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四月初三。景山学院入学考核之日。

许是众人都知景山学院乃太子督办,门前巨石上刻的训诫更是陛下亲笔所题。因此学院从建造之初便备受众人关注,这一年来,陆续过来瞧施工热闹的都不知有多少。学院未开,却早已声名远扬。

待得考核的消息一出,报名人数直线攀升。考核当日,学院门前人山人海,参考之人宛如过江之鲫,送考场面堪比后世高考,人头攒动,声势浩大。

胤礽瞧着这一幕,蓦然升起一股久违的熟悉之感。他蹙眉想了会儿,让小柱子去弄了块牌子立在院口:禁止车马疾行,禁止大声喧哗。

此牌一出,鼎沸人声逐渐变弱,从最初的高声谈论变成窃窃私语,压低了不知多少个声调。

院内,庄亲王总揽,陵光协理,胤祉胤禛坐镇,考场秩序井然。胤礽巡视一圈,见各色事宜有条不紊,便没有多留,驱车前往郊外别庄。

一炷香后,小柱子将塔吉古丽带了进来。

胤礽指了指对面的位子,示意其落座,好奇地看着她:“你见到孤,似乎并不是很惊讶。”

动作有停滞,却更像是一种猜测成真的落定,而不是震惊。

塔吉古丽道:“我自进牢狱之后,衙差们从未为难我,审问规规矩矩,甚至为我安排了单独牢房,虽然简陋,但还算整洁。一日三餐即便是清茶淡饭,却也是客客气气送到我手上。

“对于命案调查的行动速度更是极快。并且我所设想的一些情况均未发生。那时我就觉得十分奇怪。后来衙门抓到了陈大山,问出真相,第一时间将我释放。

“在医馆门口,我遇上前来押解柳三娘的官差,他们对我的态度比之前更好了。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件事不寻常,有人在暗地里帮我。后来,衙门将吴格关押了起来,只等入罪。我让人去打听,得知是赫舍里家的一等伯心裕大人亲手将他送进去的。

“吴格的身份我知道。他曾跟我提过他姐姐,不只一次同我炫耀他姐姐如何受宠,说一等伯大人是太子的叔公,从这方面来算,他也是太子的亲戚。”

亲戚胤礽:……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多了这么一门亲戚?

“我曾远远见过他姐姐出入府中,每回身边都跟着不下十个人,极有气派。吴家这几年借着这门关系拿到了不少便利,红砖厂、饲料厂一个接一个开。可见,他这些话即便有几丝夸大的成分,却并非全是虚言。

“袁勇之事,吴格没有直接参与,只让小厮说了几句话,顺天府就算要抓,一般也会顾忌一二,抓个小厮就够了。

“即便府尹大人刚正不阿,定要将祸首缉拿归案,也该是顺天府派人上吴家擒拿。能够让一等伯心裕大人亲自将其送进去,这背后之人绝不简单。满京城里算一算,也没几个。

“加之,我曾从衙差口中得知,在我刚入狱的时候,玲珑阁的廖掌柜曾拜访过府尹大人。玲珑阁身后站着谁,京中许多人都清楚。如此串联一下,此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胤礽轻笑,目光中又多了两分欣赏。

“你比当年长进了不少。”

塔吉古丽失笑:“当年莽撞,幸亏遇到的是太子,才能脱困,否则……这几年我经历了许多,前两年去周遭游历,见识了许多人事。后定居京师,开设医馆,救助数人,各种世态炎凉,艰险坎坷,算是遇了大半,总要长进一些的。”

她说完,站起身跪下,郑重一拜:“此拜,多谢太子救命之恩。”

“快起来吧,不用如此,吴格没想真让你死。就算没有孤,你也能走出牢房。”

塔吉古丽摇头未动,都是走出来,可两者是不一样的。这点她很清楚。而且她拜的不只是这一回,还有数年前那回。

塔吉古丽抬头看向胤礽,再行一拜:“此拜,是民女有一不情之请。”

胤礽微微愣了下:“你说。”

塔吉古丽没有直接提出请求,而是道:“敢问太子为何救我?我思来想去,自己身上唯有两点可图。

“其一是药酒配方。但药酒再好,于太子而言,作用有限。您名下的铺子,玲珑阁、奇巧居、新华日化,哪一样不比药酒强?这点银钱,您恐怕看不上眼。

“所以,您想要的或许只有第二样,那就是我。”

言及至此,塔吉古丽语气中多了几分悲凉。

“民女……”她深吸了一口气,“民女愿服侍太子,但还请太子准许民女不入内院,不进东宫,仍旧居于医馆,行医治人。医馆内还有民女救助之人,她们皆已无家可归。若离了民女,只怕撑不了几日。还望太子成全!太子若有需要,民女可随传随到。”

她的声音颤抖着,却极力压制心内的不甘和不愿。她没办法反抗皇权,这是她能想到的在现有情形下,为自己争取的最大利益。用身体换取一定的自由。

说完,她颤颤巍巍伸手捏住腰间的环带,轻轻扯下,开始宽衣。

胤礽:!!!

“停!”

塔吉古丽的动作一顿。

胤礽揉着额头,“你说你思来想去,身上唯有两点可图。难道在你眼里,除了药酒与美貌,自己就真的再无其他长处了吗?”

塔吉古丽怔愣。

胤礽又问:“你来庄子上的时候,可曾参观过?”

塔吉古丽摇头:“小柱子公公带民女直接到此面见殿下,民女不敢多做停留,更不敢打探。”

胤礽站起身:“把衣服穿好,随孤来。”

塔吉古丽十分迷茫,惴惴不安跟在胤礽身后,穿过月亮门,至得一处宽敞庭院,院内晒着一排排的竹纸。

穿过庭院,走入室中,许多人忙碌着,有人在荡料入帘,有人在覆帘压纸。出此室,再往后走,数人在烧火熬煮浆汁。又转东面,则是透火焙干之处。

从院中而出,到另一院,一群人在负责印刷。

塔吉古丽探头瞄了一眼,是史记内容。

正当她迷茫不解之时,胤礽又将他带去前头学堂。不过此刻堂内空无一人,然而教室整洁,课桌上还摆放着学生们的书本笔墨,黑板上还有老师留下的课业释义。

胤礽走上讲台,弯腰捡起地上的粉笔放入盒内。

塔吉古丽很是奇怪:“这是什么?”

胤礽晃了晃手中的粉笔,瞧了下黑板:“这个叫做黑板,看到上面的字了吗?就是用这个写的。我叫它粉笔。”

塔吉古丽惊讶莫名。这些东西,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胤礽笑道:“今日下午是劳动课,学生们都不在,造纸印刷去了。庄内学堂的纸笔,包括书本,差不多都是他们自己造的。你若有兴趣,改日上文化课,倒是可以来陪她们听一两堂。”

造纸印刷?塔吉古丽猛然想起这一路走来,每一步工序虽都为工匠师傅主导,但身边都有几个学生帮忙。甚至,这些学生都是女子。

胤礽反复看出她的心思,言道:“这边是女子讲堂,自然都是女子。”

塔吉古丽看着桌上的讲义,再看黑板上的板书:“学的是史记经略?”

“是。”

塔吉古丽神色微动:“民间也有一些类似的女学堂,学的大多都是女四书。”

“别人学女四书,孤这里的孩子就要学女四书吗?”

塔吉古丽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胤礽。胤礽平静回视。塔吉古丽心头宛如被砸了一颗惊雷,溅起浪涛万千。

良久,她才缓缓回神:“太子!”

胤礽叹道:“四年前我对你无意,如今也一样。我救你,不是因为你的美貌,更未曾想过要将你收入东宫。我救你,因为你行医有道、善心助人;因为你教医馆诸人认字明理;更因为你在通过自身努力,试图教会她们独立,教会她们天助自助者。”

“天助自助者……天助自助者……”

塔吉古丽呢喃着,她望向胤礽,她不好奇胤礽如何知道她私底下所做之事。这位可是一国太子,只要他想,总有办法得知。

她惊讶与他的反应:“太子不觉得我那些话是离经叛道吗?”

“离经叛道?何为离经,何为正经?何为判道,何为正道?谁规定的他们是正,你就是离、是判?”

塔吉古丽双拳渐渐收紧。是啊,何为离经,何为正经?何为判道,何为正道?谁规定的!

胤礽坐下,待她情绪平复,才再度开口:“你助柳三娘良多,也教她良多,可惜你所想要她明白的道理,她一个都没记住。你想要她走的路,她一条也没选,甚至她还反咬了你一口,将你推入深渊。若是重来一次,你还会救她吗?”

“大概会吧。”

说着大概,可眼神却是坚定的。

见胤礽不语,塔吉古丽问:“我让殿下失望了?”

胤礽摇头:“没有失望,反而很高兴。”

塔吉古丽当初能从温春手底下逃走,可见自有其心机手段。但她闯入车架之时未曾遮掩脂粉气,在被他发现后更为慌乱。如今眼瞧着,确实成长了不少。虽然她的能力有限,这份成长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在胤礽看来,智计手段皆可以学,胆识与气魄却很难重塑。

他定下的这条路荆棘遍布,险阻万千。胤礽要的就是她这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柳三娘是不对。但他们要做的是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强,如何让自己辨得清柳三娘的为人,防得住她的宵小手段,而不是从源头一刀切。

若这点困难就会退缩,再遇旧日情景,不敢出手,往后诸多天堑,又要如何跨过去呢?

胤礽看向塔吉古丽:“其实柳三娘有些话倒也没错,站在她的立场,或者说站在眼下社会时局的立场而言,以你的姿色才情以及本事手段,寻一良人成亲,婚后衣食无忧,富贵尊荣,儿女绕膝,也算和乐。显然这条路要好走得多,也容易得多,轻快得多。为什么不呢?”

“因为我不愿意。我生在南疆,外祖也算当地显赫,他膝下无儿,独我母亲一女。为此,他收养了几个义子,想着等我母亲长大,选一人配婚,将家业财产名望人脉尽数交付。谁知我母亲喜欢上我父亲,毁了外祖的计划。

“母亲执意要与父亲在一起,外祖曾问她,可知此番决定会有何等结果。母亲说,她知道。外祖又言,父亲接掌不了这偌大的家业,担不起这等责任,质问母亲她如此任性是否想要大权旁落。殿下猜,我母亲怎么说?”

胤礽神色闪了闪,猜到几分,但没有回答。

塔吉古丽也没想要他回答,已经自行开口:“我母亲说,诸位义兄也是外姓,非我族血。嫁给他们,便不是大权旁落了吗?她问我外祖,为何这大权一定要给别人。她说,这世上唯有她是外祖骨血,这大权合该她来掌。

“外祖拗不过她,认真思考她的话后,也觉得有道理。他最初想的是,先让义子掌权,待生下流有我母亲血脉的孩子,长大后交给孩子。这大权便算是还在自家人手里。

“经我母亲提醒,他思虑许久,也觉不论母亲嫁给谁,他都不能保证对方一定会善待母亲一辈子,更不能保证对方日后一定会把权柄交还给孩子。

“若是对方等大权在握后,一脚踹开母亲呢?所以,与其将母亲嫁给那几位义子,倒不如嫁给在当地没有任何根基的父亲。至少父亲夺不了权。

“但外祖也说,母亲选了一条最难的路。那几位义子这些年都积攒了不少威望与权柄,母亲想要上台,需付出诸多代价。母亲当时回答:可我总要试试,我不甘平凡,更不甘命运。”

塔吉古丽深呼吸,眼角泛出点点泪光,“这之后十几年,母亲花费了许多精力与时间,确实做出了一些成果,达到了从前族中女子从未到过的高度。可她到底没有成功。外祖一死,家族部落四分五裂,最后外敌入侵,谁也没能幸免。”

胤礽感慨道:“你母亲是个传奇女性,让人敬佩。”

塔吉古丽微笑:“是。她让人敬佩。”

“你母亲虽然败了,但你仍然以她为荣。”

“对!所以我也想跟她一样,去试一试,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即便这条路很难。当初她没能护住那些追随她的人,到死都没有瞑目。我希望她没能做到的事,我有机会能够做到。她不能护住的人,我可以。”

胤礽莞尔:“你愿意让我帮你吗?”

不是孤,而是我。塔吉古丽眼睫一颤:“太子的意思是……”

“你在京中无权无势,可有想过,即便没有吴格设计的这场栽赃,你那医馆也撑不了多久,那些人你终究护不住。”

塔吉古丽点头:“我想过。所以我一直在考虑,该选择哪家合作。我可以无偿给他们药酒配方,只求一个庇护。我甚至想过,要不要从爱慕我的人里挑一个家世不错,人品也尚算过得去的,我做他的外室,不入府,不求名分,就像……”

“就像你刚刚跟我请求的一样?”

塔吉古丽垂首不语。

“我们可以互助。我来做你的靠山。”胤礽一嗤,“这偌大的京师,恐怕你也找不出比我更大的靠山了。我帮你挡住外人的觊觎,护你与医馆众人周全,如何?”

“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做你现在做的事,做你想做的事。”

塔吉古丽蹙眉:“只是如此吗?我观殿下这庄子十分用心,殿下所求恐怕不只如此。我医馆之中不过十来人,所行之事也是小打小闹。”

“如今是小打小闹,但不会永远都是小打小闹。”

塔吉古丽一愣。

胤礽笑问:“区别只在于,塔吉古丽,你愿意吗?”

塔吉古丽勾唇:“殿下,我已经不叫塔吉古丽了。我给自己取了个汉名。白少钦。白色的白,年少的少……”

胤礽接口:“卿本佳人的卿?”

塔吉古丽摇头:“不,饮春虽以燠,钦贤纷若驰的钦。”

“这不太像女儿家的名字。”

“我愿心如男儿。”

胤礽怔愣,重新打量塔吉古丽,眼睛里闪烁出点点亮光。

他没有看错人,也没有选错人。

古往今来,用钦字的诗句不少,有许多广为人知的可选。但塔吉古丽偏偏挑了一首并不出名的。

饮春虽以燠,钦贤纷若驰。乃是南北朝时期的阻雪连句。阻雪二字已可见其情。而“饮春虽以燠,钦贤纷若驰”的前一句是“风庭舞流霰,冰沼结文澌”。

塔吉古丽是在说,哪怕这条路上风雪交加,江河成冰,她亦心向往之。

胤礽轻笑:“你应该清楚,如果没有我帮助,这条路,你走不远。”

塔吉古丽回视:“我能问殿下一个问题吗?殿下为何要如此?您是男儿,天下女子过得是好是坏,与你并没有多大关系。我观您这庄子布置,您如今教了她们这些东西,让她们有了希望与幻想,她们长大之后,又如何会甘于平凡?”

“为何要甘于平凡?”胤礽转头,目光看向窗外,那是侧院的方向,侧院正是学子们劳作之处,“你说天下女子过得是好是坏,与我没多大关系。那天下男子呢?”

塔吉古丽一愣。

“男子是我大清子民,女子就不是吗?我是一国太子,我希望我的子民都能过上好日子。无论老少,也无论男女。我教庄子里这些女孩经史子集,文韬武略,非是要她们长大后一定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我只是想让她们有更多的选择。她们可以选择一展抱负,也可以选择回归家庭,相夫教子。但那一定是因为她们喜欢,她们愿意,而不是因为她们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这不就是时下女性的现状吗?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想要寻求改变。眼前的人亦是如此。

不!塔吉古丽看向讲台上的教案,再看黑板上的讲义。

不是如此。眼前的人比自己的想法更大胆,更宏伟,也更有气度。

塔吉古丽双手握紧,激动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作揖,行的是男子之礼。

“殿下,我愿意!请殿下助我。殿下若有所遣,刀山火海,黄泉碧落,愿为殿下前驱!”

胤礽嘴角微微勾起,亲自上前将塔吉古丽扶起来。

二人又回到后院静室,小柱子上了茶便退去。

胤礽叹道:“庄子上女孩子的所学暂时不宜大范围推广,我们得把步子迈小点,慢慢来。”

庄上的女孩子人数不多。就算日后事情不成,胤礽也能想办法安置。可若是此时将这套学习理念大肆推广,女孩子们有了自己的抱负与想法,而他又失败了,无法改变这个世道,到时候她们该如何自处?

这点塔吉古丽也很清楚:“殿下觉得我们如今该怎么做?”

胤礽反问:“我知道你教了医馆中人不少东西。你想要她们有独立的自我,懂得该如何为自己打算。那么你认为,想要做到这点,需要哪些条件?”

“银子。”塔吉古丽道,“时下女子大多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来源,只能依靠父兄或丈夫,这就导致了她们即便生活不幸,也不敢反抗。她们需要银子,或者更准确的说,她们需要拥有一份活计。”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旦女性有了越来越多的工作岗位,能赚取收入,不必依靠他人,在家庭中也就拥有了相对的话语权。在社会上也会显现出她们的重要性。

“还有吗?”

“还有……”塔吉古丽顿了片刻,语气中多了两分苦涩,“思想。譬如柳三娘,她其实有一技之长,自己便能养活自己,没有陈家也能过得好。可她就算离了陈家,也就是自己是陈家的人,就算死,也要做陈家的鬼,不肯做自己的人。”

别人是没有选择,柳三娘是有选择的。何其悲哀啊。

可这是柳三娘的错吗?诚然她或许确实有错。但她是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是社会时局的受害者,是环境教育的受害者。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跟她说,你必须以夫为天。思想根深蒂固,如今突然要她更改,谈何容易?

看着塔吉古丽落寞悲凉的神色,胤礽道:“并非所有人都是柳三娘。”

塔吉古丽一愣,突然失笑:“对,并非所有人都是柳三娘。就像是我医馆中的闵娘子,小蛮,她们就跟柳三娘不一样。”

“正是如此。我们一步一步来,先说银子。你觉得该给予现下女子什么活计?”

“如今女子会的东西不多。似这些年殿下制作出来的许多东西,玻璃座钟,水泥,饲料等等,无论官营还是民营,所招皆为男子。也就殿下的日化作坊,聘了些女性。

“除此之外,女性从事最多的是纺纱、织布、刺绣一类活计。我医馆里有位闵娘子,父母早逝,夫死子丧,娘家婆家都当她是扫把星,刑克六亲,将她赶出来。她就有一手纺纱的本事。两年前随我来京,一直坚持纺织赚钱,贴补于我。

“所以我先前也曾想过,是否可以开个纺织作坊,让闵娘子为管事,多招些女工。但后来发现,此法行不通。民间的纺织作坊已有不少,我们贸然闯进去,需得自己寻大批原料,寻找客商买卖,最大的问题是,如何与他人竞争。

“若竞争不过,生意不好,我这作坊怕是连工钱都发不出,又何谈扩大规模进行下一步?因此我曾与闵娘子研究过,如何精益求精,让我们纺织出来的东西比别家好。

“可惜市面上的东西都各有所长,我与闵娘子实在找不到能更加突出自身的办法。这个想法也就只能搁置了。”

胤礽眼中光芒更亮了几分。塔吉古丽果然很有想法,原来在今日之前,她已经想了这么多。尤其,纺纱……

他看向对方:“既然不能以质取胜,为何不考虑以量取胜?”

塔吉古丽摇头:“我们考虑过的。用量取胜更不行。闵娘子纺织十五年,技术纯熟,每日也不过做那么些。若想以量取胜,除非作坊日夜不停。”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从纺机入手?现今纺纱多用纺机,市面上的纺机都差不多,一个纺机配一个纺锤,一锤纺完才能更换另一捶。可若是改良一下纺机,使其能够数锤并用呢?”

塔吉古丽一顿:“可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可不可以?”胤礽轻笑,“闵娘子纺织十五年,她对纺机并不陌生。你可以回去与她研究一番。另外我也会寻几个对纺织与纺机较为了解的人给你,你可以向她们学习,同她们请教。

“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可以一边着手准备纺织工厂,一边研究纺机改良,二者并行。如此等你的纺机改良成功,工厂也能随时运营。”

“殿下这么肯定我一定能改良成功?”

胤礽摇头:“我不肯定。”

塔吉古丽一愣。

胤礽又道:“工厂备好,总有用处。我只能给你半年的时间,你觉得你自己可以做到吗?”

塔吉古丽浑身一震,脱口而出:“能!我一定能!”

她必须能!她需要向太子证明她的能力。

胤礽莞尔。

要想改良纺织机并不难。珍妮纺织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只是这些年,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于纺织一道,顺治那些资料中一本没有。因此他竟忽略了。好在塔吉古丽提醒了他。

其实胤礽现在就能当场给塔吉古丽画出珍妮纺织机的图纸,但他没有这么做。

主要是考虑到从传统纺机到珍妮纺机,也就是把横着的纺锤变成竖着的,把一个变成八个。难度并不算大。关键在于想不想得到。他只需从旁帮助,引导塔吉古丽与闵娘子等人的方向。她们有很大希望可以自己完成。

想要塔吉古丽站得更高,拥有更大的名气,成为女性的榜样,那么新式纺织机最好要有她的参与。其二,他也想尝试去刺激女性的思考。女性思维的觉醒与前进的方向应该是多方面的。那就从她们身边最熟悉的事物开始。

塔吉古丽眨眨眼:“半年时间,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让殿下失望。只是,或许用不着殿下出银子破费。”

胤礽不解:“据我所知,至微医馆多行善举,看诊抓药收银便宜。若我所料不错,你从温春那里顺过来的银钱花用的差不多了吧?”

塔吉古丽点头:“是所剩不多,但还撑得住。药酒虽卖的不贵,但因是医馆独门秘方,生意还算可观。而且医馆里的人都没闲着,小丫头们跟我学医,年长的会尽自己所能做一些针线绣活。”

就算如此,也只是面前维持医馆开支。想要办厂怕是不够的。

塔吉古丽又问:“不知太子对吴格的处置有何想法?”

胤礽更疑惑了,不明白她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塔吉古丽解释说:“吴格派人唆使陈大山谋杀,本该是死罪。但吴家愿意赔偿袁勇妻女二百两银钱,成功说动她们去衙门求情。苦主家属都表示谅解且不再追求,衙门判罪之时自然会考量进去。可顺天府很是犹豫,因为他们不知道殿下的态度,不敢轻下判决。

“吴家几经周转,得知了部分内情,便觉得关键在于我。所以这几天,他们几乎每日都要上门好几回。家中人员全部出动,分批次来说服我。筹码次次增加,要求也一再放低。

“第一次出一千两,求我让吴格平安归家。我一直没松口,眼见顺天府死刑将至,到得今日上午,筹码已加到五万两,只求免吴格一死。”

胤礽明白过来:“你想收了吴家的银子?”

塔吉古丽没有反驳:“吴家愿意给袁勇妻女二百两,是想吴格活命。若吴格最终还是死了,这二百两只怕吴家不会再给,就算已经送出去,也会收回来。

“袁勇已死,不论他生前如何,我都不想再做评价了。他妻子与他一般,对老太太也不大好。但他大女儿今年十岁,是向着老太太的。

“老太太卧病不适,经常犯痛,次数太多,袁家人都已烦了不愿伺候,是袁勇这位长女小小年纪,一直不辞辛劳,替父母尽孝。袁家有时为了省钱不愿请大夫,也是她拿了平日积攒的铜钱跑来找我,等铜钱用完付不出了,就在医馆给我干些杂活抵债。

“袁勇一去,袁家的铺子她娘带着她与下头两个妹妹肯定争不过。我听说袁家那两兄弟已经商议好分家事宜,要把她们母女赶出去。”

胤礽了然:“所以你想替她们留下这二百两?”

“是。袁勇妻子对老太太虽有不敬,对女儿还算疼爱。而且袁勇长女颇为早慧,我想这二百两,若有我从中周旋,当能用到孩子们身上。此为其一。

“其二,吴家只求活命,我们可寻别的法子给予惩戒。吴家早年虽没如今风光富贵,也是殷实人家,吴格从小被家里捧着,没遭过罪。给他点苦头,他肯定受不了。而且,吴家靠着女儿得有风光也就这两三年,底子终究薄了些。

“再者,他们家平日大手大脚,挥霍无度。我估摸着这五万两该是他们现今能拿出来的全部了。一等伯心裕大人为此事恼恨了那位宠妾,也收回了给吴家的好处。吴家手中的厂子如今是一个都没有了。现在银钱也都拿出来替吴格求生路,吴家至此,算是彻底落败。

“吴家人这两年行事颇为张扬,得罪了不少人。此番形势倒转,那些人如何会轻易放过?也算因果报应。”

胤礽点头:“那就流放吧。”

塔吉古丽松了口气:“多谢太子!”

“谢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苦主。你跟袁家都不计较了,我何必揪着。”

得到苦主原谅可从轻判决,本就是律例。若按正常流程,也当是这个结果。这就好比后世,富二代肇事逃逸,受害者家人可以选择打官司,将富二代绳之於法。但若家属出于种种原因,答应接受赔偿私了。胤礽也尊重他们的决定。

在他看来,这无关对错,只是选择不同而已。

胤礽再次看向塔吉古丽:“说来也是讽刺,袁勇家人不过得到区区二百两,吴家倒是愿意大手笔给你五万两。”

塔吉古丽也同样觉得讽刺,嗤笑道:“谁说不是呢。我倒是不介意把这五万两挪给袁勇妻女,可惜她们守不住。给她们,反而是害了她们。便是我,若没有太子,我也是不敢接的。”

胤礽轻笑,这倒是实情。

他又说:“五万两是多,可二百两对袁家妻女来说,也不少了。”

若说留下隐患,五万两是隐患,二百两也是。对于歹人来说,二百两已经够了。

塔吉古丽点头:“这方面我想过。我会建议她们尽快花了,买个带铺子的小院,可居住,前头又能做生意。袁勇妻女都在袁家的包子铺帮过忙,手艺娴熟。如此,也能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考虑得还挺周全。

胤礽不免又高看了塔吉古丽两眼。即便袁勇设计她,讹诈她,还打了她一巴掌,她仍旧愿意为他留下的孤女谋划。

眼见日头西下,胤礽唤人备好马车送塔吉古丽离开。

“袁勇命案一事,京中可能不少人已经猜到背后有人在帮你,但具体是谁,知道的没几个。我会跟顺天府和五叔公都打声招呼,吴家那边也会让人前去警告。你不必担心外头会有风言风语。至于他们对你身后之人的猜测,我也会想办法找光明正大的理由解决。”

塔吉古丽怔愣,转而明白过来胤礽的意思,福身拜谢。

坐在马车上,塔吉古丽双手交织,心内激动不已。

此行进庄之前,她已经准备好了出卖肉体,不论太子如何对她,她都受着。只求太子恋在她听话的份上,容她住在宫外。如此她才好护住医馆众人。

在太子言明其意之后,她心下大喜。若能保留清白,便是贴上“太子爱妾”“太子外室”等标签又如何?她能凭此立足京师,不再为医馆与众人前程殚精竭虑,甚至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对她来说,不但不亏,反而是天降馅饼。

如今看来,这馅饼竟比她想的还要大,还要美味。

太子非但助她,还免去了她名声上的污点。

良驹遇伯乐,断琴觅知音。

塔吉古丽抚摸着脖子上的吊坠,从窗口远眺,望向西方,那是她故乡南疆之地。

母亲,你看到了吗?当年你步步艰辛、披荆斩棘,无人懂你。他们只道你不该,父亲也劝你收手,同他一起回归中原。即便外祖挺你助你,也是因你乃他唯一骨血的无奈之举。没有人真正认可你。

但如今,有一个人,他打心底里了解我们的不甘,了解我们的思想,非但不轻蔑不鄙夷,还给予了高度肯定。

母亲,我比你幸运呢!我何其有幸,得遇太子!

母亲,他说他敬佩你。

他还说,他愿意助我。

母亲,当年你没有走完的路,我来走!

塔吉古丽双眸含泪,今日之前,她空有抱负,却也知自己恐是做不了的。她时常迷茫,不知要如何继续下去。

但现在她不迷茫了。

这一次,或许她真的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