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康熙都在认真看话本,两册话本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十多遍。随后便频繁宣和郡王陵光入宫,甚至还请了三位外邦学者觐见,几个人在御书房也不知道谈些什么。
百官一头雾水,宫内猜测纷纷。索额图还特意问到了胤礽这里来,皇上搞什么名堂,别人不知道,太子总知道吧。胤礽还真知道,却没说出来,只道:“不过是请教三位先生一些问题,与朝堂之事不相干。”
一句话打发了索额图。
这情形约莫持续了五六日,康熙终于不再宣人进宫“请教”了,他看着话本,陷入深思。根据陵光与三位先生之言,这两册话本虽为虚构,却也是有理论依据的。譬如胤礽所说的时空闭环以及平行世界,确实可能存在。
康熙望向天边,他觉得他那些梦属于另一个时空,与此间平行存在的时空。只是不知道触动了何等契机,让他有幸看到了那个时空的事情。这大概就是话本子说的,老天爷给的奇遇吧。
这些日子,除了看话本,询问陵光与三位外邦先生关于穿越时空的问题外,康熙还将梦里的各种场景与细节汇总梳理了一番,慢慢摸到了“真相”。
他最初以为两个平行时空的分叉点在康熙二十九年亲征途中的那场病,后来觉得不尽然。这件事或许是关键,可问题却并非从此而起。
胤礽说平行世界的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但总归是有相通性的。对于“自己”,康熙自认还算了解。哪有自己不了解“自己”的呢?
此事之前,梦里的“他”对胤礽也是疼爱的,可这疼爱只在胤礽幼年时最为纯粹,随着胤礽慢慢长大,“他”的感情变得逐渐复杂起来,既疼着胤礽又防着胤礽。当这份疼爱掺杂了疑心,就变了质。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亲征途中那次芥蒂的根本原因。
对于胤礽面上的疲惫与手上的伤口,“他”真的不知道吗?确实不知道,却也是因为有意忽视,不想知道吧。因为“他”亲征在外,京内太子监国。而偏偏不巧,“他”又病了。即便只是小病,仍难免多想。
如果这病严重呢?如果“他”没能挺过去呢?太子就不只是监国,而是直接上位了。带着这种心理,又见胤礽面色轻松,不见忧色,“他”自是盛怒,想着好啊,胤礽果然只想着权柄,心里没有“他”。就这般直接在心里给胤礽定了罪,哪会去管什么原因。
这只是个开始。胤禔素来不服胤礽,多有冲突,从前“他”虽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但偶尔还是会暗地里敲打敲打的。这事之后,胤禔越跳越欢,动作比以往都大,“他”却置若罔闻,全当自己不知道,一味纵容。非但如此,对毓庆宫与詹事府的把控也越发严格。
储君已定的情况下,皇帝放任皇长子如此行事仿佛是一个信号,让朝臣们都思量起来。
梦里似乎并没有陵光,也没有唐十九,甚至在他的把控之下,胤礽身边除了索额图,几乎可说没什么人才可用。这也导致了胤礽越发信任索额图,甚至到了依赖索额图的地步。通过索额图与胤禔打擂台。
一国储君,名正言顺的太子居然要去跟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庶出光头阿哥打擂台,沦落到这个地步,康熙只觉得心酸。可“他”却觉得胤礽太重权柄,不肯退让半步,更加不喜,心底那根刺越扎越深。
康熙差点没气死。“他”是不是蠢?怎么不想想,以当前的局势,胤礽能退吗?他有退路可言吗?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康熙听到胤礽私下与贴身太监倾诉:众兄弟人人都有选择,唯孤没有。这储君之位不是孤争来的,可孤坐上去了,就一定不能被踹下来。
语气中满是悲苦,康熙听着只觉得万分揪心。是啊,太子要如何退?历朝历代被废的太子是个什么下场?更何况,凭什么要太子退,而不是胤禔退?合着胤禔比太子还高贵?
这么浅显的道理,梦里那个“他”竟是不懂。不,“他”不是不懂,而是不去懂,不想懂。
后来胤礽大婚,梦中胤礽成亲的年岁似乎比现在要大一些。康熙看到了这场婚礼,成亲本为喜事,可康熙却感觉怕是要遭。太子大婚就代表着可以进入朝堂上手权柄了。他就是大婚后开始亲政。康熙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但对“他”而言,又是一层刺激。
果然,大婚之后,“他”就开始有意无意打压太子党。难得“他”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对胤礽最为偏爱的样子来。
康熙看得五内翻滚,激愤难耐,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父子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他”终于废了太子。可“他”没有想到,胤礽是废了,其他儿子却一个个跳出来,全盯着这个位子,甚至朝臣百官们也一齐上奏请立新储君。
“他”怎么会容忍别人再来分“他”的权柄,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又将胤礽立了起来。
人人都以为“他”对太子感情太深,到底舍不得这个儿子。谁能想到,“他”此举只是政治考量。此时,再立起来的胤礽不过是一个靶子。一个亮闪闪的靶子。
靶子的结局可想而知。胤礽最后事败被圈禁在咸安宫。
咸安宫……
康熙一点点将思绪收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拳,无声叹息。造成这一切的根本是什么?莫过于四个字:帝王疑心。
梦中“他”对皇权的在意重于儿子。而胤礽也没有此世界的胤礽做得好。不如此世界胤礽会撒娇,不如此世界的胤礽会示弱,不如此世界的胤礽会“避嫌”。
康熙张了张嘴,突然喉头哽咽。这一刻,他更为深刻地体会到,胤礽在他们这段父子关系中的筹谋与付出,为此胤礽舍弃良多,退让良多。这才没让他们走到另一个时空的结局。
康熙看着话本,神色闪烁。他从未对胤礽说过他的梦,更未说过梦中事。按理胤礽该是不知道的。可偏偏他前脚做梦,后脚胤礽就送上了话本。太巧了。康熙有许多疑问,也有许多猜测,更有许多不解。
他想问,却又不敢问,最终将这些心思全部按压下来。他不知道胤礽具体是怎么回事,但他确信一点。
他确信这个世界的胤礽很好,不会如平行时空的胤礽一样,但他呢?他真的可以做到永远对胤礽疼爱有加,信任不疑吗?当然,此刻的康熙无比确认自己的答案是:可以。
然而以后呢?
梦里,“他”最开始对胤礽也是疼爱有加,信任不疑的;后来产生芥蒂,使了些平衡权术以及打压手段,可仍旧没想过废太子;只是事情一步步发展,“他”不只废了太子,还能毫不犹豫将胤礽二次立起来当靶子;最终胤礽被圈,“他”竟能忍心连胤礽见儿子最后一面的请求都不答应,更是将胤礽的女儿蹉跎到了二十多岁才出嫁,嫁的也不好。
康熙扪心自问,如今胤礽也接触朝政,掌控权柄了,甚至还有一队一千五百人的亲卫。此时他没有忌惮,反而因胤礽表现出色赶到欣慰。可是他会永远这样想吗?
随着胤礽的权柄越来越大,直逼皇权,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康熙心尖抖了抖,他太了解自己,正因为了解,他没办法斩钉截铁说出“不会”两个字。他惊恐地发现,他居然保证不了。保证不了他和胤礽可以一辈子两不相疑,完全不走另一个时空的老路。这样的认知让康熙恐慌至极,忐忑不安。
康熙想了许久,造成另一个时空父子反目结局的根源在哪里?在金銮殿上的那把龙椅,在盖章圣旨的那方玉玺。那么这些东西与胤礽相比,孰轻孰重?他真的能够接受,坐在龙椅之上,俯瞰天下,皇权在握,却永远失去胤礽的结果吗?他又真的承受得了吗?
康熙忽然气息不稳,哽咽难言。他思量了数日,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要想破局,要想杜绝这种情况,唯有破釜沉舟,一劳永逸。
下定决心之后,康熙去了趟慈宁宫,遣退所有奴才,与太皇太后呆了一个多时辰。二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无人得知。只是自慈宁宫回来之后,康熙突发旧疾,病倒在床。
听闻消息之时,胤礽正在同石令仪用膳,手中的碗都摔了,直奔乾清宫。
康熙面色苍白,床边围了一圈人,整个太医院几乎都出动了。瞧见胤礽,众人连忙行礼,给他让出道来。胤礽来到康熙身边,神色焦急:“汗阿玛!”
康熙反倒笑着安慰他:“莫怕,朕不是没事吗?有太医呢。”
胤礽瞪眼,脸色都这么难看了,还说没事!他转头看向太医:“汗阿玛病情如何,传话的人说是旧疾,孤怎么不知道汗阿玛有旧疾,哪来的旧疾?”
刘太医硬着头皮回答:“太子殿下,您可还记得四年前,皇上吐血昏迷过一回?”
胤礽面色大变,四年前……那一次,康熙确实凶险。胤礽呼吸急促起来:“当时你们不是说汗阿玛醒过来就没事了吗?这么多年了,你们可从来没提过当初有留下隐患,这会儿却说是旧疾,莫不是你们这四年多的平安脉白诊了!”
刘太医看了康熙一眼,康熙干咳道:“不怪他们,是朕怕你担心,不让他们提。”
胤礽咬牙,双目通红:“事关汗阿玛的身体安危,这么大的事,汗阿玛也瞒着我!”
“那你当初将计就计设套抓朱和潍,就不涉及自身安危了?你不也照样瞒着朕?怎么只需你瞒朕,不许朕瞒你?”
胤礽被噎得半死,哑口无言。
康熙嘴快说完,见他这般模样又有些后悔,伸手握住他:“没事,朕感觉还好……咳咳咳。”
好字还没完全落音,便是一阵剧烈咳嗽气喘。
胤礽唬了一跳,忙跪下来给他顺气,又责令太医赶紧开方熬药。汤药端上来,康熙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可惜胤礽背对着接药碗没看到。
眼见胤礽一勺勺搅和药汁,康熙言道:“放着吧,朕呆会儿喝。”
胤礽摇头:“药不太烫,我多搅两下,吹一吹就可以喝了。”
说着,已经将汤碗凑到康熙嘴边,康熙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喝完便说:“朕有些累了,想歇息会儿。”
胤礽忙扶康熙躺下,自己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康熙就这么跟他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自己没顶住说:“你也回去吧。”
胤礽不肯:“我守着汗阿玛。”
“朕身边还有一群奴才呢,用不着你。”
“奴才是奴才,跟儿臣怎么一样呢。”
康熙没办法了,眼神瞄向众位太医,示意他们上。
太医心领神会,一个个站出来:“太子殿下,您刚新婚不久,太子妃还等着您呢。”
“太子妃深明大义,汗阿玛病了,孤伺候汗阿玛乃天经地义,她会理解的。”
太医又道:“皇上需要安静。”
“孤小心点,不发出声音就是了。”
太医继续:“殿下,皇上最是疼您,若您因为照顾皇上累倒了,岂不让皇上担心,皇上的病又如何能好?”
胤礽指了指康熙床边,“孤又没说要没日没夜照顾汗阿玛不休息。在这安张软塌,孤就歇在这。”
太医无奈,看向康熙:皇上,臣等尽力了。
不提四年前那回还好,一提四年前,胤礽哪能放心离开,更何况康熙才因为看到石令仪又心绪大震呢。瞧瞧四年前那回,再瞧瞧亲征噶尔丹路上那回。康熙经得住第三次吗?别说康熙,若真再来一次,胤礽也受不住啊。所以,他必须守着,必须盯着。
因着胤礽的坚持,康熙最终败下阵来,只能依了胤礽。心下哀叹:胤礽不走,他就得继续装下去,连个“休息”的时候都没有。这可怎么得了。偏偏主意是他出的,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想到一日三顿都得当真胤礽的面喝药,康熙咬咬牙,自闭了。
就这样,康熙病了数日,胤礽随侍汤药数日。康熙的病没有加重,却也未见明显好转。后宫前朝人心晃荡。胤礽更是心急如焚。
第七日,康熙传旨召了索额图、明珠、张英等一众大臣入宫觐见,下令禅位于太子。
众臣皆惊。胤礽更是目瞪口呆,这模样活似交待后事,他紧握住康熙的手:“汗阿玛,不行!我不答应。我不当皇帝,我就想当太子,只当太子,一辈子当您的太子。汗阿玛,您会好起来的。太医也没说您的病就到了这个地步,您何必如此。”
“别怕。朕还好,朕知道自己的情况,朕相信自己能好起来。”
“那您还……”
“可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就算好起来,朕的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了,国事繁琐,劳心劳力,若朕一直被国事缠身,又能撑得了多久?”
胤礽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反驳。他很想说,汗阿玛您会在位六十一年,您的日子还长着呢。可是不一样了,如今什么都不一样了。原时空历史上,康熙可没有几次吐血,更不曾昏迷,亦不曾精神恍惚状似癫狂。
胤礽突然无比自责,都是因为他,若不是他,康熙何至于此。
“汗阿玛!”
胤礽双目湿润,鼻尖酸楚。
“保成,你是太子,该明白于你而言,什么最重要。朕现今身体不适,于国事是力不从心了,若你不愿登基,至江山社稷于何地?至天下万民于何地?”
“我……我……”
见胤礽纠结挣扎,康熙直接替他做了决定,转头吩咐众臣:“回去准备吧,钦天监挑个日子,请太子登基。”
“汗阿玛!”
胤礽声音急切了两分,康熙微笑着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珠:“汗阿玛还在呢。汗阿玛不走,你便是登基了,也还嫩着呢,汗阿玛得看着点,帮你压住这些老狐狸,不然汗阿玛怎么放心,对不对?”
胤礽咬唇。
康熙又说:“汗阿玛当太上皇,日子快活又悠闲,也更好调养身体。只是辛苦我们保成了。汗阿玛知道处理国事很累,汗阿玛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若不是觉得实在……”
康熙顿住,一叹:“如果保成不愿意便罢了,汗阿玛知道你不喜欢繁琐,不喜欢被国事缠身,若是这般,也只能汗阿玛自己来了。”
康熙强撑着从床上起来,却又半途倒了回去。
这副模样,胤礽哪里还敢勉强他,连连道:“汗阿玛歇着吧,我来!我答应你!”
康熙嘴角微微勾起。
康熙三十一年六月,太子登基。原定于这个月要举行的太子妃册封仪式准备到一半撤了回去,直接筹备起了太子的登基大典。石令仪没等来自己的太子妃册封,直接当了皇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才嫁给太子不到两个月,太子就登基了。这事怎么觉得这么玄幻了。
别说她,就连胤礽,即便走完了登基大典所有流程,人也是懵的。至今不明白,康熙怎么就禅位了呢?他怎么就答应了呢?怎么就这么快当上史上最累社畜了呢?
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之上,听着礼部尚书对于册封石令仪为皇后的各项礼制,胤礽迷迷糊糊点头,下朝后便想找康熙,却看到乾清宫一片忙乱,奴才们清点着东西,搬来搬去。至于康熙,完全不见人影。
魏珠瞧见他过来,上前行礼:“皇上,太上皇说您已登基,乾清宫乃帝王居所,让您挑个日子搬过来。他已吩咐了内务府对咸安宫进行整改修葺,日后便住咸安宫去。至于修葺期间这些时日,他说如今已是盛夏,他正好去畅春园避暑。”
胤礽:……
说好的要看着我呢?说好的要帮我压住朝中那些老狐狸呢?跑了?就这么跑了?
胤礽不敢置信!尤其是康熙居然选咸安宫作为日后的居所,这TM是找虐吗?找虐吗?
还有,自打他登基后,康熙一直未见好转的“病情”突然痊愈,从死气沉沉到精神抖擞几乎是一夜切换,这速度快得都能坐火箭了。
胤礽哪里还会不知,他上当了!他被康熙给坑了!可是已经登基了,还能怎么办?但要让胤礽就这么咽下这口气,胤礽又做不到,今天下朝,本来就是想找康熙算账的。结果康熙跑了,跑了,他居然跑了!
胤礽深呼吸努力遏制心头怒火。
系统在脑海打滚,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宿主,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必有其父。康熙这是学你啊!哈哈哈,被自己的招数反噬的滋味如何?也是难为康熙了,居然装病装了这么久。其实也不是完全没破绽。可惜你跟康熙是一类人,大事上精明,可一碰到对方的事情,关心则乱,就容易降智。
——你天天呆在康熙身边随侍汤药,本来应该有所察觉的。可惜被康熙前两次吐血昏迷的情况给吓住了,错过好多细节呢。
胤礽也不是完全没怀疑,他也有觉得不太对劲过,可是康熙太能装了,尤其整个太医院都跟他联合,连刘太医都不例外,所有人一致说康熙病情不太好。胤礽又不懂医术,见这般情景,便以为自己想多了。
此刻听着系统的话,胤礽心情越发糟糕:“你看出来了?你看出来了不提醒我?”
系统摊手。
——你对我又不好,还老说我蠢笨,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哼,我这么蠢笨的系统都看出来了,你没看出来,看你以后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聪明人!
胤礽:……
除了认栽,还能咋地?
至此,太子登基之事尘埃落定。
次年,改元庆宁,史称庆宁帝。
庆宁帝在位二十一年,开民智,重军事,崇数理,尚发明,正教育,扬经济。巨龙腾飞,成霸主之势。名传海外,万国来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