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清宫回来第二日,胤礽再度去往和郡王府,当然是约了塔吉古丽一道,将新研制的飞梭织布机交给对方。
塔吉古丽眼前一亮,又觉羞愧:“研制出纺机后,我便沾沾自喜,沉浸其中,竟未曾想到这一遭。还是太子考虑周道。”
“你第一次制造出东西,兴奋激动难免,这是人之常情。况且你的长处也不在这上头。”
塔吉古丽明了,在有太子明确方向引导的前提下,她都花费了半年才做出纺机。这速度,太子没说,可看和郡王的表情就知道,太慢了。慢到和郡王都懒得给予评价。
“纺织厂筹备得如何了?”
“因先前便一直有所准备,如今动作起来,倒也快。一切皆以就绪。新式纺机已做出三十台,均已投入生产。街面店铺也已规整。另外,和郡王福晋还另找到了商家,提前向我们预定了一批棉纱。”
胤礽点头,这速度不错。
“现在多出飞梭织布机,可忙得过来?”
“能的。我们纺织厂虽然规矩多,但工钱比别家都要高些,而且听闻还有诸多奖赏,前来应聘者众。我正愁现有纺机塞不下这么多人呢。”
那就好。胤礽又问了些纺织厂的运转以及铺面的规划,得知所有事宜都按部就班推行下去后,脸上露出笑意。
从和郡王府出来,胤礽去了景山学院。
研究实验室的造纸机还是老样子,并没有重大突破,但在黄履庄的带领下,研究团队人员不急不躁,讨论钻研有模有样。胤礽偷偷旁听了半个时辰,发现他们的方向是对的。而黄履庄对造纸机原理和设计的掌控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得知此点,胤礽又悄悄退了出去。若让他与陵光插手,速度会快上许多。但不论是胤礽,还是陵光都没有要介入的意思。
正如胤礽当初组建研究实验室的设想,大清需要有自主研发团队。他与陵光只有两个脑袋两双手,若事事依靠他们,大清走不远。
更何况,从戴梓,黄履庄等人身上便可看出,大清自有人才在。比之他们,其实他这个太子不过是占了多一世记忆且有个强大金手指的便宜。他,不及他们多矣。
离了实验室,胤礽要过学生们的资料,查看了近期的教学安排与进程,以及西院东院学子的成绩状况,心里滋生欢喜。经过大半年的学习,理学院的学子功课进展飞快。大清理科基石已一点点垒了起来。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胤礽赶在宫门下钥前入宫,一进毓庆宫便得闻消息:平嫔娘娘遭陛下训斥,禁足三月。这会儿禁足三月,年节都出不来,啧啧。
胤礽微微勾唇。
平嫔刚入宫那两年,仗着与元后酷似的一张脸,又擅长投机,很是得了一阵子圣宠。自康熙二十四年,胤祚病逝,佟佳氏故去后。后宫格局骤变,几大主宫娘娘先下手为强,瓜分了佟佳氏的势力,趁机发力,又不断有新人出现。平嫔手段比不过她们,渐渐陷入沉寂。
不过她膝下有十二阿哥。胤祹虽然年幼,却继承了父母良好的基因,长相可爱,粉雕玉琢,还颇为聪慧。靠着儿子,平嫔才勉强屹立后宫,没有彻底没落。
对于这样的平嫔,若她不自己跳脚,胤礽都要忘记她了,哪会费心思在康熙面前上她的眼药。可偏偏她最近不太安分。
平嫔母亲姓崔,出自乡绅之家。身份不高,家资一般。奈何长得好,那些年颇受噶布喇的喜爱,崔家也凭此水涨船高,很是风光了一把。
可惜随着噶布喇去世,其后院那些女人,哪个身份不比崔氏高?哪个能忍着不秋后算账?崔家如何受得住这等架势?当年一夜高楼起,而今一夜墙垣塌。
若不是后来平嫔入宫,让噶布喇留下的那群女人心生忌惮,崔家恐怕已经没了。
这些年崔家又攒了点钱财,可总归比不得噶布喇在世时的提携。赫舍里家除了已逝的噶布喇爱屋及乌,谁看得上崔家呢?都不带正眼瞧的。
便是这些年,朝廷放出的方子多,饲料厂日化厂等等民间一家一家的开,能搭上关系合作的人也比比皆是,平嫔能力有限,还真帮不了崔家多少。
但今年九月,胤禔借着职权之便,将崔家长子,平嫔的表兄塞进了工部,就在他手底下当了个七品小官。
七品官职,本不算什么,可胤禔这番动作,背后意义可就深远了。
尤其,胤禔与平嫔似乎暗中也有联系。
至于暗中之事,胤礽如何知道的?自然是有人报信。
胤礽起身从书架上翻出几本医术。自牛痘面世后,胤礽看出刘太医之才,这些年也没让他闲着,令他钻研外科手术之事。数年过去,刘太医费了许多小动物,手术刀玩得贼溜,可惜一直只能在小动物身上实验。毕竟这等开膛剖肚之事,哪家病人敢同意让刘太医乱来?
试药还能用死囚,手术如何用死囚?死囚也没有相应症状啊。没有在人体身上实验过的外科手术叫什么外科手术?而且,刘太医想了许多办法,即便已经在现有条件下,把手术室造了出来,进行严格的消毒,仍是无法达到后世的无菌标准。便是麻醉这块也极待加强。
胤礽叹气,到底是他想岔了。外科医学的发展,任重道远,步子不能迈得太大。
胤礽低头,目光看向手上的书籍。
既然如此,不妨将外科医学先放一边,研究研究别的也挺好。
他开口唤了小池子进来,把书本交给他:“明儿送去惠安伯府上,交给刘太医。”
顿了下,又道:“让玲珑阁的廖掌柜留意京中来往洋人,若有从医的,招揽过来,可送于惠安伯府,与刘太医进行中西医学术交流。
“另外,玲珑阁背后作坊□□玻璃器皿。孤这里还有几张图纸,让他比照图纸,把东西做出来,给刘太医送过去。刘太医那边若还有什么需要,让他直接同孤说。”
小池子领命退下,胤礽揉了揉额角,宽衣安寝。
……
咸福宫。
平嫔将手中的信撕碎扔在地上,神色愤愤:“什么意思?一个被皇上亲口斥责不孝不悌的大阿哥,他以为他是谁!本宫刚被禁足,他就来质问,还对本宫颐指气使。哼!”
燕喜弯腰捡起纸屑,寻了个盆子,放入其中,用火折子点燃,烧了。
“娘娘,皇上怎会突然生气?”
“本宫怎么不知道!今儿胤祹见下人们和面觉得好玩,跟着耍了一阵,包了两个点心。本宫便想着请皇上过来尝。结果皇上没来,反而下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训斥,更是在年关档口禁了本宫的足,不让本宫出咸福宫。”
燕喜蹙眉:“娘娘真没做别的事惹恼皇上?”
“本宫都多少天没见着皇上了,就算想惹恼皇上,也得有这个机会啊!大阿哥质问本宫为什么会遭训斥,你也问本宫。本宫也想知道呢,本宫问谁去!”
平嫔气得咬牙切齿:“简直莫名其妙!”
燕喜叹道:“得想办法知道皇上为何斥责禁足才好。”
她心念一动,“不如娘娘去找刘贵人?”
平嫔神色微变,方才胤禔的传讯中,也让她去找刘贵人。不过却不是让刘贵人帮她去探听皇上的口风,而是让她示好拉拢刘贵人。
哼!平嫔深吸一口气,双手搅着帕子。这是嫌她没用,不如刘贵人受宠吗?
别看刘贵人位份低,这两年被翻牌子的次数比她可多两三倍。
平嫔心里有些不得劲,却也明白。她位高有子而无宠,刘贵人位低无子而有宠,二人是最好的联合。她恼得不是刘贵人。刘贵人这些年在她身边,也算识趣。恼得也不是燕喜,燕喜此番提议全是为她打算,她心里明白。她恼得是大阿哥。
大阿哥凭什么指使她?大阿哥以为他如何沦落到要与自己结盟?不就是因为惠妃在宫中宛如透明人,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了吗?没个吹枕边风的人帮着,大阿哥全靠自己,能在兄弟们之间优越多久?
如今也就是仗着下头的弟弟们还小,等他们长大都入了朝堂,还有大阿哥什么事。大阿哥可还有个“不孝不悌”的帽子没摘下来呢。就凭这点,他在兄弟们之间就嚣张不起来。
燕喜端了杯茶奉上:“娘娘,奴婢说句实在话,您别嫌奴婢多嘴。十二阿哥还小。赫舍里家几位爷全偏着太子。
“若太子对您有两分敬重也就罢了。可奴婢这些年瞧着,太子对您心结难解。因着这层,只怕十二阿哥这边,他也不会提携。这般情形,如果崔家能够立起来,娘娘也能有个后靠。”
平嫔心头苦涩,可不就是如此嘛。
太子不说对她敬重,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至于赫舍里家,她没个同母的哥哥,谁管她。五叔素来看都不耐烦看她,无所谓她什么样。六叔……
早年六叔倒是与她有过短暂联盟,可惜自己入宫后,没能帮六叔谋到好前程,随后又无奈背叛诺言生下皇子。六叔心里恼得很,已经数年不跟她联系了。便是她派人送东西回去服软示弱,六叔都没搭理。
平嫔嗤笑,六叔多聪明呢。他气得难道当真是自己背信弃诺吗?不过是看着自己不顶用,在自己这头捞不到好处,跟着太子,即便需要屈居三叔之下,但好歹能有些收获。
就比如这回,太子拿下和谈,抓捕温春。赫舍里家,谁没得到赏赐?不说本就在使团的索额图,便是五叔六叔也全都官升一级。
平嫔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瞧瞧太子多风光,可她呢?就这种情况,赫舍里家谁人会帮她?她除了崔家,还能靠谁?
入宫数年,当初雄心壮志,何等野心。如今那些东西她是不敢求了。但她还得在这宫里混下去,她得为自己着想,为十二着想。
这些年她积攒的银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别看她是一宫主位,膝下又有皇子,虽然圣眷锐减,却还没失势到内务府都敢克扣的地步。但在这宫里生存,光靠内务府那点份例如何够?
各宫娘娘你争我夺,她若不处处打点,多笼络些人,还不被欺负死!
燕喜觑着她的面色,又道:“崔家也算知道感恩,晓得自己能入工部,是因娘娘之故,前几日送了些银票进来。今儿大阿哥那头也给了些。”
平嫔脸色又是一变,罢了,看在大阿哥提携崔家,给了银钱的份上吧。
“伺候本宫更衣,本宫去找刘贵人。”
燕喜松了口气,躬身应是。
……
咸福宫后殿。
刘贵人恭敬将平嫔送出去,回到屋中,眸光闪了闪。她招手唤了贴身大宫女秋萍过来,低声嘱咐:“找机会去见一见你干娘,将今日之事告诉她。”
秋萍领命告退,不动声色,仍旧做着手中的活。足足等了两日,才瞅了个空档,借着去内务府拿年节份例的功夫,拐道去往毓庆宫一角,一个人影从里头出来,将其拉进去。两人躲在树木丛中低语了一阵。
随后,秋萍未动,人影自丛中出来,赫然是胤礽身边的掌事方姑姑。
方姑姑来到书房,福身行礼后道:“平嫔娘娘送了刘贵人许多礼物,名义上是恭贺年节的,实则请她帮忙打听皇上因何动怒。刘贵人觉得平嫔娘娘此举有异。她与平嫔娘娘同盟数年,因她位份低,一直是依附之势。若只是为其打听遭禁足的缘由,不必这般慎重。
“尤其平嫔娘娘言辞间颇有几分弦外之音,刘贵人觉得她是在试探,想要为背后之人招揽自己。刘贵人想将计就计,顺势查出背后之人到底是不是大阿哥。特命秋萍前来询问主子的意思。”
胤礽点头:“那便将计就计。”
“是,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同秋萍说。”
方姑姑离开,胤礽眉宇蹙了起来。
先前刘贵人传讯说平嫔与胤禔有联系也是怀疑,如同这次一样,没有证据。但既然有所怀疑,必定是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若真是如此,胤禔想做什么?
京外,于天津卫建鸿海商队。京内,拉拢才干平平的崔家人入工部。宫里,更是联络上了平嫔,甚至想通过她笼络更为受宠的刘贵人。
皇子与宫妃联盟,不算稀奇。胤礽自己早年与成嫔就有过交易。
惠妃已经败了,完全帮不上忙。胤禔想给自己找个盟友,时不时吹吹有利于自己的枕边风,若康熙这头有什么动向,也可多一条知道消息的途径。这点心思,能够理解。
但他此举是单纯想给自己谋条路子,不至于将来在兄弟们之间太过落后,保住现有地位,还是贼心不死,所图更大,就很难说了。
胤礽可没忘记,刘贵人身后还有个刘家呢。
胤禔如今的手段,与从前相比,截然不同。去岁一场变故,让他改了些性子尚有可能。难道还能连智商都一块长了?
胤礽陷入沉思。
咸福宫后殿,得到消息的刘贵人微微点头,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了。”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手中的书本上。那不是供人消遣的话本,而是医书。
刘贵人神色动了动。她是喜欢医的。刘家出身不高,家境谈不上富贵,却也算殷实。
父亲五岁学医,爱医成痴。七岁机缘巧合拜了在杏林中颇有名望的前朝御医之后为师,娶了师傅的女儿为妻,也便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同样懂医。
她生在这样的家庭,耳濡目染,也承袭了父母的喜好。别人家孩子启蒙用的是三百千,她用的是《神农本草经》。别人家孩子幼年唱的是童谣,她唱的是《汤头歌诀》。
她拥有比常人灵敏的味觉,更有比常人要高的天赋。人生的前十几年,她一直跟着父母学医,在父亲的一众弟子里最为突出。但因为她是女孩子,鉴于各种原因,她攻略的侧重点跟母亲一样,都是妇人之症。
自十岁开始,她便跟着母亲游走在各家后院,为各家太太小姐们看诊。其中多为世家大族。能够正式步入女医之道,刘贵人本来是开心的。但很快她就发现,事情远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美好。
那些太太小姐们虽请她们医治,态度却是高高在上的,语气也多是颐指气使,并未怎么将她们放在眼里,能做到表面客气,已经是极有涵养了。
那些人自视甚高,看不上她们。
那时,刘贵人是迷茫的,无措的。但没过多久,父亲便受太子重用,研制出牛痘,被封惠安伯。刘家一跃成为伯爵府。她沾沾自喜,本以为这下总能在那群太太小姐之间扬眉吐气了。
可是没有。她与母亲继续游走各家后院看诊,她们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唯一的区别也就是会笑着恭喜两句,明面上多说些场面话。但她们浑身散发出的仍旧是不可逾越的高高在上。
从那以后,刘贵人渐渐明白世家等级的残酷。刘家即便为伯爵,可底子终归差了些。她不甘,不忿,不平。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十数年努力不敢懈怠,为救治病人呕心沥血,却得不到她们该有的尊重。
甚至她们什么都不用付出,就可以凭借良好的投胎本事,得到数不清的金银首饰、珠宝玉石、尤其还得到了可以俯瞰她,让她不得不仰望的身份地位。
对比一下,她这十数年的勤奋钻研算什么?
后来,她得有机会入宫为已故孝懿皇后行针。她看到了皇宫的繁华,看到了宫中娘娘的尊荣。那时,她便想,若她成了皇妃,那些人是不是就不会再用那种眼神看她?是不是就能反过来,自己成为俯瞰者,而她们才是仰望者。
可惜那一回进宫,匆匆而来,匆匆离去,她受冲击太大,连自己的思绪都没捋清楚,又如何去谋算?
不过老天开眼,让她迎来了第二次机会。平嫔娘娘找上了她。
父母得知她的想法,皆是不赞同的。甚至父亲都准备好了,倘若平嫔娘娘不肯放手,他就去求太子出面,断了平嫔娘娘的念头。再给她寻个好人家,把她嫁出去。
好人家……
刘贵人一声苦笑。她这辈子都不会遇到好人家了。幼年她不懂事,学着神农尝百草,体内积毒,即便后来解了,却让她此生再难受孕。试问,哪家会娶一个不能生的嫡妻?
此前的几桩议亲,哪次不是刘家私底下答应了对方诸多不平等的要求,倒贴了许多东西?
她不想也不愿父母再为她的婚事不断低头,更不想嫁过去忍受屈辱。
平嫔娘娘说得不错,她要进宫,是看中了后宫的荣华,看中了后宫贵人的权势。为此,她不惜辜负父母,与家族决裂。
但平嫔以为她与刘家闹僵,就是与刘家划清界限了吗?
呵,愚蠢。父母终归是父母。就算这些年她位份低,刘家不曾进宫看过她。可她不会忘记自己身上流着谁的血。不论处在何地,不论身居何位,她都是刘家人。
所以,她同样不会忘记,是太子给了父亲机会,让父亲可以从一众满汉太医中脱颖而出,一展抱负。更不会忘记,是因为此等机遇,刘家才能得封惠安伯。
尤其,跟着平嫔能有什么好处?她是有多傻,才会与平嫔绑定,一条道走到黑?
刘贵人将医术合上,置于书架。
如今她已入宫,这些医术大多都用不着了,但她还是会偶尔翻翻,聊以慰藉。并且这门知识不断,在宫里,她也能凭自己的本事躲过不少算计。
听闻太子支持女子学医,在民间倡导女医之事;听闻这两年坊间女医医馆辈出,甚至有些女医进入医署,做到了主管之位。
刘贵人神色怔怔,若是她没有执意入宫,若是她耐心再等几年,是不是也可以……
刘贵人晃掉脑子里的想法,那又如何呢。即便现今女医的地位比以前好一些,也仍旧没有达到她想要的高度。
再说,这些年民间女医能够迅速发展,其中也有部分她的因素。
刘贵人淡淡一笑,她入宫之举,能成为太子手中的一把刀,借此为女医们劈开一条路,似乎也不错。
即便她已经不可能在医药行业中发光发热,但她还是希望,有朝一日,太子可以让女医这条路越走越宽,使它成为通天大道。
……
又是一年春节。
太皇太后又挺过了一个寒冬,熬过一年。
转过年,朝廷开衙上朝,索额图那边就有了新消息,还是突破性的进展。
他进宫时,胤礽正好在乾清宫帮康熙整理奏折,于是二人一起听了。
胤礽懵了好一瞬,再次询问:“你说什么?温春那几个手下,有两个是策妄阿拉布坦的人,是策妄阿拉布坦安插到噶尔丹身边的探子,不料今年被噶尔丹突然派去给了温春,与温春一起前往尼斯克执行破坏和谈的任务?”
“是!”索额图回答的斩钉截铁,“那两个人是这么招的。微臣反复审问试探,他们的说辞都没改变,且他们说出了与策妄阿拉布坦联络的方式和暗语。”
胤礽:……策妄阿拉布坦,埋得一手好棋子。
说到这些个人物,就不得不提一下准噶尔的情况。
现今准噶尔首领噶尔丹为巴图尔珲台吉第六子。他有个哥哥名叫僧格,是巴图尔珲台吉指定的继承人。有僧格在,汗位跟噶尔丹可以说没什么关系。
噶尔丹小时候被藏地黄教认为是温萨活佛转世,幼年便入藏地生活,久居藏地,甚至在藏地有自己的温萨寺,靠布施获得庞大的资产,并且拥有极高的宗教地位。
后来,准噶尔发生叛乱,僧格被对立派所杀。噶尔丹返回准噶尔,在和硕特的帮助下收拢僧格旧部,反杀对立派,为僧格复仇,以此立威,一跃坐上首领之位。
策妄阿拉布坦为僧格长子,自此带着弟弟们依附于噶尔丹。
近些年,僧格的几个儿子长大成人,能力越来越强。为了巩固统治,噶尔丹杀了策妄的弟弟,更是多次迫害策妄。
准噶尔内部争斗可见一斑。
胤礽转头看向康熙:“汗阿玛,儿臣记得因为怕步上弟弟的后尘,前年策妄就已经率部逃离,与噶尔丹分立。去年,他似乎还遣人上书,请求与我方合作,说愿意配合我们牵制噶尔丹?”
康熙点头,一声嗤笑:“策妄这是想借我们之手杀了噶尔丹自己上位呢。”
胤礽了然,利用而已。
他又问索额图:“温春几个手下都招了,温春呢?”
需知其他人只是关小黑屋,他们对温春采取的手段还要激烈些呢。
索额图嘴角露出几分笑意:“温春昨日也招了。他说出了不少噶尔丹的战略部署,另外还说了两件密事。”
“密事?”
“现今策妄的幼子是噶尔丹的血脉。”
胤礽:!!!
噶尔丹口味这么重的吗?搞自己的侄媳妇?据闻策妄虽然重视长子,但对幼子也是相当喜爱的。
“温春说,策妄身边还有噶尔丹的人,若策妄不可控,这些人会杀了策妄及其长子策零,拥幼子继承旧部。”
得,也就是说,若按噶尔丹的谋算,策妄即便分立出去,这部分势力最终还是会用另一种方式归还到他的手里。
胤礽直呼好家伙。
“叔公方才说两件密事,还有一件呢?”
“当年准噶尔叛乱,僧格会死于异母兄弟之手,是噶尔丹暗中挑拨布局。”
胤礽:!!!
不愧是一代人物。僧格不死,噶尔丹不可能上位。若他动手杀僧格,以当时噶尔丹在准噶尔的势力很难办到。即使成功,也会有诸多麻烦接踵而至。
噶尔丹自己不动,躲在藏地拉拢和硕特,暗中积蓄力量,再挑拨设计异母兄长对僧格发难。僧格一死,他倚仗僧格同父同母弟弟的身份迅速返回故土,顺理成章接手僧格旧部,利用暗中布置,反杀异母兄长,解决了内部争权隐患,还为僧格报了仇,占据大义,又获军心。
一石多鸟,手段不俗。
就算彼此对立,胤礽也忍不住要替噶尔丹拍手叫好,干得漂亮。
胤礽蹭到康熙身边:“汗阿玛,这两点我们或可利用。”
康熙也是此等想法。
胤礽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那两个手下既然是策妄的人,不如放他们回去,以显示我们同策妄合作的诚意。顺便让他们同策妄传句话。既然要合作,那么待我们与噶尔丹开战,正面迎敌之时,还望他们可以奇袭后方。”
康熙眼睛一眯,看向胤礽:“你想利用策妄?”
胤礽嗤鼻:“策妄想合作,总不能单是他利用我们。我们给出了诚意,他的诚意呢?若儿臣所料不错,他肯定是想着,等我们与噶尔丹开战,噶尔丹无暇他顾的时候,趁机杀回准噶尔,捣毁噶尔丹的老巢。呵,我们的将士在前面抛头颅洒热血,累死累活,白白给他创造机会?美不死他!”
康熙轻笑:“你就这么确定策妄会答应?”
“他不答应?虽然说所谓兄终弟及,互送女人的事,策妄估计见多了,也习惯了。并且给别人养孩子,在各部落首领之间也不少见。
“但那是基于明面上,彼此知情,清楚这儿子是怎么来的。似噶尔丹这样,不声不响睡了自家媳妇,还让自己糊里糊涂把‘孽种’当成爱子,策妄能不气?他就没半点血性?”
胤礽呵呵。我愿意养继子,跟我以为的爱子原来不是我儿子,我头上一片青青草原,都能跑马了,这情况能一样吗?
“再说,噶尔丹若是不死,他能心安?他若答应,知情识趣,大清可助他夺回准噶尔,册封他为汗王,只需他每年上贡,臣服大清。大清可许他一定程度上的自治。若他不答应,他就不担心噶尔丹从大清手里逃脱?
“当然噶尔丹此人野心极大,手段不凡,绝不能留。可即便噶尔丹死了,他们这一脉后人也不少。没他策妄,我们就不能扶持别人上位?
“现今大清实力如何,我想策妄不会不清楚。古兰国威胁已除,若再收拾了噶尔丹,策妄最好听话。他若不听话,就得想想自己位子坐不坐得稳。”
康熙哈哈大笑起来:“不错,是这个理。”
他再度看向索额图:“听到了?就按太子说的办。放那两个人回去,但回去前得交待清楚,让他们务必转达给策妄。朕瞅着策妄也不蠢。”
不蠢,那么大清提出的联合迎战要求就等于是一张邀请函。策妄能否拿下准噶尔的统治权,坐上汗位的位子,就看他的选择了。当然策妄自然也明白,他即便后续当上汗王,也与以往的汗王不一样。臣服大清,必受大清管制。
但汗王仍是汗王,总归在准噶尔的领地上,还是有大把权利的,总好过半点没有还可能被赶尽杀绝要强,不是吗?
毕竟若噶尔丹败落,准噶尔兵力损失大半。以策妄的能力和彼时准噶尔的现状,要如何与大清对抗?
人都得向现实低头。
现今大清国富民强,兵坚炮利,与数年前的大清已不可同日而语。
次日。康熙招诸位大臣商议出战之事。
温春虽招了一些噶尔丹的战略部署,但现今温春被抓,虽然大清一直隐瞒消息,可温春久不归来,噶尔丹必定起疑,自然会想到其已落入大清手中的可能。这部署必会有所调整。所以大清不能尽信,却也可做参考。
譬如温春口中所谓的驼城战术,譬如准噶尔的大批火器。
随后数日,君臣讨论对策,胤礽全程陪听。
于是,康熙又发现了一个问题。别看胤礽在噶尔丹策妄等人的事情上说得头头是道,真谈到调兵遣将、排兵布阵。康熙每每问及他的意见,他给出的答案半数有错漏。
真·纸上谈兵!
康熙再次长叹,果然孩子还太嫩,教导之路,路漫漫其修远兮。
胤礽低着头,无比心虚。
他真没有藏拙!他是真的不懂!这是他两辈子从没接触过的领域,他又不是全才,什么都能无师自通。更何况,这些年他的事儿多,学得东西杂。这些知识里面嫌少出现有关军事的。兵书他至今都没看过几本。
胤礽暗自擦了把汗,果然这几年有点飘了。虽然一般打仗都有大将军,可上位者真要一点都不懂,显然也是不成的。
因此,康熙愿意用心教,胤礽也很用心听。
三月,康熙亲下圣旨,任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胤禔为副将,率兵三万为左路军;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简亲王雅布、信郡王鄂札为副将,率兵两万为右路军。
又令盛京与科尔沁蒙古出兵两万参与夹击。
四月再下圣谕,着各部准备,决意亲征,令佟国纲佟国维,纳兰明珠索额图陪同,留太子胤礽在京监国。
前朝后宫皆惊,众人劝谏,康熙不为所动。
胤礽微微叹气,他跟康熙果然是亲父子。去岁他执意要去尼斯克城,用上全部手段。如今康熙执意亲征,谁劝都没用。
胤礽大约能明白康熙的心思。
他要的不仅仅是打败噶尔丹,还想全歼噶尔丹的军队,甚至想用此战向所有人展示大清的战力。一来让古兰更为忌惮;二来让策妄阿拉布坦心生惧意,使其彻底臣服,不敢妄动。准噶尔之患便可一劳永逸;三来可对和硕特进行震慑,有杀鸡儆猴之效。
其实胤礽更想跟康熙换换,康熙留京,他去战场。可惜他跟康熙提了,康熙死活不肯答应。
既然康熙主意已定,不可更改,胤礽只能作罢。
若他记得不错,此次康熙大张旗鼓亲征,可还没开战就病了,以至于不得不回銮养病。亲征之事偃旗息鼓。
为此,胤礽直接找上胤禛:“汗阿玛就要走了,德妃娘娘有没有什么表示?”
胤禛一头雾水:???
“孤的意思是说,德妃娘娘就没给汗阿玛收拾行李?”
胤禛更疑惑了:“额娘虽居妃位,可上头还有两位贵妃呢。加之汗阿玛出行,随身携带物品皆有乾清宫预备,哪里需要额娘?”
胤礽:……
胤禛神色迷茫:“二哥到底想说什么?”
“德妃娘娘就没有准备什么东西给汗阿玛?比如药丸之类?”
“我今日去永和宫请安,倒是听额娘与玉蝉说起,备了些日常之物给汗阿玛。至于药丸,并未见到。二哥为何问这个?”
胤礽蹙眉,摇头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胤禛:???
系统却明白他的想法。德妃身负灵泉,灵泉做的吃食是不好带的,但用灵泉水做的药丸子可以。
——宿主,德妃的灵泉估计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有没有现在还不一定呢。就算有,也所剩无几。没看她这些年生的孩子,也就十四阿哥胤祯还能偶尔吃点,却也只是偶尔。格格佛拉娜都占不到份吗?就这种情况,她哪还有余留攒出来给康熙?
十四与佛拉娜的情况,胤礽这两年也清楚一些。他就是想着万一呢?
系统直翻白眼。
——宿主,你是不是忘了。灵泉是有耐药性的。德妃早年为了争宠,获得康熙的圣心。没少给康熙做吃的,把灵泉当成上位利器。那些年康熙吃了许多,早形成耐药没用了。
胤礽一愣,这层倒是他忽略了。
既然灵泉无用,便只能寻求普通方法,总归要做些准备的。
随后两天,胤礽搜罗了一大堆东西,询问了太医许多长途行程的注意事项,对于水土不服的预防,以及风寒感冒的应对,并命令太医院做了好几罐针对性药物。
将药丸子一股脑塞给康熙,又特意找上梁九功,询问携带衣服多寡,御寒服饰如何,千叮咛,万嘱咐,务必照顾好汗阿玛。转头更是对康熙本人各种唠叨。
诸如每日早晚记得添衣,夜间更深露重不要出帐,饮水必须烧开不可冷食等等,洋洋洒洒说了半个时辰。怕他记不住,还让人誊抄下来,交给奴才,让奴才盯紧,严格按照上头的标准一条条做到位。
看着宛如老妈子的胤礽,再看被当成三岁小孩的自己。康熙哭笑不得,却又倍感熨帖,心里宛如裹了蜜一样甜。因而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好脾气地一一应下,一点不嫌烦,眸中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