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贝勒府,十四贝勒竟然没要求我继续学规矩,只是说了两件事。
第一,从明天开始,认真教他几何。每周至少抽出三天,每天一个时辰。
第二,问我西洋人喜欢送什么寿礼给别人。
第一条起初我是拒绝的,因为我供职于东堂而不是十四贝勒旗下,没有道理占用正当职业的时间来做兼职。于是他勉为其难把时间改到了我下班后。我提出按钟点收费,被他一句‘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还敢要钱?’给吼了回去。
你们看,贵族还不如资本家讲道理!
第二条我想了很久,从送别墅的,说到送画的,送瓷器的,他各个都不满意,最后我说:欧洲钟表业非常发达,像今日我们进献给皇上的那种观赏性大于实用性的钟很受欧洲贵族欢迎。
他狠戳我的脑门说:“过寿送钟,你找晦气啊!”然后把我撵了出去。
晚饭的时候,我桌上加了道菜。赵嬷嬷说,贝勒爷说怕你吃不饱,又出去要饭。
我欲哭无泪,要饭要到紫禁城,我也算古今中外第一家吧!
公元1715年 1月31日康熙五十三年农历十二月十五日 阴
腊八登殿面圣之后,朝廷暂时没有给我们安排工作,我们回到东堂,在安东尼的安排下各自领取相应的任务。我的生活像是从一个高高的抛物点上荡下来,慢慢恢复得平静而忙碌。
这个时候我才了解到,全国各地的传教士加起来不足百人,其中三十多个还全职为朝廷服务,基本不参与教务,但我们的信徒竟真的高达三十多万。可以想象,普通神父的日常工作有多么繁重!
像我这个入教时间不久,信仰并不坚定,同时性别很尴尬的的编外人员,不适合接触信徒,只能管理内务。所谓内务主要就两点,第一,做安东尼的助手,替他待人接物跑腿办事;第二,管理东堂财务。
拿到账本的时候我其实有点抗拒,生怕看到教廷和当地官绅资金往来的明细,所幸安东尼对我的信任还没有到达那种高度,这一本只记了东堂日常开销。
今天是东堂做弥撒的日子,教堂里挤满了人,安东尼亲自领着所有神父为信徒们恭读圣经。在一片肃穆神圣的氛围中,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处变不惊的安东尼向教众们点头致歉,然后把圣经交给了另一个神父暂时离开。
不多时,一个每天都来教堂,时不时给我们帮忙打杂的信徒——十三岁的残疾少年满月溜进来叫我。
我随他来到后堂,只见安东尼已经换下祭服,披上了厚重的斗篷并戴上了毛毡帽,看样子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见我过来,匆匆往前迎了两步,神情格外严肃地对我说:“秋,出大事了。前几日直隶总督在蓟县抓到几名清茶门的逆贼,昨日提到了步军统领衙门监狱,今天凌晨从其中一人口中审出……”说到这里,他左顾右盼了一番,压在我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西安的圣母得胜教堂一直为他们提供活动经费和武器。”
“清茶门?”在广源寺养伤的那个王爷就是被清茶门的逆贼所刺,这个‘门’相当猖獗!我顿时吓得透心凉。这事儿要是真的,灾祸会很快蔓延到每一个教堂,每一个传教士!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我紧张地问他。
他抚了抚我的肩膀宽慰道:“不用害怕,据我了解,圣母得胜教堂的维克多主教既不老也不蠢,不会做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就算教堂真的牵涉进去,可能也是无关紧要之人被逆贼蒙蔽,皇帝陛下圣明仁慈,不会因此迁怒我们这些忠良之辈。最值得我们忧虑的是,负责清剿清茶门的人是雍亲王,而他一直反对我们传教,我担心他会弄假成真借题发挥,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事情发酵到惊动皇上之前掌握真相,并尽可能地降低波及范围。”
啊,雍亲王负责!难不成广源寺那个人人畏惧、脾气暴躁的王爷就是他?
其实从我进京,就一直在暗中从各种渠道了解这位未来的继任者,但和三阿哥诚亲王、八贝勒,甚至十四贝勒相比,他的话题度并不高,虽然这么多年来他劳苦功高,也很少被卷进是非中,但……好像人们觉得他过分执着于做好眼前的事儿,没有长远的规划和企图。还有一些零星的大胆的评价,说他刚愎自用,心肠冷酷,手段残忍,不适合当皇帝。
这些认知显然是有误的,但他的铁血手腕在历史上赫赫有名,如果他反对传教,这次的事情必不能善了!
我几乎已经闻到了血雨腥风,害怕得有些发抖,只能竭力保持冷静,“我们该做什么?”
短短十几分钟的功夫,安东尼已经想好了应对措施,从容道:“我把你叫过来就是为了嘱咐你,回去之后,先不要在十四贝勒跟前提起这件事。雍亲王是他的亲哥哥,但他们俩关系一向不睦,十四贝勒年轻气盛,又和我们交往过密,如果他插手这件事,可能会起相反的效果。雍亲王最疼爱的弟弟十三贝勒曾在东堂治过腿疾,我和他挺聊得来。现在我要去他那里打探一下风声。你不是和礼部官员杨猛很熟吗?你去找他探听一下皇上下次何时传召法国使团,想尽办法作为法国使团的翻译官再次进宫。”
这么说,如果真相对我们有利,而雍亲王要对我们不利,我就要承担起在皇上面前陈情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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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岚手里的本子突然被抽走,她又惊又怒地抬起头来,却看见左脸上有一个清晰手印的葛忱正脸色铁青地看着她。
宋岚从没见过葛忱同别人发生矛盾,也没听闻他用言语谴责过别人,但当他生气的时候,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因为那种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葛忱那种压抑的怒火,尤其让她有种深刻的内疚。
“对不起,我闲着无聊,所以随便找本书来看看,没想到拿到的是你的手抄本……你知道吗,出版的书籍里没有说她是怎么穿越时空的,也没有埃文麦克沃伊这个人,当然更没有秋童和他之间发生的这些事情……”她其实很想走过去安抚他,说,如果生气你就发火,如果难过你就哭泣,怎样都好,只是不要一直这样压抑自己。但她不敢,她只能一边道歉,一边试图转移话题。
葛忱冷着脸指了指门:“你可以走了。”
宋岚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面红耳赤地朝门口走去。手握在了门把手上,却想起了来这里的初衷,又厚着脸皮退了回来,从书包里拿出志愿表,“给你。”
葛忱愣了愣,紧接着眉头皱了起来,看着她手里的志愿表,眼神专注而痛苦,充满了矛盾,却没有接。
宋岚静静地看着,大着胆子抓起他的手,把志愿表塞到他手里,看着他说:“如果那么坚定,为什么还要犹豫?”
葛忱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慢慢把那章皱巴巴的志愿表展平,低低地说:“你不要管我的事情,回去吧。”
“不!”宋岚脸发烧,手也紧张地发颤,可她没有退缩:“我就要管,还要管到底!我知道你很喜欢物理,你看了那么多书,甚至国外的原版名著也啃得下来,还经常熬夜观察星象,你那么痴迷,我不想你放弃!”
如果葛青和他妻子听到这话,大概会把这孩子打出去。
但葛忱却只是静默着,默许了宋岚的多管闲事,或许是因为他现在心里太乱,没有那么多闲心来跟情窦初开的宋岚多做纠缠,也或许这些天来,他已经遭受到了太多的否定,突然有人肯定他,支持他,给了他一些坚持下去的力量。
他的确痴迷物理,不仅仅是因为这门学科本身充满魅力,更因为只有更深层地研究,他才能破解时间的秘密,才能回到过去,找到她,改变一些事情。
葛忱的沉默,给了宋岚更多勇气,她冲动地说:“你先答应你父母报他们希望你报的专业,然后我去学校再给你拿一张志愿表来,你在新的志愿表上填上你喜欢的专业,然后把新的那张交上去,好不好?”
葛忱摇摇头,转身走到书桌后的椅子上,疲惫不堪地坐下来。那张清秀年轻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冷漠和高傲,只剩下浓浓的困惑和纠结。
“那你要放弃么?服从你父亲的意愿?”宋岚站的远远的。
“不!”葛忱毫不犹豫地答道,举起手中的笔记本,说:“我的决心,你不是看到了吗?”
宋岚先是疑惑,继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快步走过来,绕过书桌,直接走到他面前,直刺刺地问道:“你说要找到的人不会是秋童吧?你想穿越时空?”
葛忱往后仰了仰,冷冷看着她,“像你这样这样的人,当然觉得荒谬。”
宋岚呼吸一滞,梗着脖子问:“像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葛忱冷冷笑道:“正常人,普通人。”
“普通人怎么了?正常人怎么了?难道你想做不正常的人么?”宋岚不由地抬高了声音。
葛忱厌烦地站起身来,父母亲就是这么说他的!学习物理,研究时间?穿越时空?为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人耗费一辈子光阴?这根本就是疯子的行为!
他双拳尽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是的,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行为是疯狂的。秋童给考古界留下了巨大的财富,同时给科学界带来了深渊般的谜团。无数科学家前仆后继,蹉跎一生。父母更担心的倒不是学术上的成就高低,而是,万一他也像秋童那样迷失在某个时间段,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
可葛忱坚定地很,他不仅要证明秋童真的存在,不仅要破解时间的秘密,不仅要穿越时空,还要把她从乾隆十年给带回来!
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推着他往那个方向走,有一种声音在呼唤着他往那个时代去,有一种牵挂让他日日夜夜都放不下。
虽然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力量,谁的声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牵挂着‘或许并不存在’的秋童,但他知道这些东西已经使他做不了宋岚口中的正常人,他注定要走一条边缘化的,孤独的路。
想到这些,他忽然停下来,转身看着宋岚,毫不迟疑地说:“是的,我不打算做一个正常人!”
作者有话要说:插播一段现代剧情~另外,真实的历史上,的确有传教士和反清组织勾结,雍正本人也在登基后下令禁止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