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的速度很快,黎耀灵站在简骋北身后,终于能俯视站在台阶下的他,也清晰地看见他寸头上有一道疤。
看着是旧伤,不明显,要不是她站这么高都发现不了。
这一天零零碎碎听见不少关于他的八卦,拼凑在脑子里的大概是,他爸喝醉了酒过来学校闹事,他拦着结果被他爸狠狠打了一顿。
后来又闯进了副校长办公室,砸了个花瓶不说,还险些伤到校长,最后他爸被警察带走。
黎耀灵从来不知道,简骋北的家庭竟然如此混乱,甚至比她自己的家还要乱。
“简骋北?”
少年并未回答,停了一会儿抬起脚继续走。
黎耀灵才迈了两节台阶,就听他沉声警告:“别跟着我。”
黎耀灵攥着扶手不吭声。
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哪怕是和人打架,脸上晦暗也没有现在重。
“回去,走那边的楼梯,今晚的事不许说出去。”他冷声吩咐。
学校有两个大门,楼梯也是左右各一个,黎耀灵攥着书包带又爬一层楼,从另一个大门走出教学楼。
接下来的几天,她再也没见到简骋北。
展烈给她讲题时,浅浅说了两句,简骋北请了两周假,去医院看病了。
可明明不是。
这天休息日,黎耀灵去商场给王秋萍送饭,她新找了份商场保洁员的工作,那个年代网购还不流行,大多数人都去商场买衣服。
又闷又热的储物间里,王秋萍一边吃东西一边骂:“天杀的有钱人真多啊!一件小衫卖169还有人抢着买,我亲耳听见那老板说的上货价时28!”
黎耀灵弯了弯唇:“那你可千万别说漏了。”
“我可不会。”王秋萍给她讲:“还真有人说漏过,人家买完衣服去楼上吃饭,听见美食城老板娘说的,饭都不吃就回来找,结果又被忽悠着多买了一件!”
黎耀灵问:“怎么忽悠的?”
“说布料不一样,说楼上在楼下也有店,是竞争对手来着。”王秋萍翻了个白眼:“反正就是人傻钱多呗,不赚他的钱赚谁的!”
话毕,又叹了口气,放下饭盒:“你说说你啊,学习也不好好学,叫你出去上班又不去,害得你妈这一大把年纪出来给人家擦地,你怎么那么不孝顺啊!”
“我在好好学呢,同桌每天给我讲题,还让我做他的卷子。”
“破卷子有什么用啊!”王秋萍点着她的脑门:“要想等你一个月赚六千块,恐怕我要等到进棺材板你烧给我了!”
……
天渐渐暗了,黎耀灵拿着空饭盒往回走,一抬头突然看见了简骋北。
他穿着背心、短裤,图案是骷髅,头发长了些,根根竖着,脸之前伤着的地方贴了个创可贴,站在灯红酒绿下看着更狂野。
黎耀灵抬头一看,微show酒吧。
他和一群人站在一起嬉笑打闹,手里拿着两根荧光棒,黎耀灵记得那是塑料袋里的,原来傍晚会变成好看的紫色。
他突然转过来,抬手摇荧光棒。
黎耀灵呼吸一滞才要回应,突然听见身后一阵笑声。
好几个女孩子从她身边跑过去,有个接过他手中的荧光棒,还有个直接挽住他的手臂,她们穿着超短裙,鞋跟又高又细,跟筷子一样。
简骋北轻拍了拍另一个脑袋,一群人缓缓朝酒吧走。
黎耀灵再次想起那些话。
——“肯定是带人去做那个。”
——“他是介绍人,有提成的!”
她肩膀一紧,藏匿与夜色与灌木之中,转身走了。
今天太热,她带着黎冬的帽子和墨镜,穿的也是自己的衣服,简骋北不会认出她。
后来偶尔也能见到。
午休时不经意瞥一眼窗外,见他和卓资、展烈打篮球。
放学时他坐在窗台上,吊儿郎当地将一颗糖果塞进嘴里,左腮滚到右腮,周围永远围着一群和他差不多痞里痞气的人。
早上进校门也能见他勾肩搭背和学生会一起检查仪容仪表,有时他心情好,笑着叫一声“妹妹”!
黎耀灵才抬眼点点头,和他打声招呼离开。
后来他也不叫了,两个人擦肩而过,谁也不看谁一眼。
这样的相处模式一直持续到简骋北高中毕业,黎耀灵升到高二。
还是和展烈同桌,他给她讲了一个多学期理科题,她‘帮’他做了一个多学期的卷子。
就这样在两个人都开心的相处中,黎耀灵的成绩也开始上涨。
今天是她十八岁生日,没指望爸妈能给她庆祝,但好歹也是个特殊的年龄,黎耀灵拿着自己的全部积蓄来到蛋糕店买了个小巧的芝士蛋糕,夜半时分才敢偷偷拿出来。
看了眼时间,还有十分钟,她赶紧点上蜡烛,吹灭后满心欢喜地品尝,在12点之前结束战斗。
躺在床上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忘记许愿,黎耀灵叹了口气,看着发黑的天花板安慰自己,反正愿望也不会成真,忘就忘了吧。
所有老师都在说高二是很重要的一年,时间和高三一样紧,搞得人心惶惶,下了课再也听不见走廊里的跑跳声。
展烈又给黎耀灵拿了一套试卷,每天做一张他好拿回去交差。
下课时,展烈问她:“昨天我看你去蛋糕店了,那里的蛋糕好吃吗?”
“嗯。”黎耀灵点头:“好吃的。”
“我前天也吃蛋糕了,我姐过生日,难吃死了,下次换这家尝尝。”
“你姐是前天?”黎耀灵抬了抬眉:“我是昨天生日。”
“是吗,这么巧!”展烈说:“和我姐就差一天,生日快乐黎耀灵。”
“谢谢你。”
展烈他姐和他妈对他的学习非常上心,家里还专门请了三个家教,展烈说:“周末要补课,上学的日子才是我一天最轻松的日子。”
黎耀灵一边写一边问他:“我们俩字迹不同,看不出来吗?”
“我姐经常出差,都用视频检查,她看不出来。”说完,他问:“你不会觉得我是欺负你,让你给我写作业吧。”
黎耀灵抬脸,笑说:“我还要谢谢你帮我期末考试进步二十几名呢!”
清晨的太阳最为清澈,却不及她瞳仁半分耀眼。
怎么会有人垂眸时睫毛依然上翘,展烈的呼吸突然一滞。
看她努力钻研写出一道题,轻声开口:“这个,其实还有更简单的算法。”
说完,他在草纸上写下来。
黎耀灵惊讶道:“对哦,这个是数学老师之前讲过的课外题。”
她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这你都记得。”
“现在是我们两个都记得了。”展烈说。
一个星期后的月考,黎耀灵成绩再次提高,获得各科老师的夸奖。
这天,展烈告诉她,他有去留学的打算,下周要请假,外出参加国际标准化考试,还打算去学校那边看看,回来会给她带纪念品。
黎耀灵想着不能总叫别人为她付出,放学就来到商店,可能配得上展烈的礼物都太贵了,她望尘莫及。
黎耀灵空手而归,沿着路边走,看见一辆车前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赵辉,目光阴森落在她身上。
黎耀灵顿感不妙,转身就走,那几个人也在这时候追了过来。
赵辉一脚将她踢到在地,狠戾地咬着牙:“这一年给你装逼装坏了啊黎耀灵!现在简骋北毕业了,展烈走了,看还他妈谁能帮你!”
他挥手:“就是她整天找我和我妹妹的麻烦,给我揍她!”
不知道谁一下将自己推倒在地,黎耀灵只能抱着脑袋,身体上被重拳出击让她呻.吟出声,等他们打够了,有人居高临下地吩咐:“以后每天来我面前找我领三脚,不来你试试!”
发丝缝隙中,黎耀灵看见他的脸。
是上次那个黄毛,今天顶着一头黑发。
她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把这件事跟王秋萍说了。
王秋萍立马炸了:“那你怎么不告诉老师?我给你老师打电话!你在学校上学,她必须得管你!”
今天王秋萍主动带她去洗澡,拿了两条床单将门缝堵得严严实实,确保谁也看不见。
黎耀灵浑身酸痛,尤其是腰被踢了好几脚,王秋萍又说:“在学校也受欺负,干脆别念了。”
黎耀灵耷拉着眼睛:“我成绩一直在提高。”
“人家老孙家的姑娘去年一共打回来十多万,那可是十多万啊!过年的时候还开着车回来的,穿的都是名牌,这可真是光宗耀祖了。”说完,她睨了眼黎耀灵:“再看看你,还跟个小孩似的,挨打了还得找你妈解决。”
“你不也没解决吗。”黎耀灵懒懒地答。
“我要是不找你们老师,她能知道吗?!”王秋萍斥她:“每天气我,等把我气死了,你就自甘堕落吧,没人管你了!”
身上的痛让黎耀灵夜里醒了好几次。
黑乎乎的房间,闭着眼睛给自己涂药,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清早,又拖着酸疼的两条腿和王秋萍一起去学校。
班主任叫来了赵辉的家长,也不知道是怎么商量的,最后王秋萍笑着从办公室走出来。
黎耀灵迷茫地看她,王秋萍一拍口袋说:“妈妈要他们家赔了一千块钱,今晚给你做四喜丸子吃!”
午休时,赵辉阴沉着脸走过来,黎耀灵警惕地看他。
“算你有本事,老师能管得了我,但管不了我大哥。”他说:“黄毛哥可不会放过你,有种叫你妈讹他的钱啊!”
“你以为我们家差这一千块钱啊?丢给乞丐的都比这多。”
“穷逼见钱眼开,要钱不要脸!”
黎耀灵又想起昨晚黄毛说的话,分明是将对简骋北的怨恨算在了她头上。
她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思考,知道放学后黄毛一定会等在校门口,所以选择从学校后面的围墙跳出去。
上一次和简骋北他们一起跳过。
这次驾轻熟路,二十分钟后,她已经站在微show酒吧门口。
黎耀灵背着书包坐在花坛边,视线朝里面张望,有人出来进去跟她吹口哨,黎耀灵抿着唇翻了个白眼。
不多时,又有个男人过来:“妹妹,想进去?”
她已经等了四十多分钟了,再耽误下去天就黑透了。
黎耀灵问:“进去要花钱吗?”
她跟在那人身后,听他说:“我在里面有位置,跟我进去不花钱,妹妹你多大了?”
“十八。”
“好年纪啊!”
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音乐让她眉头紧蹙,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黎耀灵终于看见了简骋北。
他站在洗手间门口不远处,面前是个推车,车上是五颜六色的荧光棒,还有各种会发光的发卡,黎耀灵穿过人群朝他走去。
简骋北看见她神色微讶,随即又笑,嚼着口香糖:“和朋友来的?”
“不是,我来找你。”
“什么?”酒吧音乐声太吵,简骋北弯腰,耳朵凑近到她面前。
黎耀灵张了张嘴,对着他的耳朵又说了一遍:“我来找你。”
他转头,正脸看着她,距离还是刚才的距离:“找我做什么?”
黎耀灵闻到他口中的薄荷香,又在同一时间察觉到距离太近,刚想后退就见简骋北抬眉,手臂将她往前一捞。
身后有三四个服务生推着酒车经过。
简骋北和他们熟络地打招呼,按在她腰间的手一直没挪开,黎耀灵半趴在桌上,伸手将硌着肚子的盒子拿出来。
腰上被拍了两下,她听见简骋北说:“起来吧。”
黎耀灵扯了扯书包又见他不怀好意地笑。
“你笑什么?”
他指着她的手:“我卖这么多东西,你就相中这个了?”
她垂眸,待看清了又如同烫手般扔下。
尽量保持情绪的稳定,眨了眨眼:“你卖这个干什么?”
“这个比荧光棒赚钱!”简骋北整理凌乱的表面,把东西一一摆好,说:“灯红酒绿,万一一个按耐不住,来我这买一个直接进里面用了。”
“里面?”黎耀灵抬头:“厕所?”
“嗯。”简骋北见怪不怪点头,烟盒里抖出一颗烟咬在嘴里,问她:“找我干什么?”
简骋北让别人看着车,带黎耀灵来到僻静的一处。
喧嚣的音乐声远去,黎耀灵觉得头晕脑胀。
她把事情跟他说了,简骋北听得发笑:“你这是怪我了?”
“我没怪你,我只是不想惹上这些是非。”
“你当时,我还没毕业那时候,不是不跟我说话吗?”
黎耀灵眨了眨眼:“没没有。”
“没没有?”他扔下烟头用脚尖碾灭,眉梢一挑:“叠叠词?”
“我是想好好学习。而且我和你打招呼了呀,后来是你先不跟我讲话了。”
“每次都得我先说啊?”
黎耀灵抿了抿唇,回归正题:“我不是让你帮我打架,我只想让你帮帮忙,哪怕不和他们讲话,只要你出现在我身边,他就不会再找我麻烦。”
“说得简单。”简骋北语气懒散靠在墙上:“还出现在你身边,老子的时间不是时间啊?我白天睡觉晚上上班,哪有空陪你过家家。”
黎耀灵问他:“你不上学吗?”
“上啊,那就更辛苦了,白天上课晚上上班。”简骋北说着就抻了个懒腰,歪着脑袋看她:“就我现在这身体素质,去了也得领三脚。”
黎耀灵的肩膀缓缓颓下。
“不过呢——”
她顷刻抬眼,眸中有星光闪耀。
简骋北笑了:“你要是帮我个忙,事情还是可以考虑的。”
一句话将她带回高一那年盛夏,他给拿来了走珠香水,条件是要她帮忙。
黎莺问:“什么忙?”
“每天放学都来这。”
“做什么?”
“不一定。”
——“肯定是做那个的!”
——“他是介绍人,有提成。”
黎耀灵后退半步,警惕道:“我不行,我妈不让。”
“那免谈。”简骋北敛了表情,挥挥手先走了。
黎耀灵一个人站在原地很久才原路返回。
路过刚才的位置,看见一群人围在他车前。
简骋北咬着烟头给一个女孩子戴上发卡,又有送酒的推车从女孩子身后走过,简骋北也揽着人家的腰,要她小心。
黎耀灵收回视线,加快步伐往门口走。
刚刚带她进来的男人找过来:“喂,你跑哪去了,我找了半天!”
“你是找我吗?”黎耀灵问。
“不找你找谁啊?”
“今天坐在外面的要是别人,是不是就找别人了?”
那人一愣:“啊?”
黎耀灵埋怨道:“你对谁都一样,今天帮我明天就把我忘了,对我好还不是另有所图。”
“……你,你什么意思啊?”
黎耀灵越过他跑出酒吧。
回家本想再把这件事跟王秋萍说说,可刚一进家门就被训斥回来得太晚,是不是跑出去玩了,实在不爱念书就别念了。
黎耀灵把所有委屈都吞进腹中,第二天一早揣了把水果刀就离开家门。
曾经的黄毛现在的黑毛就等在校门口,黎耀灵离得很远就看见他,将书包转移到身前,手就放在书包里,刀柄被她握得全是汗水。
黄毛起身,迈着内八字将黎耀灵拦下:“昨天放学跑哪去了?”
黎耀灵不服输地瞪他:“别挡路。”
“你还挺硬气是吧,”说完就推了她一把:“我他么弄死你!”
黄毛抬起腿的同时,黎耀灵的刀柄已经有一半暴露在空气中了,但比他们更快的是一根烟头。
一根燃着的烟头。
甩在黄毛满是青春痘的脸上,溅起点点星火。
黄毛立马捂着脸蹲下,黎耀灵也匆忙转头。
白色烟雾散去,是简骋北张狂不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