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冬的第一场雪来得很快,清晨才飘着絮絮扬扬的雪片,转眼便是铺天盖地的大雪,街上、屋顶上、枝头很快染成白色,熙熙攘攘的大街迅速冷清下来,只剩下白茫茫的天地。
王秋喜欢雪。
虽然义父的事毫无头绪,还是兴致勃勃打了把油纸伞,在满天飞舞的雪中独自漫步,呼吸清冽寒冷的空气,脚下踏得积雪“吱吱”直响,心头舒畅了许多。
走到洗马桥前,见桥中间有个女孩俏然而立,身披火红色雪裘,手执杏黄色纸伞,与周遭雪景形成鲜明的对比。听到脚步声,女孩缓缓转身,与王秋四目相对。
“卢蕴!”王秋轻呼道。
卢蕴粲然一笑:“很意外是不是?我算准了你会经过这儿,因为你说过人生最幸福的事莫过于雪中散步。”
王秋心里咯噔一声,感觉很不妥当。
“准备劝我离开京城?两个月期限还没到呢。”他说。
“听我说一句,王秋,”她忧郁地看着他道,“京城的水太深,不适合你,还是回江南吧,那里除了雪景不如京城壮观,什么都好,何必太执着?”
他嘲讽道:“怎么,解宗元连两个月都不愿等了?”
卢蕴幽幽道:“王秋——人家都知道你为陶兴予的案子而来,再耽搁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王秋脸色微变,沉吟片刻道:“谁告诉你的?”
“我说外面至少有一百个人知道,你信不信?”
莫非是苏克济两面三刀,把事情抖搂出去?王秋首先想到他,因为目前为止自己只在宇格格、叶勒图和苏克济三人面前亲口承认过,嫌疑最大的当然就是苏克济。
但自己三更天才离开苏克济家,今早又突降大雪,按说不可能传播得这么快,何况交谈是在密室里进行,本身就意味着不成文的攻守同盟。苏克济长期在吏部为官,理应养成谨慎小心的习惯,出卖王秋不要紧,惹恼成亲王那可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陶大人是我义父,他身陷天牢,作为义子进京看望一下有何不可?”
卢蕴皱眉道:“别骗人,我们都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王秋,你正在做的事非常危险,危险得远远超出你的意料。”
“与解宗元有关?”
“你找他,是不是想了解陶兴予借钱之事?解师兄委托我告诉你,那笔账他不再追究。”
她边说边从袖里取出一张借款契约,在他面前晃了晃,上面写着“……兹借到解宗元白银六千三百两……”下面有解宗元和陶兴予的签名、手印。她干脆利索地将契约撕成碎片,迎风轻扬,纸屑飘飘洒洒落入河中。
王秋摇摇头:“义父在天牢九死一生,你不撕,这笔借款也是烂账。”
卢蕴叹道:“解师兄已释放最大限度的诚意,就差,就差没当面求饶了,你也是江湖中人,当知见好就收的道理。”
王秋冷笑道:“解宗元当然不怕我,不愿节外生枝罢了,可王秋偏偏是死缠烂打的人,不吃他小恩小惠的一套,你回去传个话,叫他丢掉幻想直接放马过来!”
卢蕴又叹了一口气,定定看着他,眼中隐隐蕴含泪光,低低道:“王秋,三年前我真伤了你的心,我会尽我所能赎回罪行,但京城……”
“你走吧,你的解师兄在家等着你呢。”
王秋转过身冷淡地说。
“信不信由你,我与解师兄只是同门师兄弟的关系,你,你是我三年来唯一亲近过的男人……”
她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当袅袅尾音在雪花中渐渐逝去时,人已悄然不见了。
王秋嘴角绷得坚硬,拳头捏得“格格”直响。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恨的并不是解宗元,而是卢蕴;他可以承受赌局失利,但无法接受倾心深爱的女孩背叛自己。他实际上是将三年前郁积的万钧怒火全部发泄到解宗元身上。
雪下得越来越大,密密匝匝的雪花化成厚实的雪幕,以至于看不清几步之外的行人、树木和房屋。刚才赏雪带来的轻松惬意的好心情已荡然无存,王秋苦笑一下,沿原路返回客栈。
走了三四十尺左右,对面陡地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叱喝声: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紧接着一团黑影往王秋这边冲过来,没等他有所反应便将一只银白色包裹塞入他怀中,然后灵巧地往右侧一拐一转,人已消失在旁边巷子里。王秋拎起包裹还没来得及细看,已被十多个人团团围住,为首的竟是明英!
“王先生,失敬失敬!”明英大剌剌来到他跟前,劈手夺过包裹一抖,里面掉下十多件金银首饰,脸一沉道,“人赃俱在,原来王先生就是夜窃十七家的江湖大盗,来呀,把他拿下!”
“哎,我不是……那人从旁边巷子……他塞给我的……”王秋边拼命挣扎边解释。
明英叱道:“大胆王秋,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拒捕,兄弟们一起上!”
十多名巡捕一拥而上,有的按头,有的抱胳臂,有的绊腿,很快将王秋压到冰凉的雪地上,明英上前麻利地给他上了铁铐,又五花大绑起来,蓦地仰头狂笑,顺便朝他脸上踹了一脚,恶狠狠道:
“押到刑部大牢,看爷怎么收拾你!”
迷宫式的巷道,污浊和着血腥味的空气,偶尔传来的呻吟声和怒骂声。再度进入刑部大牢,王秋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关押的线路与上次差不多,但狱卒格外凶神恶煞,每走两步便踢他一脚,或在他脑后甩两下,等到了囚室猛地一推,王秋两手被铐,身上也绑得像粽子,身体失去平衡,以猪啃地的姿势倒在地上,牙根撞得嚓嚓直响,一缕鲜血沿着唇边流下来。
“这位爷,请一边说话。”
经过上次探狱,王秋懂了监狱里的规矩,强忍疼痛叫道。
狱卒打量他一眼,道:“你是明英大人关照下来的重犯,有什么思量咱可不敢,哼,过几天再说吧。”说着关好牢门扬长而去。
王秋无奈,一动不动躺在潮湿冷凉的地上歇了会儿,再努力以手四下摸索。触手处全是坚硬的墙壁,没有窗户,没有床。他深深吸了口气,将早晨下雪后的经历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心里略有所悟:
从卢蕴到明英,绝对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先是卢蕴以情动人,希望不伤和气地解决此事,被拒后明英出场,用最蹩脚却是最实用的栽赃手法,将王秋关入大牢。
与此同时王秋还想通刚才的疑问——卢蕴等人何以知道自己为陶兴予案而来,一定是明英放的风!
明英从他夜探天牢推断出与陶兴予有关后,又进行了深入调查,然后大肆宣扬将他卷入此案,解宗元闻讯后迅速找到明英,双方一拍即合,策划了这个圈套。
临近正午时,明英派手下过来审讯,告诉说在他住的客栈房间里搜到大量赃物,要王秋如实交代犯案经过。王秋自然一口否认,明英遂挥动浸了油的皮鞭将他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临了还浇上一盆冷水,放言道这才是开始,厉害的还在后头!
没过多久狱卒进来,用链子把他锁在尿桶旁边,链子一头套住脖子,一头绕住铁门栅栏,链子绷得很紧,使王秋坐不能坐,立不能立,身体半斜着倚在墙壁上,真当是生不如死。
挨到傍晚时分,又来了一名明英的手下,脾气比第一位还暴躁,进来就说你一定不肯招是吧?劈头盖脸一顿猛揍,打得王秋满地打滚,牙都掉了两颗,嘴边鲜血淋漓。然后揪起王秋的衣领狞笑道,瞧你这身板,估计挨不到公堂审讯就玩完了!
“我……会坚持到底……”王秋伏在血泊中喃喃道。
不知过了多久,狱卒送来牢饭——一只拳头大的馒头,一小碗汤,馒头散发出浓浓的碱味和霉味,汤如白水一般淡而无味,王秋直觉得反胃,尝了点便放到旁边。狱卒收碗时嘲讽地看看他,也不说话,收了便走。
入夜,大牢里鼾声四起,王秋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哪里睡得下,脑海里响着卢蕴的话:人家都知道你为陶兴予的案子而来,再耽搁下去恐有性命之忧!现在看来那是最后的警告,因为明英正躲在附近某个地方,磨刀霍霍准备动手。
突然一闪念:解宗元不过借了点钱给义父而已,为何得知自己调查此案时如此紧张?还有郗大娘,第二天就向叶赫那拉打听原委。身为债主,欠账要钱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数目并不很大——义父在苏州的良田和店铺足以偿债,紧张到须卢蕴连续两次出面,必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卢蕴反复强调解宗元无意与王秋为敌,他正专心致志做某件大事,不屑与江湖意气用事,既然如此他本该连接触都免了,怎会再三示好呢?由此看来王秋出现在京城,本身就对解宗元的计划形成威胁。
想到这里,王秋豁然开朗。
地下花会!
一定是地下花会!
解宗元是地下花会的组织者和布局者,而且向赌客提供高利贷,郗大娘也是赌链中的一环,妓院的生意太红火了,赚的钱需要投机生利。
解宗元试图控制会试结果,千方百计向吏部、礼部渗透,陶兴予和王未忠接到这一讯息后决定将计就计,以入伙并参赌的名义深入其中,掌握更多地下花会操纵、影响会试的秘密,以一网打尽。
然而陶王两人终究书生气太重,玩心计哪抵得上解宗元这些老江湖?很快便露出马脚。解宗元立即通报给更高级别的幕后组织者——控制会试仅仅靠吏部礼部是不行的,起码有副主考官以上级别的大鳄!于是一张密网洒了下来,陶王两人被事先罗织好的罪名打入天牢。
正想得入神,左侧墙上突然“笃笃笃”连响三下,王秋一怔,半爬半挪到墙边。墙那边见无反应,又“笃笃笃”敲了三下,王秋连忙回应,并将耳朵贴到墙上。果然过了会儿听到低低的声音:
“该吃就吃,不能饿坏身体。”
王秋道:“谢谢……大哥,在下初次入狱没有经验。”
对面长长叹息道:“谁都没有经验,全是慢慢熬出来的……你叫王秋,是飘门高手?”
“是。”王秋提防着明英派人套自己的话,不敢多说。
“要是我有你十分之一,不,哪怕百分之一赌技就好了,”那人说,“我姓陈,因在赌坊输了一百多两银子还不起,被抓进来的。”
“喔,陈大哥。”
“天底下赌坊都一样,官赌一家,一点一点地把你榨干净了,然后翻脸无情;如果碰到王先生这种高手,则串通官府往你身上泼污水,关进大牢折磨得奄奄一息才放走……今天下午是不是很难捱?这叫‘杀威棒’,先打掉你的锐气,然后天天打四五回,让你觉得活下去没意思,索性认了罪名求得解脱,正好中了他们的诡计。”
王秋默然半晌,道:“谢谢陈大哥提醒……陈大哥能否指点一条明路?”
“哈哈,我要有本事也不会关在里面三年多,家里拿不出打点的钱,还得经常受那帮王八羔子的鸟气,不过还好,上个月我婆娘娘舅大发慈悲卖掉老家祖宅还了赌债,又托朋友到衙门上下说情,估计再有几天就能出去了……王先生,进刑部大牢的人要想全身而退只有两个途径,一是使劲用银子,砸得越多越好,二是找来头更大的官儿,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嘛。”
“陈大哥说得是……”
王秋还想问下去,巡夜的狱卒来了,边走边大声呵斥“不准讲话”,王秋赶紧缩回墙角,等狱卒走远再敲墙壁时,那边已经睡着了。
深夜,刚刚入睡的王秋突然被粗暴地踢醒,一个身材彪悍的黑影站在面前,二话不说正正反反给他十几个耳刮子,然后咬牙切齿道:
“王秋,你也有今天!”
原来是明英。
王秋明白,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说什么都没用,索性闭嘴不言。
明英得意地把玩手中皮鞭,冷不防朝他脸上抽了一下,恶狠狠道:“打烂你这张小白脸,看你以后怎么骗人家女孩子!哼,敢在军爷跟前耀武扬威,你的修行还不够!”
王秋将涌出的血水吞回肚里,一言不发。
打了会儿明英觉得没甚意思,揪住他的衣领道:“军爷问你,这些天在十三家赌坊赢的钱藏哪儿去了?客栈里没有,身上也没有,是不是在叶勒图手上?”
“不……在……”
“哼,估计你也不会把数万两银票交给才认识几天的赌徒,那么藏在哪里?”明英凑得更近,几乎能闻到他鼻孔里呼出的浑浊味儿,“把钱交出来,军爷能饶你一条性命,不然,军爷有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王秋艰难一笑:“在下……既然赢了数万两银子,何须夜夜行窃,偷些不值钱的首饰,大人你说呢?”
明英暴跳如雷,冲他脸上又抽了几鞭子,怒道:“在大牢军爷想弄死你比捏只蚂蚁还容易!你不是想看望陶兴予吗?他就在一百步之遥,可惜,嘿嘿嘿嘿,你们俩谁先死还说不准!”
接着明英又用力抽了十多皮鞭,直到有些气喘才歇手,临走前威胁说,你考虑清楚,明夜这个时候军爷再来听信儿,若仍执迷不悟,就挪到很有意思的牢房,让你尝尝男人的滋味儿,哼!
王秋心一紧,自然明白明英话中的意思,但那批银票——为防止不测,他早就未雨绸缪做了安排,银票绝对不能交出去,那样自己将死得更快。只有咬紧牙关保守秘密,才能与明英僵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