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平手,邦交平手,事情自然没有完结。
便在赵惠文王正与一班重臣秘密谋划准备推行第二次变法之际,秦国特使王稽再次进入邯郸,邀赵王在河内与秦王会盟修好。这一突兀举动,顿时又在赵国引起了种种猜测议论,赴约与否,几名重臣竟是纷争不一。
此时的赵国,文武大才兼备,朝局生气勃勃:马服君赵奢伤病虚弱,力荐老将廉颇做了大将军统率军事,国尉许历襄助,名将乐乘、楼缓镇守北边长城,赵奢与隐居的乐毅父子则力所能及的不断谋划,军争大事便是前所未有的整齐。国政有文武兼备的平原君赵胜,邦交有后起之秀蔺相如,堪称明君强臣济济一堂。
然则,如何应对秦国发动的又一次邦交之战,大臣们却是一时不能统一。大将军廉颇与国尉许历认为秦国意在欺骗天下,坚执不赞同赵王赴约。乐乘、楼缓一班大将则主张,即或赴约,亦当在第三国选地,而不当在秦国河内。平原君赵胜、马服君赵奢,倒是都主张不宜拒绝修好盟会,毕竟,能够当真与秦国修好而使赵国安定数年,对赵国也是求之不得的二次变法时机。然则,赵胜赵奢都有一个担心,便是怕秦昭王故伎重演,使赵王做了楚怀王第二!虽说目下赵国之强大远非昔日楚国可比,然则秦国对山东六国之威压欺侮却也是远远甚于从前,万一赵王有失,对赵国便是无可估量的一击,届时纵是兴兵攻秦,邦交尊严国势衰颓也是无可挽回了。
只有蔺相如主张赴约,理由只有一个:赵虽实力稍弱,然大体于秦国正当均势斡旋之时,军事兵争犹不退让,邦交安可畏敌退让?至于邦交尊严,蔺相如自请一力承担。赵王本来也怕秦王有背后图谋,不欲应约,然则经蔺相如一番剖析,又觉得不能示弱于秦,思忖再三,便下了一道诏书:会盟秦王,交上大夫蔺相如全权处置,其余大臣各听调遣便是。
蔺相如奉诏,便先与秦国特使王稽会晤磋商,提出秦赵会盟当在第三国居中地,否则有失公允。王稽却丝毫没有为难,爽朗笑道:“秦王但谋两国修好,意在河内尽东道之礼也。若赵王觉他国好,便是他国,上大夫确定会见地便了。”听得王稽如此说法,蔺相如便知是秦国君臣已经商议好了应变之策,却不宜说破,便也笑道:“既然如此,会见地便在河外渑池如何?”“好!”王稽拍案,“渑池韩地,两王路途相当。便是渑池了。”蔺相如笑道:“既是我邦定了地点,便请秦国确定时日了。”“好说。”王稽一挥手,“秦王之意,便在中秋,如何?”“也好。”蔺相如道:“中秋月圆,会盟也是好兆也。”
议定了会盟地点时日,蔺相如便来到大将军府拜会廉颇。按照赵国的七级爵位——君、侯、上卿、客卿、五大夫、上大夫、大夫——上大夫尚只是第六级爵位,论实际执掌,邦交虽则是重要实权,但在各国却历来属于丞相府辖制,蔺相如以上大夫爵执掌邦交,虽说是直接面对赵王的列班大臣,但无论如何也还说不上高爵重臣。而老廉颇却是不同,职任大将军便是一等一的重臣,爵位虽是上卿(第三级),但在非王族大臣中便几乎是最高爵位了。赵国法度:君侯两级爵位有封地,非特殊功勋与王族大臣不能授予。目下之赵国,非王族封君者也只有赵奢、乐毅两人。廉颇虽然后来也被赵孝成王封为信平君,然此时爵位却只是上卿。虽则老廉颇如此显赫,但对于蔺相如而言,与廉颇本无统属,目下又是奉诏全权调遣秦赵邦交,正是炙手可热的新锐大臣,即便平礼会商也不为过。然则,蔺相如对这位大将军却是分外敬重。老廉颇非但是高职高爵之重臣,而且是蔺相如素来景仰的赵国长城,蔺相如便宁愿执下属之礼拜会大将军府。
门吏如飞般报进,蔺相如尚在门廊下肃立等候,便闻影壁后有力的脚步声伴着苍老浑厚的笑声飞了过来:“大贤士如此礼敬,老夫却如何当得也!”笑语方罢,便见须发雪白神色健旺一身红色胡服软甲的老将军已经到了面前。蔺相如连忙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蔺相如见过大将军。”老廉颇哈哈大笑着扶住了蔺相如:“上大夫后生新锐也,老夫粗莽武夫,正欲讨教了。来!进去说话。”拉着蔺相如手便大步进了庭院。
来到水池边一座茅亭下,廉颇笑道:“屋间闷热,便在这里说话了。来,这是凉茶。”蔺相如一看,亭下石案上除了陶壶陶碗,便是摊开的几卷竹简与一张羊皮地图,显见是廉颇正在这里谋划什么。饮得一大陶碗凉茶,蔺相如便一拱手道:“大将军可是在谋划,要于河内秦赵边境部署大军?”“噫!你如何得知了?”廉颇大是惊讶。蔺相如道:“在下前来,正是要请大将军,在两王渑池会盟期间切莫对秦国河内施压。”“却是为何?”廉颇目光炯炯,“我大军压迫河内,赵王方得渑池安全。”蔺相如摇摇头道:“大将军试想,赵军压迫河内,秦军岂能不同等部署?两支大军对峙在侧,两王会盟岂非天下笑柄?赵国若要争取会盟成功,便不能大军压阵。”廉颇思忖一阵笑道:“说得也是。但没有军备,老夫总是担心也。”蔺相如道:“在下以为,大将军目下军备当在上党。”“为何?”廉颇又惊讶了。“秦国若要施压于我,必在此处。”蔺相如指点着石案上的羊皮地图,“赵国上党南与韩国上党相连,秦国若夺取韩国上党,便等于夺取了赵国上党之根基也。”“噢!老夫明白也。”廉颇恍然,“着叫敲山震虎,既不落进攻赵国之名,又实实在在地威慑了赵国,以白起之狡诈,有此可能!老夫便卡在这里了。”廉颇粗大的指头噹噹点着上党中部山地的壶关,“白起再来,老夫正好报一箭之仇!”蔺相如起身一拱:“大将军谋划既定,在下便告辞了。”
“且慢!”老廉颇猛然拉住了蔺相如衣袖压低了声音,“赵王此行,当真无忧?”
“大将军但出壶关,蔺相如便保赵王无忧也。”
“好!赵王若有闪失,老夫便拿你是问!”老廉颇的黑脸骤然沉了下来。
蔺相如目光一闪笑道:“大将军当以全局为上,无得擅自举措才是。”
“蔺相如,你说老夫有擅自举措?”
“揣摩而已,尚请大将军鉴谅。”
“蔺相如啊,惜乎你不是重臣,否则,老夫也算你一个了。”廉颇似乎不胜惋惜。蔺相如笑了笑没有说话,只一躬身便悠然去了。
转眼便是八月上旬,蔺相如总领六千军马护卫,赵王车驾仪仗便辚辚出了邯郸。这一日刚刚过得漳水,却见一支马队沿着漳水河谷从西边风驰电掣而来。蔺相如观望有顷,走马王车旁道:“臣请我王稍候,必是大将军赶来了。”赵惠文王笑道:“这个老廉颇,急吼吼赶到这里做甚来了?”说话之间,马队已到车前,廉颇飞身下马便向王车赳赳走来:“老臣廉颇,请我王移驾百步,老臣有密事启奏。”惠文王略一思忖便道:“好,到那片胡杨林去了。”驭手一抖马缰,四匹骏马便碎步走马去了。
到得胡杨林边,廉颇慨然一拱手:“老臣终疑秦国不善,请以三十日为限,王若不归,老臣则联络重臣拥立太子为赵王,以绝秦国胁迫野心!”惠文王心下一沉:“大将军果真以为,本王便是芈槐第二?”廉颇肃然正色道:“为防万一,老臣不敢掉以轻心!”惠文王思忖笑道:“也好,本王三十日不归,你等便拥立太子好了。”“老臣遵命!”廉颇一躬,便飞身上车,亲自驾着王车回到了仪仗之下,下车却对蔺相如慨然一拱:“上大夫重任在肩,老夫拜托了!”蔺相如悠然笑道:“各司其职,大将军放心便了。”老廉颇便退后丈许,看着王车仪仗辚辚远去,方才回马去了壶关。
“上大夫,你知道方才廉颇所请何事么?”惠文王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走马王车右侧的蔺相如从容笑道:“必是大将军请命,我王逾期不归,便要拥立太子了。”惠文王便有些惊讶:“廉颇也于你有约了?”蔺相如摇头:“臣非重职,大将军不会约臣。”惠文王暗自松了一口气道:“你以为此事如何?”蔺相如道:“大将军忠心耿耿,赵国之幸也,我王何其忧心忡忡?”惠文王道:“赵国痼疾,上大夫不曾闻得?”蔺相如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赵国纵有兵变痼疾,却绝非大将军此等人所为也。”惠文王哈哈大笑:“说得好!上大夫可谓知人也。”
及至赵国车驾抵达,渑池已经是军营连绵了。此次两大强国会盟,地点却在韩国,韩釐王大为兴奋,看作是韩国斡旋大国邦交的绝好时机,要大大尽一番地主之谊。七月炎暑流火的时节,韩釐王便命上将军韩举带领一万人马先期到渑池筹划行辕事务,到得八月上旬一过,韩釐王便亲自到渑池迎接两王。秦国车驾先一日到达,韩釐王虔诚迎接之余,便想与秦昭王好生盘桓一阵,诉说一番韩国的两难处境,希望秦国不要将三晋看作一家,对韩国压力太甚。谁知秦昭王却只是打哈哈王顾左右而言他,说得一阵竟自顾打盹起来。韩釐王大是尴尬,便告辞走了。本想立即便回新郑,无奈却已经见过了秦王,此时若走,分明便是不给秦国脸面,且还要引得赵王猜测。韩国已经是弱势,两强间谁也不能开罪,韩釐王便只有强打精神迎候赵王了。秦国不待见韩国,赵国便是韩国靠山了。毕竟,赵国要与秦国抗衡,便要结盟韩国,谅来赵王不至于如秦昭王那般傲慢地对待韩国。
果然,一见韩釐王出迎,赵惠文王便远远下了王车迎了过来:“韩王兄别来无恙!”
韩釐王顿时大为感动。论年龄,他倒是只比赵王小得两岁,说相仿也不为过。论王位资历,惠文王赵何已经是二十年老王了,他却只有十七年,还没到这个约定俗成的关口。即或寻常人等交往,赵何也比他资深年长,理当敬重。更要紧的是,目下之赵国已经是与秦国抗衡的超强战国,成了山东六国的主心骨,赵王之分量他这韩王如何比肩而论?如此情势之下,便是赵王轻慢,韩釐王自觉也可忍耐,谁料赵王竟远远下车迎来,非但全然没有丝毫骄矜,反倒是超乎邦交礼仪的一片热诚。蓦然,韩釐王心中油然浮现出“三晋一家”这句已经被天下遗忘的老话,一时间情不自禁,迎上去拉住赵王双手竟是一声哽咽:“赵王兄,韩咎……”便说不下去了。
“走!行辕说话,先叨扰你一酒了。”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赵何笑得真诚爽朗。
“正是正是,接风酒宴早排好了,走!”
在韩国行辕大帐里,两王酒不断话不断分外亲密。韩釐王感慨万端,说秦王这次也只带了六千军马,竟与赵王人马相当,赵国能于强秦平手周旋,山东六国便有指望。如此局面,谈何容易!惜乎韩国日见萎缩,韩咎愧对祖先也。说着说着便是泪眼朦胧了。惠文王却是一番劝慰激励,说强弱互变,数十年前赵国还不是一样?只要韩王兄励精图治,韩国还是劲韩。韩釐王感奋不已,拍着酒案便是一阵慷慨,有赵王兄做靠山,韩咎便振作一番。三晋一家,此次会盟,韩咎便是赵王兄臂膀了。惠文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有韩王兄一句话,赵何便有底气也。直到暮色降临,这场接风酒宴才告结束,韩釐王亲自将惠文王送到赵国行辕,又叮嘱絮叨一阵,方才呵呵笑着回韩国行辕去了。
便在酒宴期间,蔺相如已经约见了秦王特使王稽,商议好次日磋商盟约,三日后秦赵两王举行会盟大典,盟约用印。回到行辕,侍女正在为赵王煮茶消酒。蔺相如便禀报了诸般会盟事务的排列,惠文王连连点头,便也胀红着脸兴致勃勃地说了与韩釐王的会面情形。蔺相如笑道,既然如此,臣便动议会盟邀东道国列席如何?好,正当如此。惠文王拍案笑道,秦王没有拒绝韩王列席的理由,只对我有利也。
经过一整天磋商,蔺相如与王稽终于将秦赵盟约议定了,等书吏们将盟约誊抄到羊皮纸上并同时也刻好竹简本时,已经是天交三更了。按照邦交礼仪,秦赵两王还有一日的最后定夺,若无异议,第三日便是会盟大典。蔺相如很清楚,这次的秦赵盟约只是秦国分化山东六国的一次邦交谋划而已,更确切地说,是秦国在山东六国孤立赵国的谋划。也就是说,秦国要通过这次会盟,将赵国变成与秦国同等的超强战国,使其余战国将赵国也看成与秦国同样雄心勃勃要统一天下的强敌,进而不敢靠拢赵国,而秦国便能全力与赵国对抗!惟其如此,这种盟约便既不会有重大的实际约定,最终也不能当真信实。然则,赵国却必须会盟。说到底,赵国需要时间,而时间的核心,便是没有秦国这般强敌的所能引发的举国大战;虽然与秦国会盟会有在山东战国中变成孤家寡人的危险,赵国依然得跨出这一步,尤其在秦国主动示好的情势下更不能拒绝;根本原因便在于:秦国之强,发动大战可使赵国有倾覆之危,山东五国之弱,即便一时孤立,赵国也完全挺得过去。这便是邦交,唯以利害为根本,两害相权,取其轻也。这样的会盟,盟约形式便比盟约内容更重要,只要修好意愿昭示天下,盟约议定的具体条款便是无足轻重的,根本无须两王亲自定夺。然则,这便是邦交,虚则虚之,必经的关节却是不能少的。
直到次日中饭时辰,蔺相如才走进了赵王大帐。
惠文王一气睡了五个时辰,那日酒意全部消散,显得精神奕奕,将蔺相如呈递的盟约瞄了一眼便丢在了旁边笑道:“明日大典,上大夫有何见教?”
“既是大典,我王泰然处之可也。但有非常,我王听臣处置便是。”
“素闻秦王善饮,所带赵酒可够?”
“尚坊赵酒百桶,足以应对也。”
“要否给秦王送一车了?”
“此等细务,我王听臣见机行事便了。”
“好!上大夫虑事周详,我便放心也。”赵何本来还想提醒几件事,见蔺相如显然有多方谋划,便也不再说起。
次日清晨,大河南岸的三片营地便响起了悠扬的号角。随着阵阵号角,西边行辕的黑色仪仗东边行辕的红色仪仗南边行辕的红蓝色仪仗,便不疾不徐地向中央地带的大营聚拢而来。三方汇聚,红蓝色的韩国仪仗便在大营外围的东南角扎定,单留一个百人马队簇拥着韩釐王的青铜轺车隆隆驶入大营辕门。进得大营中央的高台之下,韩釐王下了王车登上高台东侧的一辆云车,高高地长呼了一声:“大韶乐起!会盟两王入营——”
骤然之间,乐声大起,锺鼓悠扬,萧管清亮,玉磬平和,唱和肃穆。这便是被称为“大德极致,尽善尽美”的《大韶》。相传这《大韶》本是舜帝时的乐曲,自西周之后便成为与《大雅》《颂》并列的天子乐舞。春秋之世,《大韶》流入诸侯入世,得到了礼乐名家的高度评价。吴国公子季札在鲁国听了《大韶》,激动万分,盛赞《大韶》“乐而不淫,忧而不困,勤而不怨,曲而有直,哀而不愁,怨而不怒,大德至矣!”孔子则赞叹说,《大韶》尽善尽美矣!从此,这《大韶》便以其中和肃穆之特性而成为重大邦交会盟中的常用乐舞。然则《大韶》原本乐舞有九节,太显冗长,战国之世便视当时情形而缩编或只演奏片段。此时演奏的,便只是《大韶》的头三节。韩釐王已经让乐师事先算计好了,三节的时间恰恰便是秦赵两王从辕门外进入会盟台的时间。
随着宏大祥和的乐舞,黑红两队王车仪仗同时从两道辕门进入大营。这两道辕门也是韩釐王的精心安排。寻常邦交会盟,都是一道辕门分先后进入。然则这次是两大强国首次会盟,秦国总想在气势上压赵国一头,赵国却是事事都要争平等论交,不愿在任何细节上屈辱于秦国。于是这入场礼仪便成了第一道难题。在蔺相如动议之后,韩釐王实际上便是这场会盟的东道司礼,自然是刻意呵护赵国尊严,与蔺相如磋商时,韩釐王突然灵光闪现,有了!便来两道辕门,同步入场!蔺相如拍案大笑,连连赞叹韩王高见。秦国竟没有争执,事情便这样定了,韩釐王便觉得分外光彩。
车驾进入大营,距会盟台百步之外两王同时下车,分别从东西两条红毡铺地的甬道走到会盟台下。此时韶乐恰好奏完,舞女恰好退出,中央场地便是一片宁静。待两王在中央两张王案前面南站定,韩釐王便是一声高宣:“大河之上,两王诏告天地——”
诏告天地,本是诸侯会盟的传统礼仪。寻常会盟,都是盟主告天,次强告地,其余会盟者则只站在台下念诵陪祭。然则此次会盟本非寻常,韩釐王便揣摩出了这两王同时诏告的新礼仪,连两王之前的国号都不念,而只念“两王”,以免先后歧见。此等匪夷所思之礼仪,当真也是战国会盟中一次奇观了。
宣声方罢,便见秦赵两王一齐回身面北,分别在王稽、蔺相如导引下登上了两座三丈六尺高的祭天台,各执一卷对天宣告完毕便走了下来。两王都在盛年之期,各方相若,便都想在细节上尽可能的显示优势(王位资历虽然是秦昭王稍长,然赵惠文王却是亲政国王,丝毫不比秦昭王有短)。告天文书的念诵,两王都是浑厚高亢中气十足。念毕下台,两王竟不约而同地不要预设内侍搀扶,轻捷利落地走下三十六级台阶,同时在王案前站定,相视一笑,竟都是气定神闲。
“盟约具名用印——”韩釐王走下云车又是一声高宣。
王稽蔺相如便在两张王案上摊开了羊皮纸盟约。秦昭王与赵惠文王便分别提起王案上的铜官笔,在盟约左下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号。之后两国掌印官员便郑重捧来了王印铜匣,秦昭王与赵惠文王分别打开了印匣,几乎同时说了一声“用印可也”。王稽蔺相如便分别对着印匣长身一躬捧出了王印,结结实实地摁在了羊皮纸盟约上。
“互换盟约,再度用印具名——”
“各执盟约,两王礼拜——”
随着韩釐王的宣呼,用印具名又进行了一次,两王各自捧起盟约相互一个长躬,会盟大典的实际议程便宣告完结了。此时正近午时,韩釐王便亢奋地呼喊出最令会盟者动心的最后一道议程:“会盟告成!大宴开始——”
在祥和悠扬的雅乐中,一场盛大的会盟宴会开始了。三张王案并没有摆成寻常会盟的形制——秦赵并列面南,韩王面北做东道主相对——而是摆成了一个硕大稀疏的圆形:秦王西北位,赵王东北位,韩王东南位。韩釐王笑呵呵入座,竟是如同打了一场胜仗般快慰。只有在这时,他才终于获得了与秦赵两王对等欢宴的礼遇,却是谈何容易!更为难得的是,秦赵争持,诸多几乎只能是盟主主持宣布的关节,都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头上,使他这个原本无足轻重的东道王竟倏忽跻身“三强”,这是何等荣耀!此刻,韩釐王便要盟主般显赫一回,只见他向两王一拱手,陡然便是一声高宣:“鸣锺开鼎——”
随着余音袅袅的锺声,三王便同时用一支精致的铜钩勾在了鼎盖系孔上,噹的一声,鼎盖掀起,骤然便是热气蒸腾肉香弥漫大帐。韩釐王便满面春风地举着酒爵站了起来:“大宴伊始,韩咎身为东道,先敬两王兄一爵!”赵惠文王正要举爵,却见纹丝不动的秦昭王揶揄笑道:“看来呵,三晋皆有魏惠王遗风,都是盟主癖也。明是列席会盟,如何便东道盟主一般作势了?”一言落点,韩釐王顿时便是面色胀红,举着沉甸甸的大爵竟是局促得无所措手足。
赵惠文王明知这是秦王戏侮韩王嘲弄三晋,却一时说不上话来,竟也憋得脸色胀红。正在此时,座席在惠文王侧后的蔺相如却站起来对秦王肃然一躬:“韩王列席会盟,并兼东道司礼,虽是赵国动议,却也得秦王首肯而成。秦王正在盛年,何其如此健忘也?且韩王一国之君,不惜降尊纡贵而执司礼之职,秦王不念其心殷殷其劳仆仆,却是反唇相讥,何以树大国风范?”
秦昭王见是这个凛凛顽石般的蔺相如出面,便有些不快,怎奈此人一番话句句事实句句在理,还当真不好陡然发作,思忖间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原是戏言两句也,上大夫却是当真了?来来来,赵王韩王,干此一爵!”韩釐王虽则大是尴尬,却呵呵笑着就此下坡:“秦王说得不差,戏言耳耳,上大夫何须当真也。来,秦王赵王,干了!”顷刻之间,韩釐王竟是硬生生将“王兄”两字吞了回去。赵惠文王大是快慰,哈哈笑着立即干了一爵,宴席间便顿时轻松起来。
三王各怀心思,正事没有多少说头,便只是嘻嘻哈哈边饮酒边观赏乐舞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天气酒肉之类的闲淡话。秦昭王原本善饮,虽非猛士酒量却是极大,方才被蔺相如呛得一回,心下着意要找回这个面子,便不断下令更换乐舞,每曲都三五次举爵与两王轮番豪饮。如此饮得一个时辰,却是一章雅乐又到终了,秦昭王笑道:“闻得赵王精通瑟乐,便请奏一曲助兴,看比我秦筝如何?”赵惠文王正在酒酣亢奋之际,便哈哈大笑着大袖一挥:“好!抬瑟来也。”
瑟是春秋出现的大型弹拨乐器,二十五弦,每弦一柱,形制便仿佛一口大琴。在通常如《雅》《颂》的大型乐章中,除了锺鼓,便主要是琴、瑟、笙合奏而成主调。当时天下的弦乐器还有六弦筝,然则由于筝是秦人的独有乐器,音色宏大粗犷,入不得中原大雅之堂,便只被称为“秦筝”。直到数十年后的蒙恬将秦筝增至十弦,秦筝才随着强大的国势进入了古典乐器的主流。而赵国属于三晋之一,历来是中原文明的中心之一,自然对秦筝不屑一顾。秦昭王一句“看比我秦筝如何”,竟使赵惠文王豪情勃发,立意要让秦王领略一番中原大雅之乐,便欣然允诺。
两名韩国乐工将一张大瑟抬到中央空地,摆好了瑟案便肃然侍立两侧。赵惠文王出得座席便对着瑟案一个长躬,随即肃然就座,抬手一个长拨定音,便闻轰然之音骤然弥漫大帐,便如萧萧马鸣掠过广阔的草原。随即便是浑厚悠扬的《大雅·文王之声》,随着宏大的瑟声,韩国歌女们便是肃穆的伴唱:“文王有声,遹观厥成,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禹之绩,四方攸同。”
“大雅气象,彩也!”韩釐王率先喝彩一声,却立即觉得不妥,便笑吟吟看着秦王:“赵王应秦王之请而奏乐,秦王评点了。”
“古董老乐,无甚希奇。”秦昭王悠然矜持地一笑,“然赵王为本王奏乐,倒是值得国史一笔也。”转头便看着王稽,“可曾记下了?”
王稽对着秦昭王座案后的随行史官一挥手,史官捧着一卷竹简站起来高声念诵道:“秦王二十八年八月十五,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秦昭王哈哈大笑:“名垂青史,千古传之,赵王大幸也。”
骤然之间,赵韩两国君臣大是难堪,赵惠文王原本兴致勃勃的大红脸顿时抽搐变青——可恶秦王,竟将堂堂赵王变成了他的乐工!但赵何素来缺乏急智,嘴唇瑟瑟发颤,偏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便在此时,蔺相如一挥手,两名内侍便将赵王搀扶回了王座。蔺相如回身便抱起一个陶盆大步走到秦王座案前一躬:“赵王素来闻得秦王善为秦器击打,请秦王奏盆甄,以相娱乐也。”
“岂有此理!”秦昭王勃然大怒,“本王何善击打?一派胡言,退下!”
蔺相如没有退下,却是双膝一跪高举陶盆:“请秦王击奏盆甄。”战国之世,跪拜原不是常礼,即或君臣之间也不是动辄跪拜。今蔺相如并非秦国臣子,行此大礼更非寻常,显然便是告诉秦王:赵国可礼让一筹,然则邦交尊严一定是要找回来的。
秦昭王心下便是一沉:“蔺相如,你意欲何为?本王偏是不遂你心。”
蔺相如将陶盆望左肋下一夹,右手一伸,霍然从皮靴拔出一把寒光闪烁的短剑搭在了自己脖颈之上:“五步之内,蔺相如颈血必溅秦王之身!”
王稽大惊,向后一挥手,八名秦国武士便大步上前要拿蔺相如。蔺相如怒发冲冠,冲身抵近秦王便是一声大喝:“谁敢近前!我便血溅秦王!”王稽心念电闪,这行辕之内秦赵卫士相当,绝不能逼得蔺相如铤而走险。于是又一挥手让武士退后,自己上前肃然一拱:“上大夫此举大是失礼,当自重退回才是。”蔺相如冷冷一笑:“秦王若知失礼为何物,便当击打盆甄了事。”说罢举起左手,便将陶盆递到了秦昭王胸前。
秦昭王大是懊恼,竟是苦笑不得,如此一个拼命之徒挺着一口短剑戳在鼻子底下,你能如何?回身走开么?他岂能不如影随形?杀了他么?秦赵武士相当,顷刻便是血战!果真如此,这次会盟岂非贻笑天下?百般无奈,便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那只抵到胸口的陶盆。谁知陶盆却是韩国尚坊精制,体薄如皮,一弹之下便噹地一声大响,在肃静无声的大帐竟是余音袅袅。
蔺相如举着陶盆高声道:“赵御史记载:赵王二十年八月十五,秦王为赵王击甄。”
秦昭王哈哈大笑:“好!此事了过,再来痛饮了。”
赵王韩王大是高兴,想着也须得给秦王台阶,便一口声道:“好!再干。”
又饮得一阵,秦王侧案的王稽却是老大憋气,同为随行特使,蔺相如今日两次使秦王难堪,自己颜面何存?思忖一阵便对着赵王遥遥拱手道:“赵王明察:秦赵修好,当有实际举动昭告天下;今我王寿诞之期临近,臣请赵王以十五城为秦王祝寿如何?”
赵惠文王一愣神,如何?祝寿便要十五城?以他所想,不管以何种名目,本来便是要准备向秦国有所让步的,便是祝寿也未尝不可,割出两三城换得个秦赵息兵还是对赵国有利,毕竟赵国需要时间推行第二次变法;这次会盟,原本便是为了这个目标来的,蔺相如两次伤及秦王,适当时机还是需要弥补一番的,邦交之道原本便是实力利害,场面上过得去便可,弱国强横只能招来大祸也;可这十五城也未免太得出格,简直就是三成赵国疆土,如何应得?思忖片刻,赵王正想开口许诺三五城看看,却见蔺相如向他目光示意,便笑着不说话了。
“臣启秦王,”蔺相如从容一拱,“来而不往,非礼也。赵王寿诞之期便在十月,臣请以咸阳一城为赵王祝寿如何?”
顷刻之间,秦昭王如同吃了苍蝇一般,大是懊恼王稽多事,有这个蔺相如在场,你能讨得便宜了?然则若再次僵局,便显得秦国促狭过甚了,毕竟秦国要与赵国争盟邦,落得个恃强凌弱总归不利了。思忖间秦昭王笑道:“秦国律法:严禁为国君祝寿。长史原是笑谈,上大夫却如此当真,未免也锋芒太过了。来,最后再干一爵。”
一场虽无实际内容,然却又百般周旋的会盟便这样结束了。
秦昭王大是憋气,本想立即下诏白起还赵国一个颜色,恰在此时却接到白起魏冄的联名羽书急报:赵国大将军廉颇亲率大军十万驻屯壶关虎视河内,我王会盟后当立即回驾咸阳!这两次对赵国邦交都是秦昭王亲自谋划亲自出面,只带自己最信得过的长史王稽随行左右,一应细节都没有告知丞相上将军两人。其所以如此,便是秦昭王要给秦国朝野一个风信:秦王才具足以亲政理国了!处处想在渑池会盟中压赵国一头,根本因由亦在于此也。不想两次都未能如愿,秦国强势非但没能彰显,反倒是碰得灰头土脸,如何不教秦昭王憋气?然则仔细思量,丞相上将军都主张会盟后收敛,自己如何能一意孤行?邦交周旋不如意,还只是自己丢面子而已,若再得一次实际误算,便只怕朝野都要对自己侧目了。
反复思忖,秦昭王叹息一声,便断然下令王稽:整顿车驾,立即回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