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匆忙赶往御书房,不料除索额图外,还看到一个人,孟吉祥。胤礽很是错愕。索额图却道:“微臣这次能一举捣毁天地会的老窝,多亏了孟公公。”
胤礽与康熙同时看向孟吉祥,颇为惊讶。
孟吉祥垂首说明原委:“奴才前些年研究整理出堆肥之法,在太子的支持下,一直游历南北,将此法推广到各地。也是借此机会搜集整理各地农事方法,总结经验,看是否可从中找到改进之道。
“奴才三月前去到江南,一直在乡间游走,行至杨柳村。那里有个庄子,周边许多农田在庄子主人名下,然后租赁给佃户耕种。
“奴才在与佃户们交流农事的时候,听佃户们说起,庄子主人不太喜欢外人进入庄内,所以对于庄内的情形,大家都不是很清楚。不过庄主为人不错,田地租银便宜,若遇上收成不好的时候,还会给予减免。大家都很感激庄主。
“有人发现庄子最近采买的东西变多了起来,议论着庄主是不是今日有喜事要宴客。还有人说看到陌生人进出庄子。不过庄主说是自家的远方亲戚,举家投奔过来。大家也没多想。
“奴才原先也没在意。可有一日,村中屠夫杀猪,庄子上要了半只。奴才在村子里呆了小半个月,和乡亲们都混熟了。猪肉太多太重,屠夫一个人不要提,奴才就帮着抬过去,送进庄内。
“庄子上的管事过来称了重,就在他与屠夫商议价格结算银钱的时候。奴才看到院子里走过来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有些面熟,好似佟娘娘身边的婢女。”
胤礽讶然:“佟娘娘的婢女?”
这个佟娘娘指的当是已故废后佟佳氏,而不是宫里的佟嫔。佟佳氏身边婢女不少,有两个最为得用。一个是春莺,已经死了。另一个是春枝,自佟佳氏故去后,她便不知所踪。
一听与佟佳氏有关,康熙便下意识不喜,眉头蹙起来:“佟佳氏的婢女怎会在江南的庄子上?”
孟吉祥摇头:“奴才不知。奴才当时很惊讶,不太敢认。因为眼前的女人与奴才记忆里的春枝区别有些大。她梳着妇人发髻,衣着打扮也与当初不相同。可五官确实很像。
“奴才看到她的同时,她也看到了奴才。她脸上表情闪过惊喜,但更多的是害怕。她很紧张,悄悄给奴才使眼色,眼中带着恳求。她似乎很顾忌庄子上的人,尤其是身边的另一个女人,她好像在害怕奴才会揭穿她。
“奴才觉得奇怪,本来想叫她的,心里存了疑,便没有开口。这时屠夫与管事已经结算完了。奴才就跟着屠夫一起出去,她张嘴问管事厨房是不是送了新鲜的肉食,说今儿是夫君生忌,想亲手做一盘他最爱的菜以作祭奠。
“她边走边往厨房来,与奴才擦肩而过的时候,脚崴了一下摔在奴才身上。奴才还没反应过来,她背对众人,抓紧奴才的手,在手心写了个朱字。旁边另一个女人将她扶起来,她立时向奴才道歉入了厨房,好似刚才仅仅是一场意外。”
胤礽眉眼跳动:“朱?哪个朱?”
“朱砂的朱。奴才是知道近日各地搜查围剿反贼之事的,再结合这个朱字。奴才就觉得事情重大。若奴才猜的不错,庄子上住着的是反贼,甚至朱家余孽就在此处。
“奴才离开时总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所以奴才不敢立刻离开村子,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又在村子里逗留了几日,每天帮佃户们一起翻地,与老汉们交流农事心得。
“当然奴才也留了个心眼,悄悄关注着庄子。这一关注就发现庄子上的防守极为严密。果然不似寻常庄子。等奴才按照原本的规划,把堆肥的方法教给众人,该搜集的信息也都记录下来,事情办完后才告辞。
“奴才从庄子出来,沿官道入城,在城中做了一番采买。如此就算庄子上有人跟踪,也只会以为奴才是在准备行程盘缠,打算前往下一个地方。
“村子上的人都知道奴才游历各地就是为了农事,但没人知道奴才是宫里的太监。奴才对外一直说自己出自耕读之家。这几年奴才在各地走访多了,身上一些太监的习惯也都改了过来,痕迹渐少。所以他们应该不会看出来。
“这般绕了半日,奴才终于找到机会混进衙门,提供太子当年给的信物见到了索额图大人,将此事告知于他。”
索额图接着说:“是!微臣收到消息,结合当时查到的信息,觉得朱和潍就算不在庄子里,庄子也是他们的据点,不能放过。奴才立刻点兵,攻入庄子,给他们来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没有防备,即便拼死抵抗,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庄子上的人死的死,抓的抓。微臣这才知道,这处庄子是他们的老巢之一。因着朝廷近日的围剿,江南其他几个巢穴都被抄了,如今只剩下这处。不但朱和潍在此,朱三太子在此,他们身处江南的心腹基本也在此地。
“微臣兵力足,火力猛,本该可以一举全歼。可惜奴才虽然围了庄子,却没料到庄子有条密道。朱三太子与朱和潍一行人被护着从密道离开。奴才带人追过去,打死了朱和潍,却没能抓住朱三太子。
“不过朱三太子中了三木仓。一木仓在胸膛,一木仓在腹部,一木仓在背部。奴才以为,这样的伤势,倘若医药不缺,或许还能保住命。但他们要逃亡,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活着的可能性不大。
“不过这些俱是奴才猜测。奴才不敢大意,下令全城搜捕,尤其注意调查药铺的伤药流向。三日后,在一处破庙找到了朱三太子,他身边还跟着朱和潍的妻子和他们的三个孩子,由十几个人保护着。这点人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朱三太子彼时伤势过重,情况不太好,他见大势已去,穷途末路,强撑着站起来,大喊天亡大明。然后拿起刀,对儿媳妇交待了一句:大明后裔绝不落入清廷之手,便抹了脖子。朱和潍的妻子捡起公爹的刀,含泪亲手杀了三个孩子,跟着自尽。”
胤礽大震:“杀了自己三个孩子?”
“是。”
“全……全死了?”
“是,全死了。”
胤礽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不知如何言语。虽然他很清楚,这几个孩子如果被抓,就凭他们的身份,康熙也绝不会放过。可被自己的生母亲手所杀,胤礽心头仍是不太好受。从查到的资料上来看,朱和潍的孩子,最大的才五岁,最小的更是只有一岁。
胤礽心尖颤了颤:“确定都死了吗?会不会是假死?”
“假死?”索额图愣了片刻,摇头道,“不可能。尸体都由仵作勘验过。全是致命伤,全部毙命。而且尸身在官衙放了好几天,已经开始腐烂,更是微臣看着入土。朱和潍与朱三太子的首级是微臣亲自砍下,让当地医署配合做了防腐带入京中的。”
胤礽康熙桌案一侧的两个木箱子,还没动呢,就被康熙拉住手腕,捂住双眼:“别看。”
胤礽:???
“汗阿玛当我三岁孩子呢,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当日聚贤庄众人行刑,我还去了呢。”
康熙瞪眼:“你还好意思说,让你别去你非要去,拉都拉不住,结果呢,做了好几日的噩梦,还让太医给你开了几天安神药才缓过劲。”
胤礽:……
想想当日的情形,胤礽是确实有些心悸。行吧,不看就不看了。
胤礽望向索额图:“叔公仔细检查过他们的尸身确定都死了,那么可否确定死的确实是他们?”
“应当不会错。微臣对过画像。太子从京中送过来两副,一副周庄主提供,一副燕燕提供,另外微臣在江南也审讯出两副,各自对过,确实是朱三太子和朱和潍无疑。并且这两人死后,微臣都有让此前抓捕的反贼余孽辨认,有见过他们的也全说是。”
胤礽又问:“那他们的脸呢?有没有仔细检查过上面有没有贴什么东西,比如易容面具?”
索额图懵逼,康熙哭笑不得:“你当是话本子呢,这世上哪来的易容面具!”
胤礽恍然,对哦。这不是武侠世界也不是玄幻世界,易容面具这玩意儿不存在。没有易容面具,不存在易容,就算是东方四大神术之一的化妆术可以从丑变美,做出某某仿妆,却也无法把一个人的五官弄成另外一个人。更何况,现在化妆技术还没有发展到后世的高度。
但胤礽还是多问了一句:“给他们洗脸了吗?都检查仔细了吗?”
索额图无语,却还是恭敬回道:“微臣离京之前,太子便交待过,不论朱三太子一系是生是死,对于首脑人物,都必须再三核对身份,仔细勘验。微臣不敢懈怠。全都查过数遍,证实确是本人。”
胤礽松了口气,这么看来,应该是真的死了。心头大石放下,胤礽问起春枝来:“她如何了?”
“微臣杀入庄子时,兵荒马乱,一心狙杀朱家人,未曾过多留意。后来收拾庄子,清点人数,不论已死的还是被抓的人里都没有春枝。
“微臣审问过抓捕到的余孽,他们都说不知春枝是谁,庄内只见过一位叫春兰的姑姑。但对于春兰的去向,他们也不清楚。
“全程搜捕时,微臣也顺带找过春枝,没有找到。春枝下落不明。微臣想,或许……或许她当日趁乱逃离了也不一定。”
还有一种可能,索额图没说,但在场诸人都明白。也或许她身份泄露被朱和潍一方处理了。
康熙哼道:“当年废后所做之事,她未必没有参与,就算没有,也是知情者。念在她举报朱和潍有功,便当是功过相抵,不追究了。她父母俱亡,亲缘关系也都疏远了。暂且这样吧。若日后寻到她的尸身,厚葬便是。”
索额图应是。
胤礽接着询问:“他们圈养女孩儿的院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里头的管事都已伏法,女孩子们救了出来。按太子吩咐,将朱三太子一系派人拐卖她们,特意驯养她们的真相全盘告知。按照调查到的资料,核对了各人身份,现已全部带入京中。”
胤礽点头:“通知她们的家眷,若家人愿意接纳,而她们也愿意归家的,放回去。如果家人不愿接纳……”
胤礽顿住。这种情况是很可能存在的。毕竟失踪多年,又是被人那样养大,名声不好听。就算朝廷已经在最大程度上为这些女孩子保密,但天地会的事闹得这么大,拐卖案调查的动静也不小,总会泄露几分。
家人怕将女孩子带回家,坏了全家的名声,也是有的。更别说养大他们的人还是反贼。即便如此皇室不追究这些姑娘,谁知道以后呢?
胤礽一叹:“如果她们无处可去,就交给我吧。我给她们寻个去处。”
这话是对康熙说的。康熙蹙眉,不大愿意。
胤礽又道:“汗阿玛,她们也挺可怜的。若不是被人拐卖,哪里会落到这个地步。她们前半生已经毁了,不能再毁了后半生。儿臣只是将心比心,如果是我被人拐走,被旁人别有用心养大,得知真相,一朝得救,也会想有人拉我一把,给我条活路。”
听得这话,康熙到嘴边的“妇人之仁”吞了回去,斥道:“胡说八道!谁人敢拐一国太子!”
胤礽笑嘻嘻说:“那必然是没有的。就算有这个胆儿,也得有这个本事能从汗阿玛身边把我抢走不是?谁能干得过汗阿玛啊!所以儿臣也就是想想。”
康熙瞪眼:“想也不行,谁会想这种事。”
胤礽撇嘴:“汗阿玛若是答应我,我就不想了。”
康熙:……
“汗阿玛,我在宫外有铺子有庄子,有大把安置之处。便是不放在这些地方,还有白氏纺织厂,厂子里全是女子,更便利。左右与我而言不过吩咐一声抬抬手的事,并不为难。既然如此,何不帮帮她们呢。难道我们大清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却连这么几个女子都容不下?”
康熙一叹,觉得胤礽有些时候过于善良了些,不过好在他的善良还算有分寸。见他都这么求了,康熙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让他不开心,点头应了下来。于是又收获了胤礽一堆彩虹屁,把他给美得不要不要的。
……
朱三太子一系覆灭,阿芙蓉销毁,京中诸事也步入轨道。纺织厂与商会发展良好,胡长生也已经整理出了书籍,胤礽亲自做了序,送去景山学院由众人刊印。
一切有条不紊,胤礽得闲又琢磨起别的事来。
他找上康熙:“汗阿玛,儿臣想同你借几个人。”
“借几个人?”
“嗯。儿臣想出京去河道看看。”
康熙:!!!怎么突然就要出京了!
“汗阿玛也知道,我这两年一直有在学习水利方面的东西,调取了工部不少资料,甚至让靳辅大人不间断给我写信,诉说河道的情况。但资料看得再多,也没有实地考察一番来得有效。我若想在这上头有所成果,必然需要足够了解当地的情况。”
康熙有些讶异:“你想治水?”
“有这个想法。汗阿玛,我大清自入关以来,黄淮水患便未曾停止。您当政这些年,各黄淮地区关于灾情的奏报时有呈上。
“靳辅大人勤勤恳恳,于河道治理上立下大功。可黄淮水患由来已久,自周定王起,至今日止,几乎是两年一决堤,百年一改道。光是两宋时期,便改道迁移五次。这等历史遗留难题,靳辅大人便是天纵奇才,也无法彻底解决。
“水患一起,耕地被毁,百姓流离,沿岸缺丁情况严重。朝廷丁银无法收缴尚在其次,最关键的是倘若水患严重,百姓食不果腹,难民增多,在各地流窜,不利于社会安定。若逃亡期间没有可吃的,恐造成抢夺行人、富户等情况。如果再进一步,就会发展为流寇。”
胤礽记得康熙四十三年与康熙四十六年各有一场水患,情况都很严重,难民倍增,路有饿殍,卖儿卖女。如今是康熙三十年,距离水患发生还有十几年,若是现在着手准备,胤礽觉得是很有希望避免的。
他继续道:“汗阿玛,玛法书籍中有几本讲水利的。早些年我也让人誊抄过送给靳辅大人研习,并且我自己也有在学。听闻二十四年科考进士张伯行对此道颇有见解。儿臣想让康熙下旨,让他与我随行。再召靳辅大人陪侍随行。
“儿臣想看看能否集我们大家的力量研究出更为有效的方案来。不奢望毕其功于一役,这等古往今来的千年难题也不可能一时间让我们完全解决,但至少要能够暂时保一地安稳。这个暂时的时间自然越长越好。”
康熙年间在治水上能力不错的还有个张鹏翮,不过他此时为浙江巡抚,九年后才任河道总督。尤其如今江南刚剿灭朱三太子与天地会,还需要时间整顿恢复,他恐怕不能放下浙江一大摊子事,跟他们一起巡视河道。
因此,胤礽没提。治水能臣有那么两个就够了。胤礽在水利上本事不大,全靠系统作弊。此番提议,一则是想让系统就地扫描收集信息,一则是为了给自己将来拿出方案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所以有没有张鹏翮并不重要。
他说得认真,康熙也严肃起来:“黄淮水患确实是个大问题。你有这个心很好,只是你一个人,朕终究不放心。”
胤礽满头问号,他怎么就是一个人了,前头提到的张伯行靳辅不是人?不过他们确实不能做护卫。
胤礽又道:“汗阿玛忘了,我还有一千五的亲卫呢。我全部带上!”
哪知康熙完全不是这么意思,他道:“朕陪你一起去吧。”
胤礽:???啥玩意儿?你一个皇帝,放着朝政不管,凑什么热闹?你懂治水?你懂修堤坝?你就懂个皮毛,你去有啥用?添麻烦吗?
“想想,朕上回出巡还是二十二年,一晃眼居然八年了。正好趁这次机会再南巡一次。你不是总说江南好吗?我们沿着河道走,把该巡视的地方都巡视了,再往南边去。”
胤礽:……你真不是自己想出去玩了,拿我当借口?
胤礽神色犹豫:“不好吧?”
康熙:!!!怎么就不好了?
“哪里不好?朕觉得很好!”
“汗阿玛,我们查看河道,肯定很辛苦。”
“你都不怕辛苦,朕会怕?”
胤礽蹙眉:“我们没时间陪你玩。”
“朕又不是去玩的。”
胤礽叹气:“可是江南才经历过一场对于反贼的围剿,百姓和官员怕是还没缓过劲来呢。”
康熙顿住,眼睛一眯:“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去。现今天地会与朱三太子一系全部覆灭,威胁去除,我们放下了心头大石。百姓见识了此番朝廷的动作,恐会心生彷徨,有所忐忑。御驾南巡,朕可以鼓舞民心。你觉得如何?”
胤礽:……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能觉得如何?
“行吧。”
康熙嘴角勾起:“你不是喜欢江宁吗?这回我们仍旧停驻江宁,可好?”
胤礽摇头,他喜欢江宁是因为他上辈子是南京人,去过一回发现此江宁非彼南京,执念消失,是否再次停驻便无所谓了。
他想了想说:“不如去苏州吧。汗阿玛忘了,我在苏州还有个拙政园呢。我们就住拙政园吧。”
这么一说,胤礽兴致高涨:“拙政园在我手里好几年了,我还没去过。怎么着也得去住一住。不然也太浪费了。哦,对了。还有小汤山的园子。当初还说要奉您跟乌库妈妈去玩呢。都修好两年了,也没机会。”
刚建好那年,胤礽和谈归京,要陪着康熙与群臣一起商议后续事宜,没时间。去年本可以去的,结果遇上聚贤庄的事,又没时间。可不就耽搁了。
胤礽握拳:“汗阿玛,今年冬天我一定奉你们去。”
康熙失笑:“好!咱们今天入冬便去小汤山。这回南巡也住你的拙政园。”
胤礽拍手:“那我这就回去准备。先派几个人过去,跟当地官员商量着布置一番。咱们自己派过去的人,最是了解咱们的习惯。再说了,那可是我的园子,我得好好规整规整。”
康熙眯眼,全部应下。
反正能够一起随行就好。其他都可依胤礽。但让他自己出京巡视河道,一去少则两三月,多则五六月,那是不可能的。
前年他死活要去尼斯克和谈,一去半年,自己那小心脏啊。每回收到个消息都颤巍巍半天。再来一回,康熙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所以,绝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