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兴客栈的早晨格外热闹,打五更天起就有准备出城的弄点面汤垫底,接着遛弯儿的、赶早集的以及提笼架鸟的爷们儿,一茬接一茬,伙计们忙得一路小跑,头顶热气腾腾。
今早的话题围绕着昨晚官府捉赌,不少八旗子弟、外地进京的官员以及各大王府下人奴仆都牵涉其中,据说嘉庆帝看到参赌名单后龙颜大怒,接连摔了几件玉器,下令刑部和大理寺严查到底。
王秋混在中间留意每句话,不禁庆幸攀到伟啬贝勒这根高枝,倘若昨晚不明就里被抓进去,全盘计划将付之东流。由此可见京城确实荆棘遍布、杀机四伏,稍不留意便容易招来灭顶之灾。
吃过早点,叶勒图匆匆过来逗留片刻便去了贝勒府,伟啬贝勒虽应允那件事,没人盯着不行,何况其中尚有若干关节。横竖没事,王秋沿着旧城墙慢踱,遛了一大圈回到客栈时,门口遇到位眉清目秀的俊公子,牵着两匹马冲他道:
“王先生,等你好久了。”
王秋一怔,仔细一看竟是宇格格女扮男装,连忙压低声音道:“见过宇格格……”
“嘘!”宇格格示意不得泄密,随手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扔给他,翻身上马前行。王秋略一迟疑,纵马跟了上去。
初秋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位于京郊东南的钦道牧场杂草丛生,一面临水,三面被茂密的树林环绕,正是打猎的好地方。
“当今皇上喜欢狩猎,做皇子时行动受限,只得经常来这一带过过瘾,如今排场大了,动辄去木兰围场,这边倒荒弃了。”宇格格边扬鞭策马边大声说。
王秋不紧不慢紧紧相随,始终与她保持一点距离,道:“这一带水草丰美禽兽繁衍,方圆数十里却寥无人迹,莫非平民百姓禁止入内?”
“虽然荒弃了,还是皇家牧场呀。”
王秋默然。
宇格格冰雪聪明,看出他的感慨与无奈,笑道:“王先生,请教个问题好不好?”
“但说无妨。”
“昨晚你点破胡公子作弊的手法,是在指甲里藏了针对蟋蟀配制的迷迭香,蟋蟀闻了后逐渐疲乏而后劲不足导致惨败,我想知道的是,”她提缰减速,“你身上为何有这种药?难道备有百宝囊,随时可用?”
王秋苦笑:“我们这一行的恶名在外,好赌之人既跃跃欲试又格外防范,因此多数情况下开盘前我们都不知道如何赌法,准备充分些自然有底气。”
“倘若赌的项目正好是你未曾准备的呢?”
“只好紧紧盯着随时戳穿对手耍诈,不过一般来说上策是靠赌术取胜,彼此心知肚明点到为止,若撕破脸就等于结了仇,此乃行走江湖之人的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断不可为。”
宇格格理解:“正如我哥,明知胡公子耍诈却不能挑破,唯有自家暗底下提防点儿,顶多言语间暗示一二而已,毕竟一个圈子混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
“再说几年来贝勒爷也赢了胡公子不少钱财,权当返利。”
宇格格脆笑,笑声间草丛里“唿啦”飞起一群色彩斑斓的鸟儿,她迅疾无比张弓、搭箭、瞄准,“嗖”一声,一只肉鼓鼓的松鸡应声而落。
“好身手。”王秋赞道。
“王先生也来一个?”
“不敢献丑,”王秋道,“在马术、骑射、狩猎方面,八旗子弟有独到之处,汉人远不能及。”
宇格格“嗤”了声,道:“八旗子弟,现在几乎成为骂人的话了,酗酒滋事、沉迷赌博、玩物丧志、不学无术,就是对这群人的写照,拿我哥来说,三十多岁正值壮年,本是事业有成前途无量的时候,却为小小的蟋蟀茶饭不思,还有叶勒图的父亲,把家里那点薄财全折腾到鸽子身上,没钱到官场上打点,结果叶勒图几弟兄无所事事,成天除了正事什么都干。”
“格格说得草民惭愧不已,草民也是除了赌技其他一无是处。”
“不准在我面前称自己草民。”
她扭头嗔怪道,太阳从云彩间射出点点霞光,映得她眼眸格外明亮,脸颊边茸毛间腾起淡淡的雾气,脸上、唇上则泛出熠熠光彩。王秋眼睛仿佛被刺着了,忙不迭移开目光,神情竟有点狼狈。
“我喜欢你谈论赌术时的表情,让人感觉一切尽在掌握,这恐怕就是高手的风范吧?”到底是满族女孩,说到喜欢时落落大方毫不忸怩。
王秋顶不住了,脚底马刺刺了下马肚一溜烟蹿到前面,宇格格策马扬鞭,没多久便追了上前,道:“喂,敢不敢赛马?赌我至少胜你一个马头!”
“格格明知草……在下马术不精。”
“飘门赌术无所不精,而且听人家说飘门中人若无正当理由,任何时候都不可以拒绝挑战,是吗?”
宇格格歪着头问,王秋哭笑不得:“你倒打听得清楚……怎么赌?”
“我赢的话,以后你得经常陪我外出游玩。”
王秋受不了她直白坦率的眼光,避开道:“在下……若赢了,请格格帮忙引见一个人。”
“谁?”
“在下还没赢呢。”
宇格格一笑,鞭鞘指着远处山丘上的亭子道:“先到亭子者为胜,开始!”
随着一声唿哨,两匹骏马箭一般向山丘方向疾驰,马蹄踏处灰尘四起,草泥飞溅。宇格格脸涨得通红,左手紧握缰绳,右手挥动皮鞭,脚底连催马刺,身体几乎全贴在马背上,与马头成一条直线。在她的操控下骏马如枣红色飓风直扑山丘,很快将王秋甩下将近半个马身。
眼看离山丘只剩二十多尺,差距却愈来愈大,王秋放弃追赶,道:“格格赢了。”
宇格格怕他耍诈,策马冲上山丘才停住,笑逐颜开道:“我真赢了飘门高手,到京城以来未尝一败的王先生!”
“百战百胜只是江湖传说,赌术再高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王秋微笑道。
“那就说定了,以后随便我去哪儿你都得跟着。”
“在下遵命。”
宇格格抛了缰绳,躺在被阳光晒得又松又软的草地上,随手扯了根草茎在嘴里咀嚼,过了片刻问:“刚才你说想见谁?”
“可惜在下输了。”
她无声笑了,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我又没说不帮忙。”
王秋心“咯噔”一下,停了半晌道:“京城名人,郗大娘。”
“郗大娘,茶道、刺绣、花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的茶围子王孙权贵挤破头想参加,有关她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宇格格若有所思问,“你找她干嘛?”
“老实说我也不十分清楚,”王秋迟疑了会儿接着说,“在下怀疑她与在下欲见的死囚犯有关。”
“你最好只是打听消息,千万别得罪她,郗大娘人脉之广、后台之硬难以想象,而且隐隐与神秘莫测的董先生有些关系,否则不知被那些没出息的八旗子弟欺负多少回了。”她警告道。
王秋精神一振,连忙问:“格格也知道董先生?”
“京城最大的庄家,凡是规模空前的赌博背后都有他的影子,只是他的来历、他的真实身份始终是个谜,因为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连朝廷也不知道?”
“你真逗,”宇格格道,“他又没作奸犯科,杀人越货,谁吃饱了没事干调查他?再说朝廷高官、王公贵族大抵涉赌的,万一惹火烧身怎么得了?”
“他坐什么庄?赌什么?”
她耸耸肩:“具体情况恐怕圈内人也说不清,总之董先生只做大买卖,十三家赌坊东家不过相当于他手下的伙计。”
“喔……”
王秋陷入沉思。
休息片刻,宇格格拉他到附近密林中打猎。自打嘉庆帝每年到木兰围场,钦道牧场已荒弃数十年,但一如往昔禁止平民进入打猎、砍柴等活动,皇族王公平时纵酒作乐难得来一两趟,因此成为鸟兽繁衍的乐园。两人在林中肆意驰骋,手起箭出,至中午时分已猎杀了六只野兔、两只角雉、一只幼麂和两只赤斑羚。宇格格仍不甘心,恨恨说可惜被蛇扰了心神,不然那头豚鹿保准跑不掉。王秋说少杀生为宜。
寻了处避风的平地,宇格格拿了牛角尖刀放血、剥皮、剔骨,然后燃起篝火,将兽肉支在架子上烧烤,不时撒些孜然、胡椒粉、盐末,不久便散出阵阵肉香。王秋贪婪地吸了口气,赞道不愧是马背上的民族,手法如此娴熟。她惆怅道马背上的民族如今快不会骑马了,不信把叶勒图唤来试试,保证十步之内摔下来。
肉烤得差不多时,宇格格取来一皮袋马奶酒。吃着香气四溢的烤肉,喝着醇厚美味的马奶酒,放眼欣赏远处的山峰、近处的树林河流,聊些轻松开心的话题,王秋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欢畅,原本不善饮酒的他不知不觉多喝了几口,醺醺然身体仿佛要飞起来,倚着大树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陡地惊醒,先是吓出一身冷汗,暗骂自己太疏忽大意,居然在陌生环境里毫无防备地睡觉,接着便看见宇格格坐在身侧,手里捧着一束野花边仔细整理边哼着一首充满欢快的民歌,清晰可见她嘴角上的笑意。
这一刻使王秋找到久违的温馨,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身体,静静躺着听宇格格唱了一首又一首,直到太阳快要落山。
回城依然是快马加鞭,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但感觉亲近了许多。为避免闲话,离客栈两条街时两人便分了手,回到住处,叶勒图已等候多时,一个人在院里老牛推磨般直兜圈子。
“爷,可把您盼来了,还以为爷要在郊外露营呢。”
“怎么会?”王秋随口道,一琢磨觉得叶勒图话中有话,瞪眼道,“说什么呢?”
叶勒图诡秘一笑:“宇格格是京城众多格格中最出色的,性格豪爽,文武双全,而且眼高于天,能得到她垂青的男人并不多。”
“叶勒图!我们只是到京郊打猎,别乱想。”
“嘿嘿,不乱想,不乱想,总之爷悠着点儿就行了,”叶勒图话锋一转入了正题,“今儿个我在贝勒府盯了一天,爷的事总算有点眉目,只是……”
王秋心一跳:“什么情况?”
“刑部大牢死囚室分‘天、地、人’三部分,人字号是刑部经手的案件,地字号是刑部与大理寺、都察院等部联合经办的大案,天字号则是皇上或亲王直接交办的要案,陶兴予就被关在天字号。”
“是,我知道此事很难办,所以才费这些周折。”
“天字号寻常人等无法进入,护军参领雅思哈都不敢承担,还须找更高级主事打招呼,我出来时贝勒正琢磨请胡公子亲自出马。”
“哦,他父亲是护军统领。”
“胡统领这条路走不通,但胡公子舅舅乃神机营参将,跟刑部素有来往,或许能打通关节,不过爷……”叶勒图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陶兴予案颇有些古怪,当初是以官员参赌且欠下巨额赌债的罪名投入大牢,审讯时变成贪赃枉法、中饱私囊,案宗却记录他玩忽职守,私自销毁皇上签红的文书档案,而督办此案的居然是仪亲王,因此强如伟啬贝勒都有些顾忌,”叶勒图道,“贝勒爷让我转告爷,既然陶兴予案牵涉到官员参赌,以爷的身份最好远避,否则容易引火烧身。”
王秋喟然长叹:“何止古怪,此案简直……我如何能远而避之?”
叶勒图趁机问:“陶兴予跟爷是什么关系?”
“唉,说来话长……”
王秋的父亲王重是陶家的长工,因追赶疯牛摔下悬崖身亡,王母受此刺激不久也抑郁离世。其时王秋才五岁,正好陶兴予在苏州为官,将他收为义子视同己出。八岁那年,飘门前辈“千爪鱼”任宏看中王秋的天赋,提出收他为徒,亲戚们一致反对,又是陶兴予拍板支持,认为未必非在读书入仕的道上挤破头,从而造就了飘门的一朵奇葩。
陶兴予被关入京城天牢的那天,王秋正泛着一叶扁舟在太湖里采菱。时值夏秋之交,菱角开端长成,壳儿并不硬,只须用竹竿把菱叶翻过来,一张叶子下躲闪着四五只菱角,轻轻一剥,雪白甜嫩的菱肉便化为清香进了肚。远处则是成群结伴的江南采菱女,哼着绵软的吴歌,裤角卷到膝盖露出嫩藕般的小腿,如燕子般在菱叶间转来转去,不时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消息如暴风骤雨般急卷而至,王秋赶到陶兴予在苏州城的老宅时,宅院大门上已贴了封条,全家老小均戴上枷铐连夜押解进京,陶家置的良田、开的绸缎铺也悉数查封。
陶兴予是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虽然只是从四品,但负责大清王朝文员的选用,可谓重权在握,是各地督抚大员竞相巴结的对象。他家产丰厚不屑利用职权谋私利,为人老实持重,从不介入京城派系纠葛,是官场上众所周知的好人。然而这个好人一夜之间被秘密抓捕入狱,冠以各种奇怪的罪名,连京城的家眷和老家亲戚都未能幸免。
吏部右侍郎岳恺为下属打抱不平,非要执行拘捕的内务府官员说个究竟,得到理由是:陶兴予参与地下花会,做庄操纵赌盘,因为意外损失惨重,欠下巨额赌债。官员参赌聚赌是本朝嘉庆帝严令禁止的,岳恺不好再追问下去。
入狱前半个月,大概有不安的预感,陶兴予提笔给数年未联系的王秋写了封信:“……节根盘错,然余心意已决,明知不可而为之。他日若余有不测切不可进京追查,保定张盛公略加一二……”
张盛公是陶家的管家,数月前因风湿病渐重腿脚不便而告老回乡。王秋第一时间赶到保定,张宅已化为灰烬,张家大小二十六口全部被杀。王秋在废墟里搜索了四天,找到一张烧掉大半的欠账明细,上面列着陶兴予的两位债主:
欠郗大娘四千六百两白银。
欠解宗元六千三百两白银。
郗大娘是京城名媛,而解宗元却是王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正是他,使王秋三年前心灰意冷退出江湖,回到老家隐居。他是王秋的梦魇,是王秋的耻辱,是笼罩在王秋心头永远的乌云。
这样一个人牵涉到陶兴予案件,影响不想可知。新仇加旧恨,王秋岂能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