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耀灵初升高这年生了场大病,这一年是历年里最热的夏天,老家养的牲畜受热应激,父母带她一起回去。
除了牲畜们还有田地除草的工作,黎莺每天忙到脚打后脑勺,比上学还要累。
每晚睡前给自己涂一身痱子粉,听着耳边飞虫的声音入睡。
晨起装好的凉水放到地里两个小时就变温,从日出做到日落,黎耀灵终于中暑浑身抽搐晕倒在鸡场里。
村里小诊所的大夫建议她父母带她去城里看看,可活不能没人干,父母再三拜托,将她扔在了诊所。
好在医者仁心,黎耀灵在诊所里待了好几天,痉挛这方面有了好转。
见她能下地走动,吃东西也不吐了,父母才把她接回去,回去的路上数落她:“每天好吃好喝供着,还像个鸡崽子似的,干点活儿能睡着,这几天你花了我们多少钱啊。”
黎耀灵脸上飘着淡淡的红晕:“妈,我热。”
“回去好好躺着,妈给你把电风扇找出来。”说完又加快脚步,嘟囔着:“费电……”
这一躺就真像个小鸡崽子似的,窝在炕上躺到开学后一个月。
延迟入学相当于半个转学生。
班级里都三五成群相处成了朋友,除了黎耀灵,每天孤零零一个人吃午饭。
她的身体大概还没恢复好,跑几步就头晕,还开始畏热,爬几层楼就浑身虚汗。
在某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黎耀灵刚打开保温饭盒,同桌赵辉就跳着站在过道上,拿一本书用力地扇,大声喊:“黎耀灵,你身上什么味啊!”
黎耀灵一怔。
赵辉夸张的扇风动作,引得大家发笑,他捏着鼻子:“我真受不了了!这么热的天你不洗澡的吗?!”
每一双看向她的眼睛都变成了一把无形的尖刀,开了刃,痛到不行。
黎耀灵迅速拧紧饭盒,抱着跑出教室。
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汗淋淋的背心扔在地上,黎耀灵坐在花坛边,伴随着篮球打在地上的砰砰声,一口一口吃午饭。
当被黑影笼罩时,黎耀灵惊恐地抬眼,犹如撞上猎人的小兔子。
她看见少年背光而立,歪着脑袋自上而下盯着他,嘴角噙着笑。
“吃什么呢?打篮球都闻着香味了。”
香?
黎耀灵咽下嘴里的饭:“土豆……”
她清了清黏糊糊的嗓子:“土豆炖鸡肉。”
他掀起背心衣角,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弯腰在她身边捡起一张卡片。
紧接着有人喊了句:“北哥!”然后凑过来问:“找到洗澡票了吗?”
这人是卓资,黎耀灵的同班同学。
简骋北晃了晃卡片:“找到了,掉在这了。”
“太好了,热死我了,咱现在就去!”
“饿了,先吃饭。”
“吃什么?”
“黄焖鸡米饭吧。”
“哎——”黎耀灵抱着饭盒起身。
两个人回头,卓资问:“怎么了?”
黎耀灵问:“你们去哪里洗澡?”
卓资说:“就旁边。”
黎耀灵眨了眨眼:“怎么出去呀?上课回得来吗?”
卓资刚要张嘴,又挥挥手:“你别管——”
“从后面墙跳出去。”简骋北与他同时开口,想收回去也来不及了,只能继续说:“洗完了再跳回来。”
“北哥……”
简骋北问:“你想去?”
跳墙……
被老师知道要通知家长的。
黎耀灵再三犹豫,放弃了。
简骋北将双臂环在胸前,说:“你要去我俩带你跳,别给桌子告状就行。”
黎耀灵摇头:“你们去吧,我不告状。”
秘密都给说出去了,卓资也不介意给她拉下水:“黎耀灵,你来吧,又不跟我俩一起洗,怕什么?”
“……”
“你不去我俩走了啊!这么热的天,你能撑一下午吗?”
仿佛有神父在耳边诱惑,黎耀灵缩了缩肩,脖子和肩膀上的肌肤难舍难分地黏在一起。
他俩已经勾肩搭背往出走了,她小跑着跟上,保温饭盒里的勺子撞击内胆,丁零当啷地响。
“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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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耀灵给自己打了两遍沐浴露,出来时却见简骋北已经等在休息区了。
见了她,黑漆漆的视线自上而下打量,带着压迫感。
他丝毫不遮掩,根本不在意她已经察觉。
隐匿在鞋里的脚趾蜷缩着走近,黎耀灵说:“我先回去了。”
简骋北咧开嘴,下巴一扬:“你爬得回去吗?”
跳出来容易,因为墙里面有个土堆,垫着跳一下就行,回来就没有了,臂力要是不行,根本上不去。
“来得及。”他收回视线看了眼时间,声音有点懒:“我们经常这个点儿出来洗澡,今天要不是为了配合你,还得先吃饭呢。”
黎耀灵说:“耽误你吃饭了。”
“没事儿。”简骋北此刻显得慷慨,很快又开口:“下次你带的饭分我们点就行。”
黎耀灵不自在地收了收肩膀,没吭声。
回去才意识到,学校后面的围墙竟然比她的身高还要高。
卓资弹跳力很好,蹬了一脚树干接力直接按住围墙,撑着跳了过去,然后立马转过头:“北哥,快!”
简骋北比他高一些,原地起跳,撑着顶部用力一抬,整个人轻飘飘地过去。
然后,围墙里两个脑袋看着黎耀灵:“来!”
黎耀灵也学着他们的动作,可抬起手却只能堪堪摸到顶端,挂着行,根本撑不起来自己。
她试着学习卓资的动作,踢了一脚树干,脚一滑险些摔倒,引得两个人笑出声。
又试了两次,卓资着急了:“你再不上来可就要上课了。”
黎耀灵咬着牙,努力寻找脚下支撑点,可惜并没有。
卓资有些不耐烦:“你怎么那么笨啊,再用点力就上来了!”
黎耀灵不吭声,手腕被围墙上细小的砂砾硌得发麻也没放弃。
突然听见嘭地一声闷响。
“北哥你怎么又回去了?”
黎耀灵转头。
简骋北拍了拍手上的灰,眉头微蹙,眸色深深。
“来,我抱你。”他说。
黎耀灵朝墙里缩了缩:“我再试试。”
“哎呦别试了大姐。”卓资说她:“还有五分钟打铃了!北哥快点!”
简骋北靠近,站在她背后,两只手不轻不重掐住她的腰,下一秒黎耀灵就感觉腰间一热,自己失去了重力,整个人腾空而起。
这瞬间她闻到少年身上的沐浴露味,那是浴池提供的,和她身上一样的味道,清新、自由。
“黎耀灵你蹬啊,怎么不动了?”卓资低吼:“你被定住了?”
简骋北也嗤笑一声,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还想等我把你举过头顶直接扔过去啊?”
有了他的助力,黎耀灵高了围墙半个身体,很容易就撑住,跳进学校。
简骋北还和刚刚的姿势一样,轻轻一撑,如同跨栏般完美落地。
“快回去吧。”他嗓音带着浪荡的晴朗,一手扯着校服衣襟,另一手掸去上面薄灰,“再晚就迟到了。”
黎耀灵拘谨地回到班级,落座之前,视线一直放在赵辉身上。
直到坐下来,见他没说一句话,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
上课铃响起,赵辉埋头找书,鼻子突然用力嗅了嗅:“黎耀灵,你喷香水了?”
黎耀灵没理他。
赵辉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尖:“有香水不早喷,我忍你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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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耀灵家住在京州最古老的筒子楼里,共用卫生间和洗澡间的那种。
从前是十几户人家一层楼,现在搬走的七七八八,就剩下几户没能耐的在这靠着。
洗澡间也不分男女,谁第一个进去上了锁,就是谁的。
但令黎耀灵苦恼的是,那门有缝隙,她有好几次都看见邻居猥琐的老陈头趴在门缝上看。
知道的也不止她一个人,和她妈妈年纪差不多大的人什么也不怕。
澡照洗不误,嘴不停地骂,然后抱着盆出来,再啐上几句:“老娘给你看个够!老王八犊子,也不怕给你眼睛看瞎了!”
黎耀灵洗澡时,央求妈妈在门口守过几回,赶上她心情好的时候给她守着,心情不好就会反过来骂她事多,说老陈头也不是天天趴着看,没事。
再后来,黎耀灵不去了,每晚睡前打一盆温水,用湿毛巾擦干净身体,可还是不如洗澡来得畅快,况且在闷热的房间里睡一晚,香皂擦得再多也没用。
今天放学后,她跟王秋萍说想买一瓶香水,王秋萍正在擦桌子,一把扔了抹布,抹布水溅到黎耀灵裤脚上。
“要死了你!才多大就买香水啊?”
“不是,”黎耀灵皱眉:“天太热了,身上有汗味。”
“三十七度啊今天,谁身上没汗味?”王秋萍把手臂伸到黎耀灵鼻子下:“你妈在家干一天活儿都舍不得涂个护手霜,你在学校坐一整天买什么香水!”
黎耀灵扭头回到自己房间,甩了房门。
王秋萍的骂声再次传来:“力气那么大干脆别上学了,学习差又考不上大学,还不如早点上班赚钱,赚了钱自己想买什么买什么!生了你这么个只知道吸你妈血的货……”
黎耀灵充耳未闻,从床底下拿出存钱罐。
这是她从上初中以来,每周从饭钱里省下的,这几年存得满满的。
她把钱全都拿出来,第二天早上来到商店,香水的价格几乎是她手里所有钱的价格,到底还是舍不得。
经售货员推荐,最终买了一瓶便宜一半的,小巧走珠式香水。
在手臂和脖颈上轻轻一滚,香味就飘荡在鼻间。
每天校门口有检查校服的同学,黎耀灵过去时,有人看见她手里拿着的香水,指了指身边的箱子,说:“学校不让带化妆品,放里面,等班主任来取。”
黎耀灵说:“这不是化妆品。”
“那是什么?”
“保持身体清新的。”
那人打开,闻了闻:“香的,是不是等你班主任来判定吧。”
他正要把香水扔进去,一双手先一步拦住。
“简骋北?你怎么过来了?”
“来慰问慰问你。”简骋北搂着他的肩膀,歪着脑袋视线落在黎耀灵身上:“你不是桌子他班的吗,叫什么来着?”
“黎耀灵。”
“怎么了?”简骋北问。
“她带化妆品。”同学回答。
简骋北拿起瓶子,眯着眼睛看上面横着的一排小字。
他个子高,今天老老实实穿着校服,显得瘦了些。
不像那天在烈日下打篮球,穿着宽松的无袖背心,手臂粗壮,鲜明的锁骨突出,撩起衣摆擦汗时,能看见鼓囊囊的腹肌,像天生的衣服架子。
他说:“这也叫化妆品?”
“感觉像香水,是不是我哪知道,反正不是上学该带的,等老师来了再说吧!”
眼看着刚买的东西被放进箱子里,黎耀灵气馁地朝教学楼走。
简骋北和他同学聊了几句,等到了卓资,他摆手,扬声:“桌子!过来!”
卓资小跑着过来:“北哥!”
聊了几句,卓资看着盒子,说:“你们今天又没收这么多战利品?”
简骋北说:“有一个是你班同学的。”
“谁啊?”
“上次跟咱们一起洗澡那个。”简骋北说:“带香水。”
说到香水,卓资开始八卦:“她啊,之前还听她同桌说她身上有味。”
卓资说:“可能是没地方洗澡,她家还在筒子楼住呢,那地方,路过都得沾一身味,买香水是用来挡着的吧。”
“你闻到了?”
“我没有,但她同桌天天嚷嚷换座。”
简骋北抬眉,眼珠子转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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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下课,有人敲了敲黎耀灵的桌子:“外面有人找你。”
又补充:“高三的。”
课间人少,见有高年级的来找黎耀灵,大家都抬眼向门外。
等她看见简骋北等在门口时,诧异地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嗯。”简骋北好像很喜欢打量别人说话,那眼神配上那头短寸,总带着压迫感,他懒懒地朝楼梯口抬了抬下巴:“跟我走。”
早上被没收香水时他也在场,直觉告诉黎耀灵,他帮自己拿回来了。
黎耀灵满怀期待地跟在他身后,随他来到学校后面。
还是昨天翻过的围墙,还没走到那就见简骋北蹲在地上捡了个树枝,戳一块松动的土。
风将他宽大的校服吹出一个鼓包,黎耀灵看见他挖出一个塑料袋。起身抖了抖袋子上的土,里面东西一闪而过,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她看见了钢管和甩棍,好像还有荧光棒?
黎耀灵心里一颤,没等看清,又见简骋北从口袋里拿出她的香水。
她一喜:“谢谢你——”
简骋北倏地收回手,“别急着谢,我不是做慈善的,不能白给你。”
黎耀灵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你得帮我个忙。”简骋北用脚踢了踢塑料袋,里面钢铁碰撞出沉闷的声音,他食指抠了抠下巴,咧着嘴笑得野痞:“帮我把这些藏起来。”
黎耀灵皱眉,指着地上:“你藏在这里不是很好吗?”
“马上这里就要种树,没地方藏了。”简骋北看着她,唇动了动,低低吹了声口哨:“答不答应啊?不答应我现在就把这个送回去,等你班主任判断这玩意上学到底让不让带。”
简骋北弯腰,与她视线持平时眨了眨眼,嗓子放轻压低,‘满脸真诚’道:
“桌子说你班主任是个老古板,平时看见谁刘海长点、谁照个镜子都得骂两句,你确定这玩意,她能让你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