着幸灾乐祸的神情。蔡逢源清了清嗓子道:“依末商看,此事疑点甚多:一,春茶须清明上市,现在刚过隆冬,离兆奎为何如此着急办茶?二,徐老四虽是离家远亲,一直没有得到离氏父子器重,如何敢把五万番银全部交给他?三,徐老四这个副办,是买办的副办,不是采办副办。”

潘振承赞同道:“源官所言极是。也许正如离氏父子所说,他们滋元行近年亏空太大,今年赚的盈利,还不够填窟窿,所以就干脆躲到福建老家去。至于强盗之说,是真是假,现在尚不能确定。”

章添裘笑道:“照源官、启官这般分析,东方公主号这五万番银恐怕得打水漂了。启官说那个姓洪的夷大班惹不得,我看洪瑞惹上离氏父子,算是倒了大霉。”黎南生担忧道:“如果魏宙和洪瑞要不回银债,会不会来十三行,找会所的麻烦?”

蔡逢源说:“不排除这种可能,离光华毕竟是十三行会所成员。”

潘振承道:“为了维护十三行的信誉,十三行理应协助东方公主号追讨银债。”

严济舟阴沉着脸低头饮茶,全神贯注聆听同仁的议论。潘振承和蔡逢源的话有道理,作为行首应该当仁不让担负起维护十三行信誉的责任。严济舟隐隐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离兆奎比他的老爹精明多了,离光华连年亏损经常借印子钱周转也是事实,倘若他们有预谋诓诈港脚商人的银子,会不会把行首也卷进去呢?毕竟,东方公主号暗渡陈仓去大沙船坞卸货,是行首出的主意。

严济舟决定将这件事暂时冷处理,等事情明了再作决断。他轻咳了一声,众人静下来。严济舟表情冷峻道:“列位同仁说了这么多,现在轮到老夫说几句。离光华背着会所私下替东方公主号担保贸易,他们之间的事,与会所无关。当然,银债事关十三行的信誉,我们当密切关注事态发展。在没有确凿消息前,大家不要妄加评议,更不可轻信谣传。”

严济舟威严地扫视众行商一眼,口气转为缓和:“本行首请大家来,是有要事商量。昨天老夫接到杨总督的手谕,要我们十三行捐四万两银子用以修葺广西贡院和官学。”

章添裘叫道:“这个杨大人,总督的位子还没坐热,第一笔捐输,就是要我们送银子到广西去。”

严济舟道:“广西是个穷省,杨大人在手谕中说,富省济助穷省,义不容辞。”

黎南生埋怨道:“杨大人缺钱时才想到十三行。这多年来他幸临十三行加起来不过十回。可府学县学,他一个月都不止去三回,还到大饭堂与学子一道用餐。”

严济舟发火道:“好了好了,你们是贱骨头!杨大人不管,我们乐得自在。硕色兼任关宪时,三天两头来十三行,见行商顶戴官服不正都要训斥,狗血淋头的滋味谁没尝过?那些日子,陈焘洋见他都像老鼠见了猫,心惊肉跳,生怕有闪失。言归正传,会所行用已经用完,老夫恭请列位自报捐输。”

众行商默不作声,严济舟期望的目光在行商中缓缓移动,行商回避严济舟的目光,低头饮茶嗑瓜子。严济舟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潘振承身上,潘振承低头沉思,在心里盘算他的老底,去年净赚二万两银子,按惯例最多捐出一成,认捐二千两。潘振承记起数年前的往事,虽然是翁皓强逼,杨应琚毕竟免去潘振承缴纳报效银。感恩图报是他一贯的行为准则,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如电光倏闪,从容不迫地道:“同文行认捐一万两。”

严济舟心里暗惊,旋即露出满意的神色:“启官慷慨解囊,老夫敬佩,老夫也认捐一万两。列位同仁,希望你们以潘启官为楷模,为杨制宪分忧解难。”严济舟说着,目光转到陈寿年身上。

陈寿年看着严济舟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又看了看静若止水的潘振承,斗气说道:“启官捐一万,本商效仿楷模,该当捐两万。可是,承蒙启官厚爱,放弃了将来会招惹横祸的洋棉生意,没赚到钱,广义行竭尽财力,只能捐出十两。”

严济舟没有显示出失望,豆荚眼带着微笑道:“捐银虽少,可心意到了。来年焘官得启官厚爱,扳本赚了大钱,相信会多捐。”

潘振承与严济舟一共认捐二万两,四万两捐款落实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众行商二千三千的很快就凑齐了。陈寿年不等散会,黑糊着脸不声不响离开茶舫。

天色黑尽,花船麇集的沙面开始了一天的喧嚣,木排入口里三层外三层摆满了轿子,还有数不尽的轿子朝沙面赶来。微服的官员吏胥,盛装的富商巨贾,身着时髦的公子哥儿摩肩接踵上了木排,木排两侧拴着一艘艘花船。花船的造型争奇斗艳,灯火斑斓通明,灯光照着侍姐舫妹艳丽的脸蛋,照着食客花客垂涎欲滴的笑脸。丝竹声、吟唱声、酒令声、上菜的吆喝声在水面此起彼落。

陈寿年的打扮大概算食客中最特殊的,他身着黑色的燕尾服,胸口扎一朵白色的蝴蝶结,长筒西洋皮靴。他身后站着两个小厮,分别拿着他的黑呢烟囱帽和西洋文明棍。陈寿年身旁各簇拥着一个浓脂艳彩的舫妹,舫妹身着薄若蝉翼的罗纱,领口宽松低垂,裸露出半圈雪白的酥胸,不时发出尖声细气的浪笑。陈寿年把双手同时探进舫妹的领口,巴掌搭在舫妹的乳房上,上下左右揉搓着。舫妹娇滴滴道:“陈大爷请开尊口。”陈寿年张开嘴巴,让舫妹喂他饮酒吃菜。

陈三找了半个时辰才找到醉春舫的筵厅,陈三见状惊叫起来:“少东主,你让老奴好找。哎哟,你怎么饮起花酒来,你忘了父亲的遗训?”

“我心烦。”陈寿年用手指放肆地拨弄几下舫妹的乳头,把手抽出,敲着桌面恶声恶气道。

“心烦跟你娘说去,还有你的两个媳妇。”

“娘不管生意上的事情。两个媳妇,亲了大老婆冷了小老婆,亲了小老婆又会冷了大老婆。老婆是家花,家花哪有野花香,来过紫洞艇就知道老婆有多乏味。陈三,你没尝过老举(妓女)的味道吧,你点一个,银子归我出。”陈寿年嬉皮笑脸,两个舫妹搂着陈寿年叽叽咯咯媚笑。

陈三的豆豉眼露出不悦,厉声叫道:“陈寿年,你还有没有正经?若是你师父潘启官看到你这模样,会气得吐血!”陈寿年怨气难消:“你别提他好不好?他是个破财的丧门星。本来洋棉生意是我广义行的,他凭何把它搅黄了?”

“幸亏他搅黄了,不然——”陈三打住,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两个舫妹,“三叔满世界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情同你谈,你这副样子,三叔怎么跟你谈正事?”

陈寿年沉默一瞬,对舫妹道:“你们先出去。”两个妖娆妩媚的舫妹,一个吻陈寿年左脸,一个吻他的右脸,然后扭着腰肢,挟着一股浓郁的香气走开。陈寿年一脸嬉笑,看着舫妹的杨柳细腰。

陈三大喝一声:“少东主!”

陈寿年回转头,瞪着陈三的豆豉眼叫道:“吼什么吼?我听着呢。”

“启官囤积了六千包洋棉在大沙乡民宅,问你愿不愿合股一道做?”

陈寿年喜出望外:“愿!你先答应下来呀?嗯,陈三,他哪来这么多洋棉?”

“港脚商人运来的印度洋棉。海关不发货票他们卸不了货,离兆奎叫他们把船开进大沙船坞卸货。启官托人暗中接货,外人还以为是离氏滋元行囤积的货呢。”陈三见陈寿年惊喜得目瞪口呆,拍打一下陈寿年的肩:“寿年你不够意思,叫了这么好的酒菜,也不叫三叔尝一口。”

“三叔请坐,侄儿敬你的酒。”陈寿年殷勤地招呼陈三坐下,为陈三倒酒。

陈三乐滋滋地饮酒吃菜,“八大寨的酒菜就是比别处的好,比陈府的张厨师要强过一百倍。”陈三痛痛快快打了个酒嗝,豆豉眼放出亮光:“启官的那批货囤积到今天,棉价飚上了天。”

“那就再囤积下去,天价之上还有天价。”陈寿年挟了一只牛肉丸到陈三的碗里。

“不成。”牛肉丸哽在陈三的嘴里,陈三用劲嚼了好几下,才吞了下去。陈三喝了一口茶水道:“看启官的意思,他想见好就收,就这几天脱手。启官说,去年棉价上涨,今年洋商肯定会赶早运洋棉来广州,到时候棉价就会狂泄。”

陈寿年瞪着眼看陈三狼吞虎咽,狐疑道:“你说这个承哥,拼命反对别人替东方公主号担保贸易,可他接下他们大笔洋棉,就不怕招惹麻烦?”

陈三打了个饱嗝道:“他没有从港脚商人手中接货,他接手的是已经倒手两次的货,港脚商人倒给离兆奎,离兆奎再倒给严知寅。启官委托的买家是从严知寅手中接的货。如果这也有罪,最后买这批洋棉纺纱织布的织商,卖布的店主,做衣裳的裁缝,穿棉衫的民人,不是都要治罪?”

“有道理,有道理。要治罪,前面还有行首的儿子严知寅帮扛着,弄不好是严济舟叫儿子接的货,行首都不怕,我们怕他个老屌!”陈寿年说着流露出懊悔,“三叔,侄儿好糊涂,错怪承哥了。”

来信要挟

严济舟洗浴出来,躺在睡椅上让仆从给他按摩,正欲微闭着眼休息片刻,严知寅匆匆闯进来。“老爸,你听说没有?在大沙船坞囤积洋棉的神秘买家,原来就是潘振承。”严济舟鲤鱼打挺坐起来,摆摆手,让仆从走开。严济舟将茶杯捧手里,思忖一瞬道:“我猜想是他,别人没他脑袋转得快。”

“我们从离光华手中吃下货,倒手太快了,隔一天就全部脱手。”

“我岂能不知道行情看涨?可那批货是烫手的山芋,囤积久了会出事。怎么说你呢?”严济舟披着西洋浴巾在更衣室走动,“你做事考虑欠周全。东方公主号转入大沙船坞,我有意回避,躲到佛山去办货。可你,背着我从离兆奎手中接货,并且是直接从船舱卸货搬进你租赁的货栈。”

严知寅忿愤然道:“潘振承阴险狡诈之极,叫别人放弃洋棉生意,结果他做得比任何人都大。”

“是呀,我们只得了蝇头小利,他才是最大的赢家,严家离家成了抬轿的。”严济舟觉得好窝囊,为帮助离家做成这笔生意,行首都卷了进去。严济舟想起离兆奎,他比他老爹阴险狡猾多了,既然冒风险盘下九成洋棉,他就不可以再走一步险棋,囤积居奇?

严济舟沉吟道:“离兆奎是否有意诓骗港脚商人的番银,我们一时难以揣测,外面说什么的都有。朝贡期将近,离兆奎孝日满后,也该回广州做生意了。”

管家巢大根进来,呈上一封福建私邮送来的信,信是离兆奎写的。

“敬禀者十三行滋元行总办离兆奎:敬请严行首阻止广东各方来闽,否则难免违愿而为。伏乞钧鉴,恭请大安。愚侄离兆奎顿首。”

“老爸,离兆奎说违愿而为,他想做什么?”严知寅盯着“违愿而为”这四个字,疑惑不解道。

“还有什么,他要以报官相要挟。”严济舟气得一脸乌紫,胸口憋得一阵一阵痛,仿佛给离兆奎从背后刺了一刀。他沉默稍刻说,“离兆奎在暗处,潘振承在明处。按照潘振承的意思,十三行应该将情况禀报督抚及臬司衙门,协助官府帮洪瑞追讨那笔银债,说什么事关十三行的信誉。”

“潘振承好毒哇。”严知寅叫道。

“最毒的恐怕是离兆奎。他若报官,必定要告我们收了金锞子。老爸是候补盐运司运同,臬司较真的话,就可以按照惩处贪官的律例治我的罪。”严济舟一脸煞白,手心捏着一把冷汗,身子感到丝丝的寒意。

“老爸好后悔啊,上了离兆奎的贼套。倘若离兆奎报官,就不仅仅是告老爸收了离家的金锞子。他会诬赖行首一手策划,暗示他们把船弄到大沙船坞去卸货。虽然离兆奎最后替东方公主号缴纳了船钞和货税,卸货没有关胥监督,八千包洋棉,离兆奎只报了四千包,另四千包逃漏货税。这笔账,到时候他也可能栽到老爸的头上。几项罪名加起来,老爸别说能继续做行首,还会被吊销行帖,全家流徙云贵烟瘴地。”严济舟嘴唇打着哆嗦,额头大汗淋淋。

严知寅拿毛巾给父亲擦汗:“老爸,我们怎办?”

严济舟长叹一口气:“还能怎么办?只能被离兆奎牵着鼻子走,阻止港脚商人追讨银债。好就好在海关对洪瑞厌恶之极,我有充分的理由捏拿他。”

甫过惊蛰,东方公主号驶入黄埔,仍和去年一样,魏宙和洪瑞困在黄埔进不了广州。

十三行为此召开专门会议,严济舟坐在高靠背的行首椅上,捧着一杯热茶慢条斯理道:“当下离朝贡期还远着,港脚商人的洋船提前来到黄埔港。按照他们去年的安排,离氏滋元行要将一批武夷茶交给魏宙。魏宙和洪瑞恐怕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于银债,本行首的立场坚定不移:离光华私下替港脚商人承保贸易,发生的债务纠纷与会所无关。但是,离光华怎么说都是十三行成员,拖欠夷商银债,有损十三行信誉。老夫非常欣赏潘启官对此事的态度。”

众人的目光投向潘振承,潘振承无动于衷,慢慢喝着茶。

严济舟看一眼潘振承,然后挪开视线,投向章添裘:“裘官,昨天你携夫人到莲花山拜佛,经过黄埔都听到什么啦?据说洪瑞的骂声和去年一样,像狮吼虎啸。”

章添裘答道:“岂止狮吼虎啸,就像炮轰雷炸。”

“都骂些什么?”

“骂官兵、骂海关、骂行商、骂官府。”章添裘添油加醋,绘声绘色,“他看到去年勒索过他的官兵,大骂他们是强盗,骂我大清是强盗国。我在黄埔盘桓了一个时辰,他骂得最多的还是十三行,骂我们十三行商人是大奸商。”

行商的叫骂声就像炸开了锅:“这个洪夷,得好好教训他!”“他们损失银子,活该!”“洪瑞人憎鬼厌,不值得同情。”……

潘振承不露声色听行商叫骂,他察觉出这是严济舟和章添裘在合演双簧。行商个个义愤填膺,他不想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数个行商情绪激动地站起来叫嚷:“严行首,万不可帮他们追讨银债!尤其是那个辱骂行商的洪瑞,我们不惩罚他算便宜了他!”严济舟心中窃喜,故意板着面孔道:“你们吵什么吵!我召集你们来是来议事的,不是泼妇骂街!你们要像启官那样,遇事冷静,出言谨慎。”

章添裘斜睨潘振承一眼:“启官一言不发,好像事情与他无关。”

“启官不是那样的人,启官深思熟虑后,必有高见。”严济舟说着把目光投向潘振承,他料想潘振承如果与众人的观点对立,必定会激起众怒。

潘振承冷静地说道:“大家都厌恶洪瑞,我何尝不是如此。严大人要末商谈高见,高见就不敢当,但我可以保证我的建议能迎合严行首的良苦用心:对他们间的债务纠纷,十三行会所暂时不要报官,我们得好好驯化洪夷,令他服我大清法度,遵我中土礼仪。如确已驯化恭顺,理当全力帮助他追讨银债。”

严济舟兴奋道:“好,就按启官的意思办。至于银债,我们可暂且搁置,但要时刻挂在心上,因为事关十三行的信誉。”

通报实情

东方公主号孤零零耸立在宽阔的港湾中,水手们百无聊赖,有的聚在一块下棋,有的躺甲板上睡觉,有的站在船舷忧伤地唱歌。春风劲吹,掀动着垂落的风帆发出啪啪的响声。还没到朝贡季节,吊脚楼是空着的,一只野猫爬到草苫顶,好奇地打量水面上的怪物。

大班舱里,魏宙站在圣母玛丽娅的画像前喃喃自语。洪瑞穿着白色的衬衫,闷头闷脑地喝酒,他的双眼仍然放射出野兽般碧绿的光,上嘴唇的八字须仍然十分嚣张地朝上翘。刘亚匾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洪瑞。大班舱的气氛令人压抑,都九天了,托通事闻世章捎信给滋元行,滋元行没派人来,连闻世章都不见踪影。

洪瑞一口气喝光瓶中酒,取海蓝色的制服披上。

“洪大班想干什么?”刘亚匾问道。

洪瑞系着纽扣:“上甲板透透气。”

“去不得,要去天黑了去。我担心你见到巡江的官兵控制不住自己。”

洪瑞拍拍结实的胸脯:“我保证不骂人。”

刘亚匾摇摇头,平心而论,洪瑞在他的劝说下比去年冷静多了。刘亚匾不敢随洪瑞上船甲板,他害怕暴露自己,倘若官府追究他的通夷罪,连小命都要搭上。

洪瑞站在船舷边,看到闻世章乘坐的扒龙朝东方公主号划来。洪瑞吩咐放下软梯,闻世章顺着软梯上了甲板。洪瑞急切地问道:“老闻,我的保商怎没来?”

“谁是你保商?”闻世章反问道。

“离光华。去年我们讲好了他继续做东方公主号的保商,不是离光华,就是他的儿子离兆奎。”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

“他们为什么不守信用?为什么不来黄埔看望我?为什么不担保让我和魏宙进十三行?他们迟迟不露面,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哪来这么多为什么?你问我,我问谁去?我都见不着离光华父子。”

洪瑞警觉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让十三行会所的代表来回答你吧。”

顺着闻世章的指向,洪瑞俯瞰站草滩上的潘振承。

洪瑞叫道:“是老潘,快叫他上来见我。”

闻世章哭笑不得:“你以为你是谁?”

洪瑞向闻世章抱拳道歉:“对不起,有请潘大人,我和魏宙在大班舱恭候。”

洪瑞回到大班舱,向魏宙通报刚才发现的情况,听闻通事的口气,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洪瑞要刘亚匾猜,刘亚匾冒出不祥的预兆,莫非那五万鹰元出了问题?刘亚匾联想起去年朝贡期结束时,离兆奎叫家人送给他二百两酬银,名为感谢他通报了棉花涨价的讯息,真正的用意是要刘亚匾不要搅和他们间的事情。

刘亚匾叮嘱道:“洪大班,你要记住我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发作,哪怕怒火冲天,也得装出心平气和。”

洪瑞苦笑道:“我已经被你们中国人折磨得没有脾气了。”

“我得回避一下。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小不忍则乱大谋是啥意思?”

“意思是——”刘亚匾正想解释,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刘亚匾指了指外面,迅速从另一扇舱门溜走。

潘振承与闻世章一前一后进来。洪瑞和魏宙拱手相迎,洪瑞用广东话说道:“潘大人,有失远迎,还望原谅。”

潘振承微笑道:“洪大班多礼了,像个谦谦君子。”

洪瑞请潘振承坐下,魏宙给潘振承倒葡萄酒,递到潘振承手中。潘振承说了声谢谢,接过酒放到桌上。他看了看洪瑞和魏宙的神情,沉默稍瞬道:“二位大班,我带来的消息恐怕不太妙,希望你们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洪瑞忐忑不安地点头,坐上高脚椅。

“离光华父子回福建替你们采办武夷茶,离光华在广东梅州的客栈暴病身亡,离兆奎运父亲的灵柩回闽南老家安葬。滋元行副办徐老四去武夷山购买茶叶,不幸遭遇土匪,五万元老鹰番银被洗劫一空,徐老四下落不明。”

洪瑞从高脚椅上跳起来,大叫道:“那是我的银子!我们东方贸易公司的银子!”洪瑞转而用英语急切地向魏宙叙述潘振承通报的讯息,魏宙红润的脸膛骤然发青,和洪瑞一道大喊大叫。

潘振承道:“二位大班请冷静,我知道是你们的银子,不是别人的银子。这事虽然与我们十三行会所无关,严行首委托我向你们表达我们的不安和同情。”

洪瑞咆哮道:“你说句不安和同情就没事啦?你们十三行是干什么的?你们中国官府是干什么的?你们中国警察是干什么的?”洪瑞怒发冲冠,手舞足蹈,他突然停住,“对不起,我发脾气了。”

潘振承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你们给离氏父子五万鹰元,是你们私下的契约,十三行会所不知晓,离氏父子也没有上禀备案。当然,离光华是十三行行商,巨款被劫,会所一定会密切关注,向福建方面打听实情。”

洪瑞用悲伤的口气道:“我们来中国,为什么这么倒霉?”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很多事情,无法说清楚为什么。”

洪瑞瞪着牛眼看着潘振承:“天有不测……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的中国老师怎没教我?”

潘振承猜想洪瑞请了一名中国老师,他不想深究是什么人。潘振承道:“你去请教你的老师吧。我还忠告你,虚心向你的中国老师求教在中国的生存之道。我不管你内心怎么想,但你面子上要尊敬天朝的官员、官兵、官商,要表示出臣服归顺大清的诚意。不为别的,只为你自己,你惟有这样做,才能改变广东官府和十三行对你的恶劣印象。”

洪瑞不停地点头。

“洪瑞,你大概还没有反省你们去年为什么会遭受那么多磨难吧?这与你的傲慢与不恭有直接关系。你惟有表现出足够的驯服,待他们确认你是个良夷,才有可能考虑协助你们追讨银债。”

“还只是可能考虑,而不是一定?”

潘振承点点头:“我不是行首,说话不算数。我这次来是转达严大人的旨意,希望你能够谅解。”

洪瑞愤怒地扬起拳头,大声叫道:“不!这是强盗逻辑!是不平等条约!为什么要强逼我这样那样,而你们不敢做出肯定的承诺?”

潘振承无可奈何道:“洪大班,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心平气和与你交谈你都受不了,我看你无可救药,神仙都帮不上你。”

洪瑞愣了一下:“药?抢救?不,不,我没病,我很正常。”

“你会正常?为什么十三行争着替其他外商承保,而偏偏为难你们?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洪瑞抱怨道:“你还说我太多为什么,原来你也很多为什么。”洪瑞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中国人做事很黑很黑,叫人弄不明白。”

“我没有闲功夫与你纠缠不休,告辞了。”潘振承起身走。

洪瑞急道:“潘大人请留步。”洪瑞拦在潘振承面前恳求道,“老潘……潘大人,我想去十三行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滋元行铁将军把门。再说,离兆奎不出面替你担保,你也去不了十三行。”

洪瑞一头的雾水:“怎么派铁将军去把门啦?那么滋元行肯定有很多银子。你非让我去不可!”

“你还是请教你的中国老师吧,问问铁将军是什么东西。”

“不,你做我的保商,我给你保费。”

潘振承正色道:“本商承保不收保费,你付保费我也不能承保。严行首跟各行商打过招呼,除了离兆奎,谁都不准替东方公主号担保。”

洪瑞困惑不已:“严行首害怕我去十三行,他害怕什么?他明知离兆奎不在广州,却要规定非得他替我担保,你们为什么勾结起来捉弄我?”

“你问严大人去,我无可奉告。”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十三行见严大人,那好,你替我担保。”

潘振承啼笑皆非:“我不会违背严大人的命令,你懂吗?”

洪瑞暴跳如雷,张牙舞爪大吼大叫:“我不懂!不懂!不懂!”洪瑞突然停止,抚着胸口划十字,“冷静,冷静!”

魏宙站一旁干瞪眼,他把洪瑞拽到一旁,问怎么回事。洪瑞情绪激动地说话,转过身来,向潘振承行礼:“潘启官,请原谅我的冲动。魏宙大班有话问你,为什么事情会闹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中国人都讨厌我们?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潘振承显出不耐烦:“你们的问题太多太刁,我无法回答。”

洪瑞一脸怒容,手关节攥得咯咯地响,他强压住火气说道:“你不愿回答我不强迫你。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和魏宙大班去十三行,我们要查清五万墨西哥鹰元的去向!”

潘振承郑重其事道:“我已经解释了多遍,离兆奎不在十三行,你们去了也见不到他,至于你们以后能否见到他,我不知道。你们一定要去十三行,如果户部李永标大人同意,没有保商担保也行。”

再遭勒索

李永标陷入欲出不得的怪圈,他想连任,就得和地方搞好关系;而地方得寸进尺,把关库当成地方的藩库。杨应琚要李永标代征助学银,李永标完全有理由拒绝他。可是,拒绝的后果,是地方督抚搬弄是非,弄得他在粤海关呆不下去。

代征就代征吧,反正不是从自己口袋里掏钱。李永标上任时拜访过退隐的老关胥钟汝南,钟汝南有一句经典之辞:“多方博弈,最不值得尊重的利益方是夷商。”想透了这点,李永标不再犹豫,嫌楼船太慢,李永标乘快蟹赶往黄埔量船。

去年验证量船,李永标领教了洪瑞的桀傲不顺。李永标没打算借这次量船彻底制服他,量船的目的是多征几个银子。一切从简,李永标免去繁礼缛节,瞥一眼澳门海关出具的船牌,叫李七十三赏港脚商人一坛酒,便进入量船缴钞程序。

魏宙和洪瑞目瞪口呆看着李户部,突然双膝咚地着地,行起三跪九叩大礼来。魏宙叽哩咕噜,洪瑞用舌头打卷的京话道:“贱夷魏宙、洪瑞叩拜天朝户部大人,恭祝天朝皇帝万寿无疆!我等贱夷愿恭顺向化,年年来贡,岁岁来朝!”

这下轮到李永标目瞪口呆了,洪瑞不像严济舟在昨天描绘的那样蛮横无理。李永标紧绷的脸绽开一丝微笑:“二位夷大班请起。”

“谢户部大人。”洪瑞说着,轻轻扯一下魏宙的衣襟,两人爬了起来,躬着身子垂手站在李户部面前。

李永标从李七十三手中接过茶杯,轻呷一口,慢吞吞道:“二位夷大班,东方公主号去年量过船,今年可免量,就按去年的标准缴纳船钞,待会儿由通事替你上税馆缴纳。”

洪瑞惊诧道:“李户部,这是一艘空船啊。”

李永标用不容分辩的口气:“空船也得缴船钞,这是朝廷的规定。”

朝廷确实规定洋船不论满载空载都得缴纳船钞,但是来一趟中国只能征收一次船钞。假设洋船需要等第二年办齐出口货,上澳门住冬后再回广州就不必再缴船钞。洪瑞对中国复杂的征税程度和规定不甚了解,傻子似的看着李户部。

李永标见洪瑞没有异议,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去年海关迟迟未给东方公主号办卸货部票,事出有因,是十三行没有确定保商。你们的保商仍是滋元行,鉴于离光华已死,离兆奎大概要等朝贡季节开始才回广州。”

“李户部,离兆奎欠我们五万鹰元货款。”洪瑞忍不住插嘴道。

“你们的货款纠纷待会儿再谈。”李永标脸色骤青,凛凛生威道,“本关特别关照你们,保商不在我们也给你们办卸货部票。按朝廷规定,办卸货部票前,先得缴纳货税。”

“缴纳货税?”洪瑞疑惑不已申辩道,“李户部,东方公主号的进口货去年已经卸完,按你们的规定缴了货税。我们的船去澳门呆了两个月,没带一件进口货来广州。”

“真没带一点货?货物稽查完了没有?”

“来了,来了。”刘贵瑛小跑过来,“关胥在底舱查到八十捆瓷器。”刘贵瑛拿一只青花瓷盘递给李永标。

李永标指着瓷盘:“洪瑞,你还说是空船?”

洪瑞急辩道:“这是我们通过滋元行采购的出口瓷器,东方公主号去年离开黄埔港前,离兆奎替我们缴过出口税。因为我们的货没有办完,就在澳门住冬,今年返回黄埔,瓷器也随船进了黄埔港。”

李永标狡黠地冷笑几声:“没错,洋船进港,洋货必须缴纳进口税。”

洪瑞厉声叫道:“可这是中国瓷器!盘底有景德镇的红印!”

李永标理屈词穷,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窘态。师爷吴尔韶拿着瓷盘指着盘底:“红印是后来描上去的,稍加烘烤就成了。吴某在海关鉴定出口瓷不知凡几,这盘底的红印盖上去还不到一个月,洪瑞,你们不是在澳门呆了几个月吗?有的是时间在红印上做手脚。”

“不,不是这样的,青花瓷只有中国才有,欧洲不生产青花瓷!”

李永标斥道:“本关知道你嗓门大,洪瑞,你叫它,你叫得应它,它就是中国瓷器。”

洪瑞挥舞着拳头吼道:“可它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它不是人,不是人怎么能应?”洪瑞刹住话,在胸前划十字,喃喃自语,“冷静,冷静!”魏宙扯了洪瑞一下,洪瑞情绪激动地向魏宙叙述刚才发生的事,魏宙气得浑身颤抖,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吴尔韶也凑李永标耳旁说话:“东翁,这批瓷器即使算进口税,也收不到几个银子。”

李永标一筹莫展:“这该如何是好?户部内务府都向我们伸手要银子,还有那个杨应琚,居然要我们代征助学银。”

“东翁不便开口,我来做恶人。”吴尔韶轻咳一声,朝前迈两步说道,“洪大班,方才户部关胥还在你船上发现大量洋红酒、洋麦粉、洋牛油、洋奶酪、洋蜡烛……”

洪瑞像被针扎了一下,身子猛颤问道:“你们要干什么?那都是我们天天吃的用的。”

吴尔韶板着面孔道:“那些货物已经达到做贸易的数量。按户部条例,得收进口税,还要罚款!”

洪瑞强忍着火气:“我翻阅过你们天朝所有外贸法律公文,没有这条法律。”

吴尔韶肃然道:“这是新颁布的律条,红酒超过十瓶,麦粉超过一百斤,食油超过一百两,奶酪超过十块,蜡烛超过一百支,都得照征照罚。”

洪瑞像被激怒的猛兽在甲板上蹦跳,从这头窜到另一头,不停地挥着拳头大吼:“我要抗议!抗议!强烈抗议!”魏宙猜想情况十分严重,也学着洪瑞的口吻用汉话喊:“抗议!抗议!”叫过一阵,洪瑞和魏宙抚着胸口,划着十字:“Dispassion(冷静)……”

甲板上的中国人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两个夷大班。

洪瑞和魏宙终于平静下来,两人商议一瞬,洪瑞跨步走到李永标前面:“李户部,如果您答应我们一个要求,我们就同意缴纳应该交的税银。”

“你讲吧。”

“请李户部允许我们去十三行,追讨滋元行欠我们的五万鹰元。如果离兆奎涉嫌商业欺诈,请户部会同广东官府帮我们追回货款。”

“离兆奎不在十三行,你们去也白搭。五万鹰元是否被劫,户部也不清楚。”

“我们必须去一趟,证实我们的怀疑。还希望户部给我们办进城的通行证,我们要进城向你们的总督大人、巡抚大人报案。”

“你们先缴清税费,本关再考虑你们的请求。”

洪瑞气呼呼道:“如果我们不交呢?”

李永标铁面无私道:“你们休想去十三行,休想求助官府帮你们追讨货款,你们也休想在广东做贸易。”

洪瑞气势汹汹道:“你们官商勾结,欺诈外国商人。不让我们在广东做贸易,我们还不想来广东做贸易!”

李永标气急败坏道:“好,看谁硬得过谁?我们走,下船!”李永标霍地站起身,吴尔韶靠近李永标轻声道:“东翁,我们一文银子也没收到。”李永标胸有成竹:“在大清的地盘,夷商还想翻天不成?看吧,不出三日,他们会乖乖地缴纳。”

李永标带关胥关丁下船,关丁赠送给夷商的一坛酒也带走了。

洪瑞和魏宙忿愤然地回到大班舱。

魏宙站在圣母玛丽娅画像前祈祷。洪瑞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咬开瓶盖大口喝酒,样子像斗败的公鸡。“你只知道叫我忍,忍,忍!我今天都忍炸了肺。”洪瑞把肚里的怨气发泄到刘亚匾身上。

“你不能硬碰硬和户部大人对着干,他的要求再怎么无理,你可以通过中国通事从中斡旋。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多次跟你打过招呼。”刘亚匾摇头叹息道。

“你说什么?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中国话要弄得这么难懂?这是为什么?”洪瑞像斗鸡似的瞪着刘亚匾。

“这也有为什么吗?”刘亚匾苦笑道,“汉话难懂能怪我吗?”

洪瑞不依不饶:“我没怪你,我怪你啦?我是问为什么汉话这么难懂?”

“为什么?因为你是夷人。”刘亚匾鄙夷道。

“夷人”在英文中的对译词是“野蛮人”。洪瑞挥舞着拳头,做出打人的架势:“你敢骂我?”

“你不但是夷人,还是蛮夷!”刘亚匾气愤地说道,后退几步,摆出中国功夫特有的桩步,准备接招。

大副急如星火进来:“拉夫脱,弗雷特,十多个辫子兵划小艇来啦,手里还拿着长矛大刀!”

洪瑞恼羞成怒对大副叫道:“强盗!他们是中国强盗!他们敢上软梯,就给我开枪!”

洪瑞说的是英语,刘亚匾瞪着眼,揣测英语的意思:“你们要做什么?”

洪瑞用手指着刘亚匾脑袋,改用中国话:“没听懂?拿枪!开火!嘣,嘣,脑子开花,哈哈哈!”

刘亚匾急得大叫:“你疯啦?洪大班!”

魏宙听洪瑞说来了一伙强盗要抢夺钱财,打了个寒战,颤栗着指着大副:“快去!海盗上甲板抢夺我们的银币,格杀勿论!”

刘亚匾跪在门口,挡住他们的去路:“魏大班,洪大班,千万使不得呀!你们若要开枪,先毙了我!”

洪瑞愣了愣,叫道:“用水龙喷射!”

魏宙继续站玛丽娅画像前,忐忑不安地祈祷。洪瑞随大副上了甲板,站船舷朝下看。高大的船身下,晃荡着一只小船,几个中国兵拽住软梯不放,另几个中国兵顺着软梯往上爬。甲板上,水手奋力按动着压水器的杠杆,两个水手捉着水龙向下面射水。湍急的水柱箭一般地射向软梯上的中国兵,中国兵被冲到水里,摔在小船上。

船舷上的洋水手发出欢快的笑声。

协兵将扒龙迅速划离东方公主号,领头的马外委气急败坏地叫道:“夷蛮子等着,看大爷怎么收拾你们!”

黄埔港很快归于平静。刘亚匾躲在垂落的风帆旁朝吊脚楼方向窥视,协兵稍作休整,留下两个协兵继续放哨,其余的协兵划快蟹送马外委离开了港湾。“他们想干什么?”刘亚匾冒出不祥之兆,把心中的疑虑告诉洪瑞,“中国士兵送军官去广州了,他会向他们的上级禀报洋船水手欺负他们。很有可能会叫来大队的中国官兵报复你们。”

黄埔不是久留之地,洪瑞和魏宙紧急磋商。暮色降临,天边响起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下来。东方公主号扬起风帆,趁着天黑雨骤驶离了黄埔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