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计划,御驾本会在苏州停驻十日,于十一月初九启程返京,因突发朱和潍之事,行程变动,返期延迟。
待伤势好得七七八八后,胤礽先去医署看望火灾中受伤的百姓,随后微服前往茶楼。如今的锦和茶楼与半个多月前全然不同。半个多月前,赵氏夫妇身死,赵清韵惨遭流言构陷,茶楼生意惨淡,无一人敢进。
自打那日辩理之后,茶楼客似云来。这些客人一部分是冲着赵清韵“至忠至孝”的名声来的,一部分则是冲着康熙与胤礽来的。毕竟这可是皇上和太子微服私访来过的地方啊。就跟后世某饭馆说某某领导人某某明星也曾在此用膳的效应一样。
胤礽这次要的还是天字一号厢房,结果刚开口就被告知天字一号厢房已经有人了。
掌柜的笑着道:“如今大家都知道天字一号厢房是皇上同太子呆过的地方,谁都想要天字一号房,说出去也算是跟皇上与太子同处过一个房间了。因此现今天字一号房紧俏得很,公子若是想要,得排到一个月后了。”
胤礽:……
“不过公子来的巧,咱们还剩一个黄字三号房,您看您若是不介意的话,我让小二领您过去?”
胤礽只能点头,有厢房就行。
经过大厅之时,正好听到一位青年客人在与人扯谈。
“我当日就在茶楼,自是见到了太子的。可惜皇上未曾露面。”
“真的?真羡慕你,那可是太子,我们一生中谁能有幸见一回太子啊。我真是后悔,那天我怎么就没来呢!太子长什么模样?你快给我说说!”
“自然是器宇轩昂,一表人才。”
胤礽脚步微顿,转头看了眼青年,青年察觉到他的目光,同时看过来,一脸不明所以:“小兄弟这么看着我作甚?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胤礽:???你不是说见过我吗?居然不认识我?
胤礽疑惑摇头,继续跟着小二前往厢房,小二解释说:“那位客官这些日子天天来茶楼跟人炫耀自己见过太子。有什么好得意的,当谁没见过呢。太子光临的是我们茶楼,我们这些茶楼做事的伙计不比他清楚。我们有到处宣扬吗?哼!”
胤礽侧目:“你也见过太子?”
小二昂起胸膛:“那是当然。太子来的那日,我正好在前堂做事呢。”
胤礽:……
待得小二上了茶水退下去,胤祉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些人怎么这么逗,都说见过二哥,结果二哥就站在他们面前,没一个认得出来。”
胤禛却不觉得意外:“二哥毕竟是太子,那日站在楼上,他们在楼下,本就隔着一定距离,况且他们跪着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抬头直面。便是有瞧了一两眼的,因着光线问题以及心底的敬畏,本就没看真切,这些时日过去印象便更淡了。”
胤礽敲了敲桌子:“不扯这些了,听说书吧。”
听说书是他们此次过来的真正目的。今日说的正是朱和潍与洋人勾结之事。
当日胤礽对朱和潍的痛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事后未曾封锁消息,也没有令亲卫们保密,因此那天他做的事说的话很快流传出去。胤礽非但没有阻止,还暗中推了一把。
这些年他多次借用话本说书以及戏曲引导舆论,将它们作为国家宣传的手段。现今民间话本说书行业发展兴盛。因此消息传开之后,几日功夫不但已经全城皆知,还已经出现了诸多衍生话本。
今日说书人所说就是其中之一,还是胤礽亲自操刀。
但有了话本底子,如何能让其成为大众爱听的说书,也是需要本事的。锦和茶楼的说书人在这行干了十余年,很是懂得说书的技巧,尤其擅长如何带动听众情绪。听众们不知不觉跟着他的引导走,一会儿揪心,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暗恨,一会儿高兴。
故事说完,大家拍手叫好:“就应该狠狠揍一顿这种卖国的王八羔子。造反也就算了,居然还跟洋人勾结,这要是让洋人杀过来可怎么办!”
“怎么办?没听说书先生说吗?洋人的炮火轰炸我国,百姓沦为鱼肉,我们深陷水火,你觉得能怎么办?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你们就算没经历过洋人入侵,至少知道战乱吧?以往各朝各代的战乱是个什么形势,心里总该清楚。从前战乱,不论是何人想要争夺天下,对他们来说,都需要子民。多少会考虑民心。洋人不同,他们看中的只是我大清的富饶物资,至于我们这些人,他们会在乎?”
想到话本中描写的情形,不少人打了个哆嗦。
有人愤恨起来:“我们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差点被这个姓朱的给毁了。这个姓朱的简直该千刀万剐,就这么轻易让他死了太便宜他了。”
“什么前朝不前朝的,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这朱家人可真是缺德。”
“这话不对。朱和潍可代表不了朱家人,他祖父不过是个偏远宗室,当年他祖母还与祖父走散了,他父亲说是宗室之子,可听说找到他父亲的时候已经过去两年,到底是不是,谁知道呢?”
“据闻当年李自成攻入京师的时候,朱和潍的祖母在一个庄子上躲了一年。会不会那时候……”
“这种事情如今谁说得准。我看他这身份八成存疑。要不然就他这品性,跟朱家人也太不一样了。细数前明两百多年,十六位帝王,谁跟他一样?崇祯帝亡国自缢,他做了什么?卖国勾结洋人!”
有人惊惧:“这位兄台,小心说话。你此言不妥,这前朝毕竟是前朝。你这语气是不是太……”
“太什么?对前朝表露敬重?兄台,你莫不是忘了这话最先还是太子殿下说出来的。虽是前朝,别的不谈,可他们确实未曾割地纳贡,未曾和亲称臣。在这点上,他们实实在在做到了。这是事实。太子认,我们也得认。
“更何况这些年朝廷广开言路,只要不是煽动百姓意图不轨,就不会因言获罪。不然你以为我们如何能坐在这里畅谈朱和潍与太子之事?放心吧。皇上和太子的胸襟大着呢。就是这朱和潍……”
年轻人话语稍顿,鼻间冷嗤,“不管他是不是朱家人都该死。准确说,不管是谁,姓什么,何种身份,但凡做出卖国之举者,全都该死。朱和潍如此,若他日还有陈和潍,李和潍,关和潍者,亦是如此。”
厢房内,胤礽微微勾唇。胤祉很是惊讶,转头问:“二哥,他们……”
胤礽轻轻点头。胤祉自知今日这出戏是胤礽推手,人群中必定有他的人在引导。
胤祉疑惑:“二哥为何要替前明说话?而且那个朱和潍,他的身份当真存疑吗?”
胤礽摇头:“或许吧。”
胤祉:???或许?
胤禛解释说:“二哥是不想让人以为他对朱和潍的惩治是因其身份。所以有意模糊朱和潍的血脉。这么做也是想将大家的关注点放在与洋人勾结意图卖国之上,而非是他前明皇室后裔的身份上。”
胤礽神色闪了闪,胤禛说的没错,他的目的确实如此,但还有一点。他恼恨的只是朱和潍。虽说前明十六位皇帝非是没有诟病之处。可至少他们曾做到的事情曾保住的气节不应该被朱和潍带累。
尤其他还指望着把这份气节在本朝延续下去。所以他也想将前朝作为一个标杆。本朝统治者对前朝统治者总有几分芥蒂。既然如此,必然是不愿意输给前朝的。前朝都做得到的事,本朝如何能做不到?就算以前没做到,今后也一定要做到!
胤祉恍然大悟:“二哥在话本中故意勾勒洋人入侵的情景,也是为此吗?”
胤礽点头:“你以为孤拖行朱和潍的惩处重不重?你以为千刀万剐重不重?那么你以为单凭这些能挡不住日后他人的卖国之举吗?”
不等胤祉回答,胤礽又道:“或许寻常百姓会因此害怕,但皇室呢?如果引外敌入侵能够帮助自己夺得帝王,你觉得会有人去冒这个险?你总不至于天真的以为只有朱和潍会做这些事,别人不会。譬如……”
胤礽顿了下,缓缓吐出六个字:“皇陵里头那位。”
胤祉一震。
胤礽冷笑:“就算把处罚定得再高再狠有什么用?那都是败了的结果,可一旦成功了呢?他不但不会受到惩罚,还能坐上至高无上的宝座。如此诱惑,你认为皇陵里头那位会不会?而我爱新觉罗家后代子孙又会不会?”
胤祉神色倏然严肃起来,他张着嘴不知如何开口。他很清楚,答案是会。
在皇位诱惑之下,朱和潍会,大哥会,许许多多的人都会。谁也不敢保证爱新觉罗家不会出这等不肖子孙。
胤礽一叹:“所以孤必须让民间都知道引外敌入侵的危害,让大清百姓全都以引外敌入侵为耻,对此等行为深恶痛绝。
“孤要让全国上下形成统一的认知,并且告诉他们,若有人行此事,不论身份地位,不论民族血脉,天下共诛。
“当这种思想在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当他们对卖国者厌恶的情绪空前高涨,甚至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就算有人起了野心贪念,也会三思而后行。
“因为百姓是根基,他就算以外族力量取得尊位,百姓不服,也是坐不住的。自己辛苦谋划,不谈失败,就算成功了也很可能到头来是一场空。可行性太低。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才会有所忌惮。”
这边讨论着,楼下的议论也没停止。并且此时民众交谈的中心以及从朱和潍转移到了洋人。
“我早就说了那些长得奇奇怪怪的洋人没一个好东西!”
“就是,一个个金发碧眼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不都说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话有些极端了,不可因为一人之举牵连所有洋人,也不能因为弗瑞斯一国之举牵连全部外邦国家。”
“听说这回除那位公爵之外,还有三位数理大家前来大清,他们纯粹是敬佩太子殿下的才华,仰慕大清文化,对雷克斯公爵的图谋并不知情,在糊里糊涂中做了雷克斯公爵的工具。知道真相之后,他们十分后悔,对雷克斯的举动非常恼怒。”
“也对。话本子不也有好洋人吗?他们没有跟其他洋人一样烧杀抢夺,反而帮助我国的百姓逃难,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
“那话本里还有很多恶毒阴险的洋人呢!他们对我国百姓做的事情哪一样不是人神共愤?”
人群中隐藏的“探子”适时出面:“所以我们需要就人论人,就事论事。就跟我们国内有好人有坏人一样,洋人之间也有好有坏。”
“是的。话本中说的或许只是虚构。但我行商,这些年做海贸生意,接触过许多洋人。有些人目下无尘,手段阴险,可也有些人心地善良,正直有礼。我交了一个洋人朋友,他便是如此。对于雷克斯之举,他知晓时惊呆了,对其厌恶之色不比我们少。”
“因此,我建议大家冷静对待洋人之事。对于洋人,我们需要保持警惕之心,却不必行极端之举。若是和善的洋人,可交为朋友。若是险恶的洋人,他们怎么对我们,我们如何还回去便是!”
“对!正该如此!我大清泱泱大国,自有胸襟气度。和善者为友,险恶者为仇。就如雷克斯公爵,他们敢如此对待我大清储君,必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
厢房。胤礽放下茶杯,悄悄松了口气。他在话本中刻画洋人入侵之景,是想以此告诫民众。若非如此,民众对洋人入侵的后果没有概念,如何形成警示?可是有雷克斯的举止在前,又有话本渲染在后,很容易引起百姓厌洋排洋的情绪。
这是胤礽所不希望看到的。他始终觉得人有好有坏,无关于民族血统;也始终认为国家强大该体现在方方面面,不只是军事上物质上,还有精神上。真正的强者自信而不自负,包容而不纵容,悯弱亦不畏强。
更重要的是,现今大清与外洋贸易往来频繁,他还指望着割洋人韭菜呢。历经数年好不容易取得了现今的经济地位,让大清发展成国际经济中心的雏形,如何能半途而废?
全民排洋,是想回归到闭关锁国吗?
不,绝不可能!
胤礽看向胤禛:“从今天的情形来看,还算不错。”
胤禛心里神会:“我会让他们继续推进,也会注意把握好度。”
“你办事我放心。”
胤礽眯眼,这弟弟果然好用!
胤祉:……我呢?合着我是来凑数的吗?
如今日这般的议论并不只发生在锦和茶楼,更不只发生在苏州。它以狂风之势席卷全国。
浙东某镇子上。
一位老人怔怔站在酒楼门口,酒楼内正议论着朱和潍与洋人之事。他没有进去,只在外头听了片刻。如今朱和潍的身份曝光,他所行之事众所周知。有关此事的议论从苏州传遍江南,甚至已经传往全国各地。
人人骂他不仁不义,又说其与明廷过往君王的差别,更是提到太子当日言论,以及其话语中对明廷透出的敬意。
老人眸光闪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
一个七八岁的童子拿着酒葫芦从楼内走出来:“爷爷,酒打好了。”
老人缓缓回神,牵上他的手:“那就走吧。”
路上,童子很是好奇:“爷爷,我听酒楼里的人都在骂那个朱和潍,他真的做了那么坏的事情吗?”
老人一顿,脚步停下,弯下腰与他平视,神色温柔却又严肃:“是。所以槐儿一定不能学他。”
童子点头:“爷爷,您放心,我必不学他。”
“爷爷跟你说过,人活在世要无愧于心。有些事可做,有些事不可做。便是有所求有所欲,可行谋略可用手段,却不能丢掉原则与底线。就算诱惑再大,也不行。槐儿要记住了,记一辈子。不管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忘。”
“好。我听爷爷的,记一辈子。”
老人嘴角上扬,轻轻勾起一抹笑容,拍了拍童子的头:“槐儿真乖。走,我们去东街的酱肉铺买你最喜欢的酱肉。”
“真的吗?可是娘说我前两日刚吃了,不许我吃。家里银钱也不够我这般挥霍。我还得读书呢。”
“没事,你娘若是问起来,就说是爷爷嘴馋买的。爷爷身上带了银钱。爷爷会教书,你爹爹也会,咱们家吃得起。”
最重要的是,如今赚钱比以前容易,猪肉卖的也比以前便宜。
老人看着路上行人的笑容,两边生意红火的店铺,神色怔忪,心下叹息。
不管怎么说,他不得不承认,这一代的帝王与太子将国家治理的不错,现在百姓的日子比前朝末年要好太多。
老人低头看了眼童子,大手牵着小手,不自觉握紧了两分。
他已垂垂老矣,有了儿子,有了孙子,生活平淡却幸福。
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