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衣铺内。
“这件怎么样?”李惊风拿着件掐丝水绿色襦裙朝云霁身上比划,没等云霁讲话,他先道,“算了,不好看,太素了。”
云霁:……
襦裙绮带飘飘,裙摆葳蕤,精致至极,李惊风竟然还说“太素了”,赤缇抱着刀,看着自己衣裳下摆已经被蹂躏得皱巴巴,棉帛被刀砍成一条又一条,若云霁的裙子是“素”,自己应该是乞丐服饰了。
赤缇道:“再穿就要成花孔雀啦!这哪里素了?”
女老板唇上丹蔻晶莹,娇笑道:“自然是不够的,给心上人挑服饰,再华美的天仙羽衣都嫌太素了,只想着给她更好的。”
“公子和姑娘站在一起可真是般配,着实羡煞旁人。不如看看这件?”老板娘嘴皮子利索,拉出了件桃红粉绣锦绸裙子,道,“公子今天穿着湖蓝色,那您娘子就穿桃粉色,不仅显眼,站在一块也相衬。”
李惊风本想否认,二人并非夫妇,可听到“站在一块也相衬”时咽下话语。他假意没有注意到女老板的话,低头问云霁:“这件怎么样?要不去试试?”
娘子?云霁带着李惊风行走八年,先有人将他们二人认成姐弟,又有人将他们当作兄妹。被当作夫妻,却还是第一次见。她饶有兴致地抬头,朝恭维他们的老板娘粲然一笑。
人间夫妻,这对于她来说,还是太遥远了,云霁没有放在心上。
云霁指尖划过衣物,道:“不试了。我看身段差不多,方才那件水绿色的我也要,那件也喜欢。”
赤缇抱着刀,斜倚在门边,十分纳闷。怎么会有男子,明晃晃的爱意偏偏要藏起来不和女孩儿说?难道一说,人家就会跑了么?
——李惊风是怕云霁跑了。
只要等云霁有朝一日发现,她已经离不开当初那个凡人李惊风,就是他潜藏的所有情意宣泄而出之际。
而不是和五十年前的亢龙刀一样,变成记忆里可有可无的身影。
老板利索包好了衣服。闹市之中,凡是云霁在什么东西上多停留了一眼,李惊风就立马买来给她。一路走下来,他手上已经拿满了糖人风车炊糕糖葫芦。
在后边的赤缇都没能幸免,亢龙刀上斜挑着两袋糖炒栗子。赤缇拨弄了一圈刀背的铜环,上前一步,问:“你说我这把刀和真正的亢龙刀差在哪儿?”
云霁抬手轻弹刀背,道:“血槽差半寸,刀锋太厚了。”
赤缇道:“不可能!我叫工匠照着一模一样打的!”
原来她的刀不是真正的亢龙刀,是一把“高仿”。
云霁笑道:“不是工匠的问题。是你的问题。你的刃太艰涩了,你得去寻几个人砍一砍,劈一劈骨头,用血和骨肉把刀刃给磨细磨锋利了才行。”
依稀记得,她在初见故人的时候,他刀锋仍钝。
赤缇听了这话,缩了缩脖子,心道还是算了吧。她说到底,还是个才年满十八岁的年轻姑娘,杀狼杀鹰已经是极限了,杀人的事情,她还是万万不敢的。
她重新岔开话题,道:“不像就不像吧!天底下好男儿这么多,我干嘛吊在李云生这个胡子拉碴的歪脖子树上,和他相仿的刀,就留作纪念吧……”
云霁偏头,轻笑道:“真打算只做以后的纪念,不再追着那个姓李的男人跑了?”
“那肯定!本郡主给他多少脸了?”赤缇道,但是亢龙刀,还是被她抱得紧紧的。
话讲到一半,赤缇猛然一抬头,街旁并瓦灰檐,屋脊上有人似轻燕,足尖一点,迅捷腾跃而过。这个身影!赤缇自然无比地熟悉,她追了李云生三个月,无论哪一次他都是这个样子,跟小麻雀一样轻飘飘跳走。
她当即怒喝一声,道:“李云生!别跑!”
赤缇抱着亢龙刀,还没来得及追上去。
后方马蹄踏踏而来。
“滚一边去!”马鞭抽在路中货郎瘦削凸起的脊背上,他板车上的货物,稀里哗啦滚了一地。货郎被人狼狈地踹向路边,和瓜果一块儿滚了个圈。
云霁正准备往右闪躲,腰侧已经被李惊风揽住。
她便不再动,让李惊风扯着她往右躲。
不知不觉中,云霁已经矮了他一个头,被李惊风搂着的时候,像是小小一团缩在他的臂膀间。他放在云霁肩上的手紧了紧,道:“小心。”
来者领头人骑着高头大马,长拉缰绳,止在了赤缇的面前。
他道:“小丫头,你刚才叫什么?”
老货郎从地上捡起自己被摔烂摔软了的瓜果,跌跌撞撞想扶墙站起,结果重新摔了,撞跌了药铺门口晒着的干草药。这老货郎,还瘸了个腿。
赤缇没见过这样的苦命人,她指着地上的瓜果,道:“你叫谁小丫头?你不给老人家道歉?”
众生相。
云霁拨弄着手指,冷然看着赤缇和马上人对峙。
老朽负箧曳屣,贵人仗势欺人,这些都是市井常见的戏码,她见过许多,也不会去管。管了后,惹了一身的腥臊还不讨好。
李惊风偏头去看云霁,她显然不愿插手这件事,垂头看着脖子上挂着的金色璎珞圈发呆。李惊风在之前,也曾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被云霁淡淡一句话堵了回去,“天底下这么多苦命人,你难道挨个救?救得完么。”
云霁会像寻常姑娘一样逛市集买胭脂,但她和寻常人总还是隔着远远的,像是在云端俯视着凡人。
马上人嗤笑了一声,道:“我何须向这样的贱民道歉?”
赤缇怒道:“你!”
她挥刀朝马上直接劈砍而去,那骑在马上的人看着还年轻,想来功夫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奈何周遭人更快,后边的兵将抛出绳索,缚住赤缇。
来者翻身下马,走到赤缇面前,自亢龙刀刀首拨到刀柄,那一圈铁环叮叮作响,他一字一顿道:“亢,龙,刀。”
他挥手,道:“行了,带回去交差吧。”
赤缇被士兵用粗大的铁链绳锁上,牵着绳子的人上了马,她竟然要像奴隶一样,被人拖行着,在马屁股后面跑!
赤缇又气又急,赤木郡虽然黄沙漫漫,但是尊贵的郡主每天都还在恭维和衣香鬓影中,今日先是驭龙司卫兵,又是这支军队,她哪里被这么看轻过?她道:“喂!你们在做什么?!信不信我杀了你们?”
卫兵看着她破旧了的红衣裳,还有散得不成样子的三股辫,嗤笑道:“你是鹞都来的公主吗?说杀就杀?”
赤缇刚想道“我是赤木郡的郡主”,马匹已经动了起来。她被拽着往地上一趴,沾了满面的尘土。随后又被拖行了数十米,膝盖脸颊上也被拖出血印子。
她为之仗义出言的老货郎,收拾完货车后,又惊又惧地瞥了这边一眼,就瘸着腿逃之夭夭了。
赤缇仰头,所有人此刻都好像在忙自己的事,云霁——那个女子,正被和她同行的男子半搂着,朝这边看来。
她像是抓到救星般,道:“你们不管我么!”
云霁假装不认识她,默默转过了头。
军队领头人回头,似笑非笑问:“还有同党?”
云霁双翅欲展,若是她惨遭连累,那就立刻跑走。
她是来玩儿的,不想沾上这样的麻烦事。
李惊风轻按了下云霁肩胛骨处快要脱出展开的翅膀。
他道:“阿霁,这样会惹麻烦的。”
云霁虽然不愿意,但不得不跟着站在原地。
领头人走过来,打量着二人。李惊风恨不得把所有好看的物件都挂在云霁身上,因此她锦裙鲜艳,钗环叮当,站在李惊风身边体格娇小,像是富庶人家娇宠的小女儿。
领头人明显客气了许多,道:“两位,在下乃鹰卫军下二队首领,得麻烦二位跟我走一趟了。”
李惊风悄塞给首领一锭银子,道:“麻烦这位大人了。”
首领掂了掂银两,态度更恭谨了,他道:“那便等后边的马车来时,两位再一同随我们前往。想必贼人就是想找人下水,但是鹰卫队究察要职在身,恐怕还得占据二位时间了。今日必定还二位清白。”
赤缇踉跄站起,看到方才说“贱民”的首领,对着云霁等人讲话声气都低了下去,目瞪口呆。
她回想起自己做赤木郡主,当时也有不少人鞍前马后伺候她。
她不知何时被火燎烧了的衣摆现在已经沾上了尘土,她才明白,原来行走路边,钱权力有一,说话才好使。要是都没有,学不来李云生那样的落拓潇洒,只能学到叫花子的落魄潦倒。
八十八前,一干江湖人士,护送北国鹞都年幼太子向南逃亡。
其中最为出挑的,就是第一代“亢龙刀”,当时他恰好四十岁,一身武功睥睨无双,天下独绝。
李惊风听着叙述 ,心中默默计算,百年之后又八年,那亢龙刀在常州客栈遇见云霁的时候,恰好二十岁。看着云霁离开的时候,是七十岁。
已经是青史上一夜史书,可是前几个月,大周的太上皇忽而梦魇惊醒,梦中有人对他说,是该轮换正统即位了。
于是他重新回忆起鹞都太子那一支逃窜无影踪的队伍,想到自己的父亲抢来的天下。他惴惴不安,连夜召见了自己的心腹利剑鹰卫队,开始追查八十八年前的余党。
时如白驹过隙,倥偬而过,再要找那批人,不就是大海捞针吗?
鹰卫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他们找到了“亢龙刀”的影踪,但其后人李云生来无影去无踪,鹰卫队追了三个月没有抓到他。
赤缇抱着她仿冒的亢龙刀,就这么撞在了枪口上。
马嘶车铎,鹰卫队的马车虽说是马车,终究还是关押犯人用的,坐着自然不太舒服。
云霁身体一摇一晃,她被颠簸得直想皱眉。李惊风安抚般轻拍了下她。赤缇刚被在马后拖行了十余米,此刻疼的得龇牙咧嘴,无暇他顾。
车驶过闹市,周遭声渐寂寥。
恰逢此时,前方鹰卫队统一配备的银鞍战马发出长长一声嘶鸣。
拉马车的马似是断了腿般,马车“哐”一下,往前冲后一震。首领喊叫道:“有敌!戒备!”千钧一发之际,似有箭矢疾速破空而来,铮然嗡鸣,钉在了车厢上。
有一人撩开帘子,道:“将军!有三人!哪一个是亢龙刀?”
一年轻男声骂道:“三个不会先全带走?”
帘子复被人放下,有人狠狠扎了把拉车的马的屁股,马匹受痛尥蹄子,疯了般朝相反方向冲去。
兵荒马乱,后边的声音伴着疾驰的马车渐行渐远,鹰卫队的人大喊道:“有人来救亢龙刀了!追!”
真的是烧火时倒油,原本还能说清不是亢龙刀,被另一帮人一搅和,赤缇的身份,在横漠河里游一圈都洗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下后人肯定是旁支或者徒弟啦 男主肯定爱女主没子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