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似乎连着长天,李惊风怎么也看不到边际。
他看到挂着云霁铃铛的那一条红绳上,摇晃着许多人的名字。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看到身后在狐七哥神像后的白狐,轻巧腾跃,跳上枝干,顺着细细的红绳走过来,又挂上了一个新的铃铛。
金铃下坠一纸条,同样是用“天丝绢”在外包了薄薄一层边,以防纸张在风吹日晒中破损。
细碎流光之中,李惊风看到有人用与他相同的笔迹,题上了……
“匡州笑尸山李惊风”。
李惊风想去窥探其后铃铛上写了什么名字,但却都被天丝绢流光遮住了,只看得到些撇捺的零碎笔画。
他无端涌起泪意,眼眶酸涩,泪珠夺眶而出。
“李云生!”
追了亢龙刀数月,赤缇的耳朵已经极灵,听到刀上铜环之声,就好像是闻到鱼腥味的猫,穿过红线,极快捕捉到了李云生的身影。
“你别跑——”
“跑?”赤缇往前追的脚步顿住了。
李云生以往见到她,好似耗子见到猫,脚底抹油,撒腿就跑。今天反而不避不闪,反朝她走过来,莫不是红线庙真有妙用?
云霁在后出声提醒她,道:“他流血了,你去扶扶他。”
李云生拖着一把重刀,慢吞吞挪到了庙前。
他的膝上背上,似刺猬般插了轻箭,鹰卫队的轻箭都是拿海里鱼兽身中长骨磨的,箭尖带倒钩,李云生拔不出来,只好留在身上。
他龇牙咧嘴拄着亢龙刀往台阶前一坐,操着一口云州的大舌头口音问云霁:“大姑娘,看我能治不?”
云霁扫了他一眼。她不常和不大熟的人讲话。
赤缇问他:“你是怎么从鹰卫队手里逃窜出来的?”
李云生似是不想和她讲话,抿着嘴,把头撇向一边,这时候他才有些“孤高男刀客”的味道。
赤缇见他不肯理人,扯着云霁的袖子坐下了,赌气般也不去看他。
“鹰卫队来不及管我了,南边沼洚郡,西边的赤木郡,还有常州都已经有人反了。”
李惊风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对站在一旁的白相师道:“老皇帝觉得,只要杀死了他梦里出现的那个‘天下正统’‘聊苍之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鹰卫队是他心腹利刃,首要目的就是杀掉‘始皇后人’,我这种虾米小角色,都得往后靠一靠。”
李云生环顾四周,问:“仙人,你跟我讲,真正的皇孙在哪儿呢?”
亢龙刀是他,那现在能让白相师护着的,只有北朝的遗孙。
他目光流连在倚门休息的宋绿水和在红线中兀自出身的李惊风间,问:“是哪个?是这位看着靠门比较有正气的小郎君呢?还是红线里发呆的那位?是后面那位吧?”
白相师整理被红线勾乱了的羽袖,若有所指道:“是不是,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李惊风回神,仰头接回溢出的泪水,无声偏头。
他这一眼,忽而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惊风其实是生的极其好看的。薄唇高鼻,凤眼长眉,只是因为他常垂着眼睫,只有在看云霁时眼睛才会睁着,似要把人装进自己的眼里,所以少年气中又带了几分阴鸷。
李云生的下半张脸和他生的有五六分的相像,同样是浅淡的薄唇,只是他眼睛略圆,少了那分阴鸷。
李惊风又想到晕倒时模模糊糊看到的那双睡凤眼。和自己是九分神似。
若将狐耳男子和李云生的脸一拼,和李惊风几近相差无几。李云生是亢龙刀的后人……自然会有故人之姿。
李惊风慌了神。
他看到云霁也在看李云生。
云霁透过这位新的亢龙刀,隐约看到些过去的影子。
但是她记性实在很差,原先与她同行的刀客,名字叫什么,已经淡忘了。只是隐约能够看出些百年前的风骨。
这位新的亢龙刀往后一靠,沉默一会后,又道:“沼洚郡的起义军称自己做‘蛇蛮’,我已经见过了,是个不错的人,赤木郡的人就比较有意思了,他自称有毕法天十二仙指引,是真的假的……谁也不知。”
“禁沙柳都被砍光了,仙女来了也得兜头盖脸吃一嘴巴沙子,赤木郡不好建庙观,这么多年了,就赤缇湖旁边有十二仙观,怎么这个时候就拿出来用了?”
“也亏得神仙脾气好,跟狗似的,需时拿来一遛。让赐水引路的仙女来开刃饮血。”
老将军来到门边,听了这段话,道:“活仙人能见几个?我年轻的时候去拜招财猫猫神,还总能走狗屎运捡到些银钱,近些年不知为何,总是不见效了。毕法天仙人们,也帮不了他们。”
至今到现在从没有发过一言的赤缇突然道:“李云生……你说什么?赤木郡有反贼?”
她负气离家两个多月,把钟伯也打发了回去,怎么漂泊四海,本该为“家”的赤木郡出现了乱子?
“别说反贼,怪难听的。叫义士。”李惊风道,“你怎么不读春秋书,也不闻窗外事?数月前,就有部落杀了来砍禁沙柳的官兵了,你爹那般焦头烂额。”
赤缇不知道。
她爹娘在她面前,向来都是笑口常开,无事便说恭喜发财的人。从来不和她讲这般事。她行过一半山水,怎么不知道自己故乡的事情?赤缇担忧地拧起眉毛:“我爹待赤木郡的人不好么?为什么要反?”
老将军宋青山和蔼一笑,道:“小姑娘,这世道哪有你想象的这般容易?”
他觉得赤缇年少,就不再讲。
“亢龙刀,是天下刀。”
云霁轻声道。李惊风跟在她旁边的时候,总是恭顺不多话的,云霁已经许久没有同赤缇这样活泼的女孩讲话了。她忍不住多讲了几句。
“禁沙柳坚硬,是鹞都百金难求的好木材。又只在螣旰大漠中生长,所以哪怕它阻风挡沙,每年还是有官兵来开采。没了禁沙柳,绿洲的牛羊,屋子都被暴风沙埋葬了。”
“但是赤木郡的小郡主,自然是没有此等忧虑的。”
“横漠河自西往东,商船来往,纤夫的脊骨却已经弯曲了,碧水郡的渔民双脚双手被不渡海泡的肿烂,驭龙司却以极低的价格收取奇珍异兽,沼洚郡拿命躲避的毒虫,被当成贵族们‘饲龙’所需的玩具。”
云霁的声音低而缓慢,赤缇对上与她形貌看着差不多的神仙眸子,却像是掉进了幽深的海谷。
“所以说,赤缇,你不该学亢龙刀。这不适合你。”云霁轻笑道。
不过天下再多苦难,也和云霁没有干系。
她不像是送财的小猫神,期盼每人都有花不尽的钱。天底下再乱,小瀛洲的神仙还是玩玩睡睡,远远俯瞰人间。
赤缇经云霁点拨,却恍而明白了什么意思。
白相师在谈话间,烧好了刀,用刀尖拨开李云生肩膀处的皮肉,把勾入其中的短箭取出来。李云生疼的面容抽搐,云霁道:“我来。”
她却伸手在轻鱼骨箭上略略一弹,白骨便化为齑粉,从皮肉里落下。
李云生抚掌一笑,道:”总算见到活神仙了!”
他一路行来,听过不少神仙的名头,但大都只会些嘴里喷火,脑门砸砖的本事,云霁还是第一个。
云霁淡淡一笑,问:“亢龙刀呢?”
什么刀?他不就是亢龙刀?
李云生怔愣。
云霁提醒他道:“数十年前,雁回客栈,亢龙刀。”
李云生恍然大悟,道:“对了!是给你么?”
他把倚着的亢龙刀抽出来,递给云霁,道:“就是这一把。我回云州取来了旧刀后,寻思着带两把太不方便了,就将我那豁了口的刀留着,只带了这一把。”
他弹弹刀刃,道:“放久了,钝得不成样子,我拿着它浑身不舒服,我记得还有封信?你等我找找,既然人已经在这儿了,我也没必要特意送回原来的地方了。”
云霁接过刀,沉甸甸的刀一入手,才唤起一点她关于旧时的回忆。
她对着刀上铜环,方觉先前的人世旧情已经如潮水无声褪去,就留下一把浸透风霜雨雪的老刀。
未等李云生翻着口袋找回书信,他先从身上搓出些粉末来。
赤缇道:“你多久没洗澡了?都长垢了!”
面对赤缇,李云生神色重新冷下来,他踉跄起立,道:“闭嘴。快走。”
李云生想要离开,却不料犬吠声由远及近。
云霁紧随着站了起来。
黑白花色的长毛大狗已经全部围了红线庙。鹰卫队的人牵着狗绳,在后杀意凛然。
已经有狗想要冲进庙宇之内,去撕咬李云生。
那是鹰卫队培育的十斋犬。
和寻常狗不同的是,十斋犬体型虽大,却更加温顺效主,鹰卫队会派一人,将数十头狗养大 ,再当着十斋犬的面,将养狗人粉身碎骨,骨肉都做成粉末浆糊。
若想对付人,就把粉末涂到人身上,只要十斋犬闻到人身上有原主到味道,便会穷追千里,发狂撕咬,堪比猛兽。
鹰卫队司令摆手,让手下把狗牵远了些,望着红线对面众人,笑道:“你们能想到的,我何等不知道?找到你们的藏身之地,简直易如反掌。”
“亢龙刀,交出流亡的‘北国余孽’,我保你不死。毕竟祖宗之祸,不殃及后人,对吧?”
云霁无心再去听,盯着十斋犬看。她还从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狗!
此刻虽舔露犬牙,但是十斋犬外形确实可爱的,尤其是鹰卫队特意养殖的,毛发油亮顺滑……
李云生隔着红线群往外看,他铿锵有力道:“不可能。”
他维持着身子直立,疯狂使眼色给白相师这位高人。
白相师轻声回答:“别抽抽眼睛了,你拦路时看到我的翅膀了没?”
李惊风当然看到了,若不是看到这个,他可不敢放心一人拦下,让白相师带着老人姑娘跑。
“看到了就对了,我是鸟,那是什么?——狗。鸟最怕什么?狗和猫窜起来抓。”白相师讲到这儿,脸都绿了,“这下我也没法使。”
云霁先前一直在旁观看戏,听到白苍这一句话,她没有忍住,不合时宜地“扑哧”一笑。
鹰卫队司令朗声道:“躲在仙庙里头做什么?小小一处红线庙,你们以为鹰卫队不敢进去?狐七哥是牵红线的,帮不了你们!”
话音刚落,数只十斋犬直冲而进,鹰卫队的人在外重新架起了长弓。
殃及池鱼,云霁这回看不了热闹了。
亢龙刀初次回到她的手上,云霁掂了掂重量,随后弧光一闪,她广袖挥舞,纤手直举大刀,击落了纷射而来的重箭。
云霁最先动手,十斋犬一口咬住了她的裙角,扯下了最外层绣花的长纱。
云霁眉头一皱,亢龙刀还是没有劈到狗身上,用刀背将狗拨弄开。
好狗,可惜跟错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大人们前面章节有更新的话,是因为我发现我的段落排版还是有点大长段了,感觉会很挤!所以微微修改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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