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和大人都对吃喝抱着幻想,以为吃一顿饭能把什么都摆平,其实呢,世界依然是那个世界,饭桌上的话,有哪一句是当得真!克林顿把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请到白宫白吃了多少饭啊,吃了饭照样打,一边是飞机导弹,一边是人肉炸弹。我们是孩子的时候,觉得大人很了不起,吃吃喝喝就玩转了地球,现在才晓得,全是鬼话。大人是很容易被模仿的,他们被模仿的理由仅仅因为他们是大人。那时候我们对大人恶心、叛逆、反弹,可我们说话、做事,哪一样不想摆出一副大人样?阿利想通过吃饭替我挽回面子,他是从他爸爸那里学来的。我相信吃饭可以解决问题,我是从电视里面看来的。噢,看看电视里的新闻,最惹眼的不就是吃饭和打仗么?吃饭只能解决吃饭的问题,打仗才能解决打仗的问题,你瞧,弄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那天吃过麦当劳之后,阿利以为我在班上的处境会发生什么变化,我则以为陶陶和我会有什么事情。我们自然都是猜错了,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陶陶依然像影子或者气泡一样,出现在学校里,又消失在学校里。他没有单独和我说过一句话,当然他也没有伸手把我从眼下的泥泞里拖一把。我还是倒霉的我,我不屑和谁说什么,别人也都在远远地回避我。我甚至连阿利也疏远了,他眼睛里那种为我难过的神情,反而让我更难过。何必呢,为什么要让一个富人家的孩子为我泪眼婆娑呢?
有一回上课铃打响的时候,我还一个人趴在窗台上发呆。我一点也没有听到铃声,我趴的那个窗台位于讲台的右侧。是任主任侄儿的语文课,他上来就讲,台下的学生嘻嘻哈哈地笑着,他不晓得笑什么,抹了抹自己的脸上,脸上并没有粘着饭粒,再低头看看裤子,拉链也是拉得好好的,于是他再懒得理会,依旧高声读起课本来。他根本没有看到,他边上还站了个学生在眺望蝉子和鸽子。任主任侄儿讲的是一首唐诗,诗人大概是一个喜欢借扶贫名义下乡喝酒的老汉,内容我只记得两句,因为这两句引发了一场乱子,不然,这两句也早还给那个醉醺醺的老汉了。我这种人,还背什么唐诗啊?
任主任的侄儿在和包京生“互殴”之后,脾气变得随和多了。当包京生被逐出泡中之后,他的随和又增添了喜气和自信。他原本就还聪明,现在愈发显得神采飞扬。讲课的时候,他经常踱来踱去,望着后边的墙壁或者头上的天花板,比划着手势,时而高声朗诵,时而自问自答。可惜我们可怜的伊娃不在了,她要是看见了,会把他描述为一个煽情的明星吧?不过也很难说,伊娃的鼻子,也许更能从他的喜气中嗅到别的气味吧?谁晓得呢。
那天,小任在读出那两句我记忆犹新的唐诗后,就大踏步地朝着窗户走过去,去演示一个推开窗户的动作,因为那两句唐诗恰巧就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小任边走边说,轩就是窗户,开轩就是开窗。当然,如果可能,他还会把手指蜷起来做成一个酒杯,表演一个一仰脖子豪饮的动作。但是,当他推窗的那一刹那,才发现窗台上趴着一个人,并且是一个高大的女生。教室里安静得不得了,就像怕惊动了我似的,要看看任主任的侄儿如何收拾局面。
我自然是什么都不晓得,只听到耳根边有人在喃喃重复着,开轩面场圃……开窗面场圃……。任主任的侄儿喃喃地念叨着,因为他一时间真想不出对付我的法子来。我感觉自己身上有个地方在发痒,奇痒难耐,可能是突然的安静造成的,也可能是那喃喃的声音虫子似地钻进了我的衣服去,我突然转过身来。我的下巴差一点撞到了任主任侄儿的额头上。我和他都是大吃一惊,在那一瞬间,我居然没有认出他来,我低沉地怒喝道,你要干什么?
他长着和他姑妈一样宽阔的下巴,但是这一回,我居高临下,他就只能仰望我的下巴了。他嘘了一口气,他说,我,我只想推开那扇窗户……
我冷笑了一声,说,窗户不是开着吗?装什么蒜!
他退了一步,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面门,很疑惑地问,你是说,我在装蒜?我,只是想推开那扇窗户啊。推开那扇窗户,他说着,试图伸手越过我的身子,去够着窗台。因为我的身子挡住了他,他的手就跟竹竿似地,把我朝一边赶了赶。
我抓住他的手臂,使劲一折,他哎呀一声叫起来。
叫声把所有人都唤醒了,我这才发现,任主任侄儿的手软软地攥在我手里,而他的脸上也终于有了威严和震怒,同学们全在有节奏地拍着桌子,喊:打,打,打呀,这个装孙子的!
任主任的侄儿把自己的手挣回去。我怔怔地看着他,我说,对不起,老师。
他把手伸到眼皮底下仔细看了看,他说,你把我弄痛了。
对不起,我说,真的对不起,老师。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下面还有人在喊,打、打、打,但声势已经弱了,这是掩藏不住失望。任主任的侄儿说,你下去吧。
我坐回座位上,他马上就接着讲课了。我做得非常诚恳地望着他的脸,听他的每一个声音,追随他的每一个动作,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他讲了些什么。我只是看见他再次走向窗台,把窗户关上,然而又推开,他说,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我就努力去想,窗外有什么呢,蝉子、鸽子,灰扑扑的天空,狗屁不是的东西啊!
我听到背后两个人在叽叽喳喳地议论,声音小得刚好能够传进我的耳朵里。男的说,装孙子的是比他妈的装蒜的强,装蒜都要露马脚,装孙子的倒是临危不乱,声色不变呢。女的就发嗲,说,孙子多伟大呀,孙子是将军,还有孙子兵法呢。嘻嘻嘻嘻。
我觉得头痛得厉害,晕晕乎乎的,我用力摇了摇,还是不管用。嘻嘻嘻嘻的声音像蜜蜂在阳光下乱飞,弄得我心烦意乱。我背过去,也看不清他和她谁是谁,我揪住两颗头,掰开来,再狠狠地一碰!钟碰着钟,碗碰着碗,炮弹碰响了炮弹!我只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就放了手,依旧望着任主任的侄儿,就像望着一部无声电影。
下课的时候,任主任的侄儿从讲台上伸出一根指头,遥遥地点着我,你,他用尖锐的声音说,你要到我那儿来一下。
但是,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走出去了。别说走出教室,就是走出我的座位都很困难。很多女生都堵在我的座位前边,男生则散在门口和讲台上,他们都在等着看热闹。还有些人假模假样地黑着脸,骂骂咧咧,指手画脚。我背后那对狗男狗女则在呜呜地哭,男的用肮脏的手帕在揩太阳穴上的血,女的则倒在谁的怀里,只看见肩膀在一耸一耸地动,像一只猴子的红屁股。是的,是猴子的红屁股,因为我们夏天的校服是一件天蓝一件红,今天正好穿红色,血红色的涤纶,透明不透气。我可以想到,她哭起来,满身的汗水都在红体恤下边变成了血水。有一个女生指着我的鼻子,说,不要装千金,也不要装疯子,你要给他们道歉。还有一个女生拍拍我的脸蛋,说,都说你书包里装了一把弯刀。是真刀就拿出来见点血,是假的是赶紧卖给收荒匠。其她人都跟着咋呼,是啊是啊,卖给收荒匠!
我说好的,好的。我掏出刀来,连刀带鞘把弯刀朝桌子上一拍,很多手立刻章鱼似地舞过来,都争着要把它卷走。但就在我把刀拍到桌上时,我的左手按住刀鞘,右手已经把刀子抽了出来。刀子在人群的包围下,看不出光芒,也没有风声,更嗅不出它金属的酸味。假的!那为首的两个女生大叫起来,假的,其她人合唱一样跟着吼,假的!我冷笑一声,我说,谁说是假的,谁他妈的就来试一试嘛!
又是那两个为首的,捏紧了拳头,把手臂递到了我的下巴底下,所有人都捏紧了拳头,把手臂朝我递过来,就像宣传画上争先恐后的献血者。我扑哧一声笑起来,我说,做什么秀呢,我杀条狗也比杀你们痛快啊。
我的脸上立刻挨了一耳光,接着我的胸脯上也挨了一拳头。拳头正打在我的左边乳房上,澎地一声闷响,我就跟噎了一口气似地,难受得不行。无数的手挤过来,要打我、揪我,我身子被掀得歪靠在后边的桌子上。我把刀子猛地插进了桌面,我说,妈的×,我说,今天我死了也要抓一个人来垫背!
但是,没有人理会我的威胁,她们把我最绝望的话当做了又一个谎言。我的脸被涂了黑色或红色指甲油的手抓破了皮,衣领被撕出了几道口子。还有人开始冲我吐唾沫,又酸又臭的唾沫弄得我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她们哪里知道,她们的戏弄,正在把一头野兽唤醒呢。她们的撒野,比起一头野兽的危险来,太像骂街的泼妇撞见不要命的恶魔了。
噢,是的,在那个时候,我就像野兽、恶魔一样,我很危险地冷笑了一下,我说,玩够了没有?没有玩够的,我赔着她单独玩一回。你?我指着一个女生的鼻子。你?你?你?……我变换着方向,一个一个地追问。我任那些拳头、手指在我脸上、身上撕咬,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我的声音并不很大,但是沙哑、坚定,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
她们在我的追问下,慢慢安静下来。那为首的两个还在嘴硬,指着自己的鼻子,拖声拖气地说,我,是我又怎么样?又怎么样了?
我没有等她俩拖完最后一口气,我朝着那个胖一点的扑过去,一下子把她的头按在桌子上,我的弯刀套着她白嫩嫩的脖子,就像镰刀套着一只熟透了的葫芦。妈的×,我很平静地骂着,我脸上被抓破的血痕在烧灼,还有一口痰顺着眉毛掉下来。我说,妈的×,不就两条狗命吗,还活什么活呢?我嘘了一口气,手上开始用劲。那女生尖叫起来,声音破肚而出,又刁蛮又悲愤。全体女生都叫起来,又惊慌又恐怖。我再次冷笑了一声,我说,不着急,一个一个来。我闭了眼睛,把刀子没命地一拉——
就在这时,我的手被另一只手攥住了。哦,你都听见我讲了,在每个危险的时候,总有人的手制止了我的手。那是别人的手吗,该是上帝之手吧?谁知道呢。金贵的左手就跟铁钳似的,把我攥住再朝后一推,我啊呀一声,倒下去……但又立刻被提起来,依然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我的手腕还在烧灼一样的疼痛,但刀子已经不见了。金贵不说话,只对我撇了撇嘴角,看起来也像是笑了笑。我想骂他,啐他一口,可我叹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上课铃声很及时地打响了,朱朱拨开人群,亭亭袅袅地站在我跟前,但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她说,都回到座位上吧。密丝宋的课,蒋校长要来旁听呢。
人群就散了。没一个人说话,安静得就像一群吃了蒙汗药的乌鸦。
我一直都在想着,我应不应该去找任主任的侄儿。我的那股狠劲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很怕他。他最后指着我说的那句话,声音尖锐得就像一根银针在寻找着穴位,我感到自己的身子都在轻微地颤抖。我不是刚刚才豁出去了一回吗,现在怎么变得像个受惊的麻雀呢?
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还是神思恍惚的。都走到铁栅栏门口了,朱朱挤过来对我说,风子,今天你不去找他,你就死定了。
我明白朱朱的意思,我现在属于留校查看,如果他在他姑妈那儿下一帖烂药,我当然就是死定了,就要像包京生那样滚出泡中了。但是我对朱朱说,我怕。
怕什么呢?朱朱说。
不知道,我说,就是怕。从来没有这样怕过。你陪我去吧?
朱朱叹口气,说,陪你去,只怕更糟糕。说着说着,朱朱婉尔一笑,她说,就想着你书包里的刀子吧,无非就是一刀了结了,对不对?
朱朱居然能说出这样悲壮的话,这让我微微一惊。我伸手到书包里边摸了摸,刀子真的还在呢。我一点不晓得金贵是什么时候放回去的。
我折了身子,一个人磨磨蹭蹭往教学楼走。高二语文组的教研室在最顶层,一天到晚都安静得很。到了门口,我见门开着,却一个人都没有,正像是很有耐心地等待我的到来。任主任侄儿的桌子擦拭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本子和教案,还有一尘不染的烟灰缸,在暮色中闪闪发亮。青瓷的笔筒里,插着几枝栀子花。在一只玻璃茶杯里,茶叶在水中悬浮着慢慢地飘,我摸了摸,是热的。这时候,我听到脚步声,回了头,看到任主任的侄儿正进来,很随意地把门一带,门闩滑腻腻地响了一响,就锁上了。我听见自己的胸口咚咚地响,我说,老师,真的对不起。
任主任的侄儿对我点点头,拉过藤椅,坐下来。他说,你坐不坐呢?我说,不,我不坐,我站着很好的。他打开抽屉,扯了一张纸巾揩着手。他的手是湿的,也许是刚刚从洗手间回来吧。在昏沉沉的光线下,他的手指是细而短的,这样反复地揩着,半天都没有说话,光线就越来越暗了。然后他起身去拧开了电风扇,电风扇嗡嗡地叫,声音大得像一台发电机,风吹到身上痒痒的,不舒服。他看看我,再次站起来,就把电风扇关掉了。
老师,我说,我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但是,他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他把茶杯递到嘴边,慢慢地喝,直到喝干了,茶叶成了一条斜线,从杯底斜到了杯口。我说,老师,没水了。他微微一惊,把杯子搁在桌子上。请你给我斟杯水吧,他说,眼睛有些迷糊地望着其它空荡荡的办公桌。
我给他把水斟满了。他转过头,这才第一次看着我。在那一小会里,我发誓我很吃惊,我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本来就很矮小,现在就连他的样子也显得很小了,他眼睛里有一种躲躲闪闪的东西,就像电影里演的那些艺术家,又胆怯、又脆弱。他说,请你不要紧张。
他的声音是疲惫的,一点都不尖锐了,温和得就像跟自己在说话。我勉强笑了笑,我说,我没有紧张啊,老师。
哦,没有紧张,是吧?他说,你需要我怎么做……才算原谅你呢?
我保持着那个笑,我说,随便,老师。
噢,我不知道要是换了你,你会怎么说?但我发誓当时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说随便了。随便就是随便他做什么,只要他给我一条生路。其实是给我爸爸一条生路,我要是被开除了,他还怎么活?
任主任的侄儿咕哝了一声,你是说随便吗?他叹口气,说,你过来一点点。
我挪了挪,靠着了他办公桌的当头。请再过来一点点,他低了头看着桌面,用微弱的声音说,请再过来一点点吧。
我再朝他身前挪了挪。他看看我,眨眨眼睛,用他的目光告诉我,再过来一点点吧。
我把书包从背上解下来,放在桌子上。书包的拉链是张开的,里边藏着我的刀子。我继续走拢去,我的大腿已经抵住了他藤椅的扶手。他的头仰起来,几乎都要碰着我的腹部了。他吸了一口气,他的样子就像被谁敲了一棒子,有些晕眩,有些呆滞。过了一小会,他把他的手伸出来,说,可以吗?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至少,在那个时候,我是做出不明白的样子。我说,老师,我不明白,你,随便,随便吧。
他喃喃地重复着,随便吗?他说,可以吗,可以随便吗……,他就像在重复着开轩面场圃一样,哆哆嗦嗦的,语不成声。
什么?我说,老师,你想做什么事情吗?
他把手贴在我的胸口上,也就是我被别人打了一拳的那个左乳上。左乳现在还在胀痛,除了胀痛,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没有躲闪,只是瞅了一眼我张开的书包。我拿不定注意,是不是要把刀子抽出来?任主任侄儿的手贴在我的左乳上,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像他贴在别人的左乳上。因为,我那儿只有胀痛和胀痛。
我很平静地俯看着他,他的样子真的跟被打昏了差不多,眯着眼睛,不断地吸气。我说,你没有事情吧,老师?
他睁开眼,很吃惊地望望我,把手从我的胸脯上拿了下来。室内的光线已经非常糟糕了,他的受惊的眼睛亮得就像撕了皮的一颗葡萄。
过了很久,他恢复了在藤椅中的坐姿。他说,请再给我倒一杯水……你走吧。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提了书包,走掉了。
打开门,外边的光线还很明亮,这让我也像被棍子敲了一下似的,有些发晕,还有些呆滞。走廊上有风吹来,吹得我左胸凉浸浸的,一阵阵地发冷。埋头看了,原来是他的手出了很多汗,把我那一块全都弄湿了。
*第九部分
从前妈妈总把盥洗间的灯泡弄得很小,灯光就跟月光一样模糊。现在,我换了一只最明亮的灯泡,非常的明亮,亮得就像一颗太阳,当我仰起头去接温水的时候,我就像看见太阳天的雨水在淅淅沥沥地落,落到我光滑的身子上。这是我对自己最挑剔的时候,让温水把我身子的每一个旮旯、每一条缝隙,都冲洗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