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胤礽醒来的时候已是酉时,康熙在一道屏风之隔的外侧看折子。

胤礽走过去,满脸不悦,直接把折子夺了:“汗阿玛,您才累病了,怎么还看。有什么事交给内阁便是。如今您最该做的是好好休息。”

康熙轻笑:“闲着无事没忍住。汗阿玛不看了。”

胤礽一脸“这才乖”的表情将折子放好。

康熙忍俊不禁,瞅了眼他的脸颊:“怎么还是红的?”

胤礽转头对着镜子照了照,道:“已经消很多了,明后天就能好。汗阿玛,小伤而已,您别担心,太医用的药很好,清清凉凉的,儿臣不疼了。”

胤礽是不疼了,但他的心还在疼。

康熙招手拍拍自己身侧,胤礽走过去依偎着他坐下:“汗阿玛?”

康熙看着他,张嘴犹豫良久,叹道,“保成,你能不能告诉汗阿玛,为何要让索额图去管橡胶园?”

“橡胶园很重要,苏和泰一个人管不过来,叔公去,儿臣更放心一些。除了叔公,儿臣手底下也没有别的能管大事的人选啊。”

康熙一愣,似乎……好像……是这样?胤礽身为太子,其实手上可用的人真不多。

“早年外头那些话本子,是你主导让他们添上神仙父子的吧?”

胤礽也不否认,这种事,全看康熙想不想知道,只要他想,一查就明白,否认也没用,便干脆点头。

康熙嘴唇动了动,那会儿胤礽才多大?莫非当时他便……

只听胤礽一哼,极为不高兴道:“我就是不喜欢他们只说我不说汗阿玛。凭什么不说汗阿玛。儿臣虽然弄出那些东西,可要不是汗阿玛,那些东西能惠及天下?我只是让这些东西面世,真正让百姓因这些东西得利的人却是汗阿玛啊!而且……”

胤礽眼珠转了转,“儿臣喜欢自己跟汗阿玛出现在一起。”

听到这一句,康熙忍俊不禁。他是不是当皇帝当久了,心思太多?胤礽不过是一片赤子之心啊。

康熙想了想,又问:“为什么想去宫外住?”

“宫外更自由啊!”

“你说历朝历代也非是没有住在宫外的太子,可住在宫外的唯有唐玄宗之子,李瑛……保成,你我至亲父子,你不是李瑛李亨,朕也不会是李隆基。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胤礽:???

很好。破案了。他汗阿玛忽然晕倒,虽然不是他气的,但也跟他有关。是因为听了他的话后,脑补过多!

“汗阿玛,您可是明君,最起码也该比照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李隆基还不够格呢!”

康熙失笑,随后一顿:“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朕倒是不想做他们。汉武帝与太子刘据,唐太宗与太子李承乾最后都闹得父不父,子不子。”

胤礽:???脑补上瘾了?

不过倒也不算完全是瞎脑补,毕竟据上辈子所知,他与康熙最后确实是闹得父不父,子不子。

但如今没有!

胤礽摇头:“他们是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干系!汗阿玛,您不是汉武帝,不会听信江充之言,我也不是刘据,更不是李承乾。李承乾……”

胤礽停顿片刻,继续道:“李承乾是因为太宗过于宠爱李泰,担心被废,惶恐不安,才会……”

他抱住康熙的腰:“汗阿玛,我不会的。我知道汗阿玛偏疼我,这是我的幸运。可我是汗阿玛的儿子,大哥和弟弟们也是汗阿玛的儿子。汗阿玛自然也会疼他们。

“若有一日,汗阿玛疼他们多过疼我,也是理所应当。我已经获得这么多年汗阿玛的偏爱,便是轮也该轮到其他人了。不是吗?除非……除非……”

胤礽支支吾吾起来。

康熙有些好奇:“除非什么?”

胤礽抬头望着他,“除非汗阿玛哪天彻底不喜欢我了,厌恶我。可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如李承乾一般去谋逆。我这个太子是汗阿玛封的,汗阿玛若要拿回去,我不当就是了。

“大不了我跑得远远的,往南边去,我在江南还有个拙政园呢。若是……若是汗阿玛仍觉得我碍眼,我便往海外去,再也不回来。”

康熙:!!!

他猛然惊醒,胤礽并不好权,对太子之位更无执念,甚至觉得不当太子更自由洒脱。一个本就不想当太子的太子,如何会如历史上种种?

他们自然不可能闹到那等局面,可若有一日父子失和,胤礽还真会不要太子之位,直接躲江南去!

正如胤礽所说,他在江南还有个拙政园,那园子还是自己给的!

康熙突然心尖颤抖,现在收回还来得及吗?

史书上的前车之鉴他无法接受,可若让胤礽远离他,此生不复相见,他更无法接受!

再看胤礽,说到此处,眸中悲情难掩,已泛出点点泪光,康熙心头又是一痛。

“汗阿玛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知道自己这次犯了大错,汗阿玛……汗阿玛是想废了我吗?”

康熙:!!!

“胡说!”康熙苦笑,“又瞎想!”

胤礽:……到底是谁瞎想?

“那汗阿玛说什么汉武唐宗?还把我比作刘据李承乾!难道在汗阿玛心里,我就是这等大逆不道,谋逆逼宫之人?”

康熙赶紧道:“朕没有!怪朕!都怪朕!全是朕不好,朕不说了!”

胤礽背过身去,不理他。

康熙戳了戳他的脊背:“汗阿玛就是随口说说,绝无此意。咱们家保成至诚至孝,怎会是李承乾之辈可比!”

胤礽哼了一声,仍是不理。

康熙:完了!怎么就忘了这孩子气性大!这下惹毛了他,还是哄不好的那种,怎么办!

康熙灵机一动,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

胤礽唬了一跳,立马转身扶住康熙,急急道:“汗阿玛!我去叫太医!”

康熙拉住他:“不用。朕没事,歇会儿就好了。”

胤礽点头,给他倒了杯热水,见他面色确实尚可,才稍稍放心。

康熙轻笑:“不气了?”

胤礽犹豫了下:“看在您还病着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原谅您了。”

康熙:……行吧!

陪康熙用过晚膳,胤礽起身告退。

康熙瞧了眼他的脸,“不如今儿就在这歇了吧。你顶着这张脸出去,不太好。”

胤礽摇头:“汗阿玛既已醒了,消息恐已传遍六宫。各宫娘娘想来都会过来探望。儿臣在这里,不合适。”

康熙想了想,默然。

胤礽道:“儿臣提前让小太监去毓庆宫吩咐了,小柱子这会儿应当已经等到外头,儿臣套件连帽的斗篷,把脸遮住便好。只是儿臣这几日恐不能来请安了,汗阿玛务必记得多休息,遵太医医嘱,不可劳累。”

又唤了梁九功过来嘱咐了一大堆,老妈子似的,康熙哭笑不得,不耐烦挥手:“朕都知道了。回去吧。这几日好好养着,膝上的伤可不是小事,不用来了,朕这里用不着你操心。”

胤礽垂下眼睑。

他大约知道太皇太后为何扇他这一巴掌,虽此局不是他所设,但既然太皇太后已经把台子搭了起来,他总得配合着把戏演下去。他若留宿乾清宫,太皇太后的苦心也就白费了。

出了乾清宫,小柱子忙迎了上去,瞧见胤礽脸上的伤,心头一紧,“殿下?”

胤礽接过斗篷披上,将帽檐拉下来,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往前走了两步,脚步一顿,招手唤了小柱子过来:“略扶着孤点!”

回到毓庆宫,小柱子亲自将胤礽送至内室,为他脱下斗篷,心尖儿都在颤。

这一路走来,太子腿脚不便,这伤恐不只在脸上,腿上还有。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子,可是皇上……”

在这宫里,圣心最为重要。从前太子是皇上的心肝肉,如今却……若太子失了圣心,这可要怎么办!

胤礽目光扫过去,小柱子瞬间跪下来:“是奴才失言。”

小柱子是他的心腹,对他忠心不二,是个信得过的。但胤礽依旧没打算同他说明实情。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

“出去让人准备热水,孤要沐浴歇息。另外,同方姑姑说一声,让她去趟慈宁宫,帮孤向乌库妈妈告个罪,孤身体不适,这两日便不去请安了。”

小柱子一一应是,退了出去。

屋内,胤礽唉声叹气。

其实他并不想如此。在太皇太后看来,他跪上一跪,挨一巴掌,换得魑魅魍魉现形,值得。

但他觉得有点亏啊!

疼是真的疼啊!这真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

钟粹宫。

康熙醒转,不论惠妃还是胤禔,都松了口气。

于惠妃而言,事出突然,即便她们提早谋算,也未必能成,这会儿并不算好时机。于胤禔而言,到底是亲爹,对他虽不如胤礽,却也不错,总有几分父子情分在。

可心里又难免怅然。毕竟此前想过这种可能,更想过倘若成功将会是何等局面。那等局面,光是想想,就要让心旷神往。

再有,康熙醒不来有醒不来的问题,醒来了也有醒来的问题。

胤禔面色带了几分欣喜:“额娘,如今已是二月底,天气转暖,早就不用斗篷了。可偏偏昨日太子在汗阿玛醒来后,还呆了一个多时辰,出来时更是罩着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我打听到,太子回去的时候,走路略为异常,一路都是小柱子扶着。斗篷帽子曾被风吹落过一次,有沿路的小太监瞧见,太子脸颊红肿,上头有个十分明显的巴掌印!

“还有一事,太子素来敬重太皇太后,每日去慈宁宫晨昏定省,不论多忙从不懈怠,风雨无阻。这两日竟是称病告罪了。

“我悄悄派人问过毓庆宫洒扫的小太监,说是太子这两日连房门都没出。乾清宫也未曾宣召。若真有疾,汗阿玛怎会不闻不问?我看有疾是假,因脸上有伤不好见人才是真!”

胤禔眸光闪动,顿了片刻,继续道:“满宫里头,除了汗阿玛,还有谁会对太子动手。太皇太后离开后,他在里头又呆的这一个多时辰,只怕是挨了罚的。”

惠妃沉声道:“皇上对太子尤为偏爱,若说是因为乾清宫门前那一出,当时太子虽做得出格了些,但太皇太后来得及时,并未真正闹起来。而且也可说是太子过于担心皇上之故,皇上当不会为此雷霆大怒。”

胤禔忽然想到一点:“是因为之前御书房的事?”

太子在御书房惹得圣上生气动手,还传出求饶的话。随后圣上便晕倒。此事必不寻常。

惠妃又道:“这些年来,太子也非是无过,皇上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雷声大,雨点小。这回格外不同。”

气恼到亲自动手甩耳光,脸上掌印清晰可见,显然用了十分力道。

再有太子走路的异常姿势,只怕还跪了不短的时间。

胤禔眼前一亮:“必定是大错!我就说嘛!汗阿玛晕倒,人人担心,怎么偏太子那么激动,当日他在乾清宫门前的举止也太反常了些!

“如今想来,太子该是知道汗阿玛晕倒跟他有关,怕自己犯的错传出去,这才想尽办法一定要进殿。他是想赶在汗阿玛醒来之时,第一时间认错,求得汗阿玛宽恕,把这事遮掩过去!”

胤禔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的就是真相,他一拳捶在桌上:“若是能知道太子究竟所犯何事就好了!”

惠妃摇头:“这怕是不行。”

康熙已经醒来,乾清宫自然宛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若他与太子守口如瓶,无人能知道太子到底做了什么,因何惹得龙颜大怒。

胤禔不甘心:“那我们总得做点什么!”

惠妃摇头:“你舅父的意思是,皇上若醒来,便不宜再动。”

胤禔蹙眉:“难道我们就这么放弃了?额娘,我们等了这么多年,好容易等到这次机会。若是这次错过,我们要等多久才能再等来一次这样的好时机?”

惠妃没有回答,面露犹豫。

会犹豫,便代表已心动。

胤禔再接再厉:“额娘,我们总要试试吧?舅父的担心我明白。可我们就算不大动,至少要试探一番,要知道汗阿玛现今对太子是个什么态度,是否还一如往昔啊。”

胤禔眸光一闪:“我们能知道的消息,未必没有别人知道。我们只需背后稍微推一把,不必直白说什么,只把疑点传出去。别人自然会猜到汗阿玛晕厥是因何而起。再有,太子在乾清宫门前举止逾矩,这是事实。储君行为不当,言官自然有劝谏之责。”

惠妃想了想,点头:“你说得对。”

“额娘,你答应了?”

惠妃握紧双拳,正如胤禔所说,这么好的机会,往后未必会有。她们总得抓住。

“你不要出面,我来安排。”

胤禔大喜。

……

毓庆宫。

胤礽洗漱完毕,照了眼镜子,脸颊红肿已然消退,膝盖上的伤也全好了。他转头问小柱子:“孤几日未曾出门了?”

“三日了。”

“汗阿玛上朝了吗?”

“今日上朝。”

胤礽点头:“派人去前面打听着,汗阿玛一下朝,便来告诉孤。”

“是!”

约莫两刻钟后,小柱子来禀:康熙下朝了。

胤礽站起来,前往御书房。

进门之时,康熙脸上怒气未消,见到他,勉强压了下去,问道:“伤都好了?”

“都好了!汗阿玛因何生气?”

康熙没有直接回答,递给他两本折子。胤礽打开一瞧,果然如他所料,全是弹劾他的奏折。

里头列举他几条罪状,最大的两条,一则在小汤山圈地,大兴土木,滥用民脂民膏;一则硬闯乾清宫,与圣驾门前动手,无君无父。

行文流畅,遣词造句极为讲究,叙述抑扬顿挫,语气更是大义凛然,极富感染力。若不是这上面弹劾的人是自己,若不是知道实情究竟为何。胤礽还真要信了,这说得是哪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王霸之徒!

胤礽起身下跪。

康熙:……怎么就直接跪了?

“腿伤刚好,又跪,膝盖不要了!”

胤礽却道:“小汤山之事汗阿玛是知道的,那处我虽有意建园子,却还没动工呢。只提前买了些木材石料。若说大兴土木,言过其实。若说滥用民脂民膏,更没道理。园子我是自己建的,花的是我自己的钱,未曾动用国库,也不动内务府。

“我三家铺子生意红火,全是正当买卖,价格合理,童叟无欺,不曾压榨百姓半分。这民脂民膏之言从何而来?但硬闯乾清宫,确实是儿臣之过。儿臣认罚。”

康熙哭笑不得:“朕已说了此事揭过,朕不生气。起来吧!”

胤礽犹疑:“此事罪责过大,若汗阿玛不加以惩处,只怕朝臣们揪着不放,反倒累得汗阿玛越发恼怒,若汗阿玛为此劳心,再伤了身体可如何是好?不如还是罚一罚儿臣吧。汗阿玛若舍不得打儿臣,不论罚跪,罚禁闭,罚什么都可的。”

不论罚什么,只需罚了,便等于认了太子的过错!

康熙冷哼:“揪着不放?他们若真有这份刚直不阿,视死如归的死谏本事,朕反倒高看他们一眼!”

说完,康熙又道:“这两人,今日朝上俱已罢黜。朕看谁还敢多嘴!”

胤礽:这动作是不是太快了点?他还准备了一套茶言茶语呢,用不着了?

这么顺利达成第一步成就,胤礽居然有些不适应。自己一身茶艺功夫还没甩出来呢!

见他傻眼,康熙但觉好笑,亲自扶了他起来,“朕让你看折子是让你知道这个事,又不是兴师问罪。你且再看看这两份折子。”

胤礽不解:“汗阿玛想让我看什么?”

“呈折子的官员是谁,可认得?”

胤礽看了眼署名,摇头。

康熙怒气反笑:“不认得才正常!两个都不过区区五品,他们便是想,也得能入得了你的眼!就凭他们也配?不过是两块被推到台前的砖罢了。”

“砖?他们背后有人?”

两个五品若背后没人,怎么敢公然对抗太子?这还用问?康熙看向胤礽,这孩子聪明伶俐,什么都好,可他眼里有生民百姓,有家国天下,却唯独对朝堂那些波云诡谲的权谋手段不太上心。

康熙张嘴本想同他分析内情,思及这后头更深层的人,又犹豫了。

半晌后,他道:“自是有人。放心,此事汗阿玛会解决。”

胤礽点头,不再追问。

本还准备了一肚子解释的康熙:……

“你就不问问是何人要对付你?”

胤礽眨眼:“汗阿玛不是说了,您会解决吗?不论是谁都好,都有汗阿玛呢!儿臣等着就是。总归汗阿玛不会让儿臣吃亏的!”

康熙失笑:“成!汗阿玛绝不让你吃亏!”

胤礽起身:“今见汗阿玛一切都好,儿臣便放心了。儿臣不打扰汗阿玛处理公务,不过,就是汗阿玛嫌我啰嗦,我还是要说一句。汗阿玛,朝政之事适可而止,切记不能再劳累过度了。”

康熙看了眼屋内的钟摆:“这么早就走?”

“儿臣还要去慈宁宫呢。三日未去,如今脸上的伤瞧不见了,自该去同乌库妈妈请罪。当日是儿臣任意妄为,惹乌库妈妈生气了。”

想到太皇太后当日下得狠手,康熙难免担忧,立时站起来:“朕同你一起。”

胤礽摇头:“汗阿玛,您忙您的便是。儿臣此去是为请罪,若将您带去,乌库妈妈瞧见了,这到底是请罪认错,还是故意找人撑腰呢。”

康熙一愣。

胤礽又道:“汗阿玛放心吧,乌库妈妈已经罚过了,断不会因一件事罚我两回。”

说完,行礼告退。康熙却仍不放心,指了梁九功出来:“派个人关注着慈宁宫的动静,若是太皇太后发怒,惩处太子,给朕传个信。”

“嗻!”

康熙低头,目光落在桌案的弹劾折子上,神色阴沉。胤礽恐不知道,弹劾折子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这两日前朝后宫还隐隐流传着几丝消息。譬如他昏迷前曾与太子在御书房的“争执”,譬如太子离开以及他昏迷的时间点。

虽未下结论,可这些东西本身已经足够让人心生猜测。

太子气晕皇父,乃为大过。故意传此等消息,引众人猜疑的幕后黑手,其心可诛!

……

慈宁宫。

太皇太后一见胤礽,就将他拉到身边:“伤可好了?”

又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还疼吗?”

胤礽摇头,一一回答:“都好了,也不疼了。乌库妈妈放心。”

“乌库妈妈当日下手重了些。但盼你别记恨。”

“怎会呢!当日本就是保成有错在先,该罚的。何况保成知道,乌库妈妈此举有深意。”

苏麻喇姑特意将众人遣了出去,亲自为二位沏茶。

“有深意?”太皇太后笑着问,“那你倒是说说!”

“乌库妈妈此举用意大致有三。其一,汗阿玛缘何晕倒成迷,已知的信息唯独我最有嫌疑。若真是因我之故,您先出手罚了我,等汗阿玛醒来,就算再气恼,这气也当消退大半了。

“其二,我大闹乾清宫,枉顾汗阿玛旨意硬闯。懂我的自然明白我是忧心汗阿玛,不懂我的只会觉得我张狂,甚至别有用心之人可能会拿出来做文章。抗旨闯宫,往大了说等同谋逆。便是汗阿玛不疑心我,也是会生气的。

“若汗阿玛晕倒非是因我之故,见我挨了打挨了罚,第一时间自当心疼,对闯宫之事也就不会计较了。”

太皇太后点头:“不是有三吗?还有呢?”

“您这一巴掌是打给别人看的。从汗阿玛晕倒至您赶来,这中间已耽搁许多时间。梁九功终归是奴才,要想方设法挡住一众主子本就不容易,若非您来,他恐怕撑不了多久,此等情形之下,他对乾清宫其他方面的掌控就会力有不逮。

“乾清宫上下彼时必然混乱,消息也会不胫而走。若保成所料不错,您来之前当是已经听到一些话了。”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您知道了,就代表别人也可能知道了。更何况,我确实在御书房曾与汗阿玛有过争端,并且我前脚刚走,没多久,汗阿玛就晕倒,这时间太过凑巧。

“那会儿只怕已经有人怀疑到我身上,但就凭得知的这三言两语,他们心有顾忌,绝不敢妄动。您是想给他们添把火,推着他们向前走。”

胤礽一笑:“宫里处罚奴才惯常是打板子,若非犯了口舌之事,掌嘴的极少。他们都明白打人不打脸,更何况我是太子。由此也可见,必然是我做得事情太过分,惹得汗阿玛气急才会这般动手。

“知道御书房内发生的微末端倪,又见我在乾清宫挨了罚,种种细节联系在一起,他们自然会想到,我该是犯了错。太子有过,还是大过,便是废太子的理由。

“就算如今不废,他们也要把事情搬到明面上,让天下人知道我曾有过,更是借此试探我到底失了多少圣心。往后他们再耍点手段,把汗阿玛心里这根刺扎得更深一些,自然有机会更进一步。”

太皇太后露出微笑:“不错!”

胤礽看向她:“还有一事。乌库妈妈当日主持乾清宫事宜,居中调度。太医施针之后,几度诊脉,又用了药,汗阿玛病情已缓。太医曾说已无事,不必再担心。但乌库妈妈并没有放松乾清宫的安防,甚至……乌库妈妈可是故意制造出乾清宫危局的假象?”

太皇太后放下茶杯:“是。皇上病危,他们一定会动。即便其中风险再大,也总有人会甘愿冒险而行,只因前路光芒太盛,一旦成功,便是一步登天。可后来皇上转醒太快,他们算盘落空,会庆幸,也会失落。”

庆幸是害怕失败,失落则是因为可能成功。

胤礽明白,这就是心理战术。

“若放在平时,得闻我犯错的消息,因虚实不确定,他们会狐疑,会踌躇。可在经过前一次汗阿玛的事情之后,他们一定不会舍得再错过这次机会。”

太皇太后点头:“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皇上的意思而行。他特意传话让我入乾清宫,便是防着他若有万一,我能稳定大局,扶你上位。这些举措全在此项之类。这点微末细节,皇上不会知道,便是知道,也不会疑心我是故意。”

胤礽站起来,郑重跪下:“是保成让乌库妈妈费心了。其实乌库妈妈不必如此,大哥跟惠妃的心思我一直都明白。也知道自打纳兰大人海外回京,立有大功后,大哥野心就更大了。但我不在乎。”

太皇太后看向他:“我大概能够猜到你一直听之任之的想法,可是保成,你要明白,养寇自重,必成隐患。”

胤礽一顿。

太皇太后继续道:“你也看到了,你汗阿玛就算平日里看着身体康健,也难保有一日病痛袭身。他这回可能晕倒,焉知以后不会?”

胤礽脸色大变,心头一紧。想到此次康熙的情形,五内俱颤。

太皇太后提醒了他一点。他纵容胤禔坐大,是建立在他以为康熙能够超长待机的前提下。有康熙统领朝纲,胤禔跳得再高也没用。

但如果康熙没有如他以为的那样活到六十九呢?如果他中途……

胤礽身子一晃。这回康熙会晕倒,一是因为他自己脑补过多,二是不是也意味着其实康熙的身体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好?

如果真出现万一,他到底不是康熙。即便胤礽自认为胸襟气度不输康熙,创造能力更是强过诸人,却不得不承认一点,在政治权谋之上,康熙这块老姜比他要辣得多。

若是康熙与太皇太后都不在,凭他个人手段,恐怕真会与已经“坐大”的胤禔有一场争斗。就算赢了,胤禔一党也是莫大祸患。大清更会因此内耗。

见他神色几度变幻,最后转为坚定,太皇太后笑着问:“想通了?”

“是,想通了。多谢乌库妈妈提点。”

“想通了就起来吧。陪我坐坐,咱们一起等。”

等什么,胤礽没有问,因为他心里清楚。

差不多午膳的时候,方雪青前来禀报:“皇上传了明珠大人与余国柱大人进宫,痛斥二人结党营私,罢黜了二人所有职务。”

太皇太后略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胤礽神色闪了闪,明珠啊明珠,去岁刚封爵,才风光不到一年,就这么下线了?

胤礽嘴角微勾,这大约就是在御书房时,康熙承诺的绝不让他吃亏吧。两位一品大员因他罢官免职,嗯,这结果似乎还行?

胤礽本来还挺满意的,不料太皇太后轻声道:“此局算是成功一半了。”

胤礽:???

非是疑惑另一半是什么,而是疑惑,乌库妈妈呀,您是真敢想!您老人家会不会把要求定的太高了点?

“你回去吧。接下来的事,用不着你了。回你的毓庆宫,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胤礽:……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