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相师的话似长针,掠过凡人骨血,探入李惊风魂中,震颤不休。
若是可以,谁想当笑尸山那个野狗为伴的孤儿?但是李惊风心甘情愿,因为他是从那里开始,碰上自己的小神仙。可若是有更多种体面的方法和云霁相遇呢?
就像那个武功盖世,搅动风云的“亢龙刀”。
他若和那时的亢龙刀站在一起,定会自惭形秽。
甚至面对被称为“白相师”的这只鸟精,嫉妒都如虫子啃噬他心,凭什么他可以早早和阿霁相识。
为何君识他早。又为何君遇我时我落魄。若他白马春风,若他高登御宇,是不是就能觉得,自己配得上和云霁在一起?
白相师拍拍尘土,站起身离开,不知道要去哪。
李惊风等人走后,再慢慢睁眼。火堆已熄。他伸手舀了一瓢温酒,酒掺了水,已经没了酒味,还无端品出些酸苦味来。
次日,云霁醒的格外早。
赤缇随手抓顺了头发,看着李惊风擦干净屋内落满灰的铜镜,重新替云霁绾了发。她深以为然自己不该去学什么亢龙刀刀法,应该叫谟王给她找工匠磨个打狗棒,转行去做丐帮。
红日方初升,百姓们已经各自去上工支摊。
浩荡土地上庸碌凡人,没有王公贵族的命,沉沦冬春三餐温饱之中,日复一日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情。
乞儿端着破碗,丁零当啷沿街走过,边走边道:“善人舍我一毫钱,明朝立庙做神仙……”
有人连手都不肯动,抬脚把小乞儿踢到一边,啐了一口道:“小鬼,我自己银钱都不够花呢,小小年纪出来讨钱,别人家看你可怜给点,不做活滋润吧?赶紧多要点,老了就没这可怜相了!”
不用做活打工,每天颠着碗走街串巷,就能温饱睡好,的确算是滋润闲适的生活了。
“昨日饱食今日空,贵人还请赏点馒头……”乞儿穿过长街,同赤缇打了个照面。
乞儿身上七横八竖裹着一件士人的长衫,头皮秃秃的,小脸倒是格外的干净,看人的时候眼睛滴溜圆。的确是见了就不忍心叫他饿着的长相。乞儿本以为这个形貌比起自己没好上多少的女子定然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没想到她犹豫片刻,拿出了个凉了的酥油饼,又扣出几调钱,全部放在了他的破碗里。
“你才八九岁的年纪,去干点工吧。”赤缇道。虽然她一时间也说不出有什么匠人肯招八九岁的孩童。
乞儿看她拿出了东西,生怕她反悔,抓着磕了角的破碗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恭维道:“善人发财,好人长寿,公子升王封侯爵,小姐进宫做娘娘……”
哪有公子?
赤缇转身,看到云霁探出一个脑袋,看着外边的她。李惊风站在一旁。小乞儿兴许以为她是衣着富贵的云霁的差使。那小孩儿也不继续走街串巷地讨要东西,一溜烟窜了个没影。
白相师自从昨晚那句诘问后便再也没有露过面。
昨夜压低了的言语却像是盘旋的鸟雀,时不时就要出来聒噪一番,他不理解白相师那句话究竟是何寓意,他再怎么样,也不是真正的亢龙刀。
“阿霁,你说李云生会不会再回来?”赤缇轻快地窜入庭院中,道。
鹰卫队要捉的,明显就是李云生。但她却因为相似的刀成了替罪羊。要是李云生有点良知,这个时候就该回头把她捞出去。他仗义疏狂,遇事逢人遭难必定出手。但赤缇还是希望他不要来。
要是被鹰卫队再逮到,拖在马后跑,李云生再有通天本领,也得和赤缇一样被拖的哇哇叫唤。
可赤缇被抓回去,就算鹰卫队要杀她头,赤缇只要亮出自己谟王明珠,赤木郡主的身份,也能逃过一劫。
此刻她才恍然发觉,原先她讨厌的仆妾跟从,香车宝马,琳琅结队的贵族身份是多么的有用。
能让鹰卫队垂首,不必和乞儿一样流浪长街。
“别叫她阿霁……!”
李惊风似在梦中,众多思绪纷杂万千,听到赤缇叫“阿霁”时,猛然被唤醒。他一直觉得,阿霁此称……是独属于自己的。
不叫阿霁,那叫什么?赤缇莫名其妙瞥他一眼。李惊风自嘲垂眸,云霁是个活人,又不是什么物件,怎么能让他一个人独占?
他果然是昨晚被白相师莫名其妙的话给忽悠傻了。
“刚才那个乞儿,你不该给他东西。”云霁轻声道。
有因有果,但恐怕此刻赤缇要结的是麻烦果。
赤缇没有当回事,不就是舍了早饭一张饼吗?能让小孩儿多长点肉也行,她又不是一顿不吃会饿死。
“换做我,就不会再回来了。”云霁踮起脚往外看,昨天少将军叫他们留在此地,今日派人来接应,她杏眼微眯,望着人还寥落的长街,道,“本来就是无须之祸,能少一件麻烦事就少一件。”
所以说,赤缇之于李云生,就是个“麻烦事”?赤缇觉得自己果真是唱反调的一把好手,李云生要是来救出她,那她宁愿人家不来。可要真不来——她怒道:“那他不肯回来,我就非得要他回来把本郡主救回去了!”
赤缇还想说些“豪言壮语”,瞥眼和一位白发老叟眸光相撞。对方含笑看着她,道:“姑娘,把你们拉进来,实在是抱歉。”
昨日抱着云霁逃窜的那位少将军带了坛春来酒,还有烤热的红豆沙包给云霁。在看到她弯着眼睛说“谢谢”的时候,看着成熟稳重的他耳根蓦地红了。
白相师称呼这位不知何时进来的老人为“老将军”,少将军就是他的孙子。
原以为称呼少将军是因为年少,难道老将军和少将军之间还有一个“中将军”吗?赤缇嘀咕。
老将军须发皆白,腿脚却很是利索,避过耳目,极快从一侧的偏门到了院子内,半靠在落灰的织机上,道:“时移境迁,子孙代代,前人事怎么能够叫后人来承担?又不是现在的亢龙刀护太子南徙,动摇江山,他不过也是偶遭连累的侠客。姑娘怎么能够强逼他回来呢?”
对了。是鹰卫队要捉拿七八十年前的余党,棺木难掘,就去抓他们的子孙后代。
赤缇忿忿,打算换个人骂,老将军又一句话把她堵了回去:“鹰卫队只是想要抓一个‘亢龙刀’回去交差罢了,恶人亦有恶人苦。”
人愈老,心境就越放宽平和,老将军觉的各人有各人难处,面对要追杀他的人,也都要寻出些“身不由己”的理由。
当今皇帝皇帝沉迷酒色,日渐亏空。太上皇贪恋权势,蛮不讲理。鹰卫队是太上皇一手扶持的利刃恶犬,无论主子再怎么无理的要求,都要给他干出个结果来。
只不过太上皇那个梦是真的。
老将军扶着织机,一双眼瞧着那长身玉立的公子。如松如柏,依稀可见故人的影子。
只是印象中太子之后,眼神中常带忧郁,看向北国鹞都,而此人目光清平,空空荡荡,只装了一个身边的年轻女孩儿。
他扬声问李惊风:“敢问这位年轻公子,祖籍可是东边的匡州笑镇?”
时隔八年,现今还是第一个人在他面前提起“笑镇”,若不说,李惊风自己都要忘了,他只记得曾在光华流转的笑尸山,已经忘却还有一个笑镇。他道:“我没有祖籍,就是被丢在那儿的孤儿。”
李惊风讲话时,目光掠过站在角落处的白相师,对方眼睛微眯,像是在笑。
老将军身躯一颤,他喃喃道:“是了,是了……”
“你是鹞都北太子的孙子!”
他绕过织机,白发老叟朝弱冠后生拱手下拜。
李惊风倏然明白昨夜白相师对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压下心中惊愕,道:“老人家,你讲错了。”
“没有讲错。我昨夜重观长岁星,亢龙刀仍跳脱在外,而北太子的遗孙,就在我们之中,”白相师扬声道。
“北太子离开鹞都时八岁,三十八岁时候,诞下一子,其子早已忘却复国往事,扎根笑镇之中,可惜但是赋税徭役繁重,义上心头,遂参加了笑镇乡邻的起义军,无奈妻怀幼子,几番辗转,将你送回了笑镇。”
“——拜托山下的老神仙收养。”
已经模糊了的笑尸山老婆子音容笑貌似再现。
白相师道:“你今年应当是二十一岁。”
他道:“兵马齐备,江山摇摇欲坠,太子,复国在望,着快登基。”
告诉寻常人,他其实是流落凡间的王公贵族,莫说狂喜,面上也有失态。而李惊风仍然不卑不亢,直视着白相师,冷然道:“前人的事情,就没有必要告诉后人了。”
“我说讲错了,就是讲错了。你们要寻一个由头,可以找旁人。”
世异时移,也没有人知道站在那里的,是不是旧血统。
“这不一样。”白相师往前走,断掌搭在了李惊风的肩上,他道,“你不想要万民之上,不见苍生夙愿,你不过是笑尸山寻常男子,碰巧带了北太子的血统。”
他贴近李惊风的耳朵,用只有二人听到的声音道:“这些都可以是真的。可你不想碌碌无为,一辈子都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云霁,四十二年后——她重新离开你,去往小瀛洲。这是假的。”
昨夜白相师的话历历在耳。
他想要……让自己的小神仙留在人间。
留在他的身边,让她不会再飞走。
“你……”白相师还想讲话,忽而门口一阵喧嚷声。
是刚离去的小乞儿。
他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到了给他饼的赤缇,小声唤了一句:“姐姐!”
云霁知道,麻烦来了。
日出后天渐暖,小乞儿脱了那件裹着的长衫。他身子矮矮的,身上分明还有肉,但却格外头大身小,像是各长各的,不知道又去哪里讨要来了肉饼,嘴侧还有肉渣剩余。
赤缇自从让钟伯离开后,她花钱大手大脚,自己带的银两和首饰都已经当完了,旁人看她一副穷酸样,极少有主动和她搭话的。赤缇笑道:“快进来玩儿!”
乞儿看到她,又把头转回去了。
他对外边的人喊道:“官爷,你们要抓的贼就在里头。有个老不死的和几个年轻的!”
赤缇脸上的笑即刻僵住了。
向来以己度人,觉得万事都是恩还恩,仇报仇的她,不明白早上刚收了她了五吊钱和一个酥油饼,祝她“善人发财,好人长寿”的小孩儿,不过几刻钟,怎么就带着鹰卫队,把她给卖了。
云霁早早那一句被她忽略了的“你不该给乞儿东西”,也如惊雷般炸响。
他难道看不出来,鹰卫队那一排寒光凛凛的长刀,落到他们手里,不管清白与否,都没有“发财长寿”的命了吗?
赤缇此刻体悟到,原来这就算是“恩将仇报”。
“官爷,那单子上说的‘黄金百两’什么时候给我?”乞儿抓着鹰卫队士兵的衣摆,余光没再看赤缇。嘴边肉渣随着谄媚的笑容抖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把存稿修修发一章~*^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