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些老油条,一眼就能看出这女子的刀根本没有开过刃,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
但是此刻,却能唬住不少的人,小二怕惹上什么江湖恶人,连忙上前道:“客观,是吃饭还是住店呢?”
后边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上前道:“来几壶酒,一点小菜就够了。”
少女横眉打断了他,生硬道:“我要住店!”
中年男子没法,只能顺着话语道:“住店吧。三间房,要大一点的。”
小二见他们没有斗事找茬的意思,忙吆喝了一声“好嘞”,转身去忙。少女环顾一周,只有云霁那桌对面还有个长板凳,她大步流星过去坐下。中年男子紧跟在后头,道:“郡……”
那少女把刀斜斜一摆,柳眉倒竖,打断了他:“都说了,叫我赤缇!”
中年男子连忙改口,俯身朝少女说了些什么话,李惊风没有特意去听,只零星捉到些什么“别任性”“快回家”“夫人想你”的字眼,大概是少女负气出走,管家带人来找。
凡是有家有念,都像是脚踝上被牵了线的雁,往长远飞,就像眼前少女,写作无拘,读作任性。
可要是只留在那方狭小的天地,又终日郁郁,觉得自己天大的本事被名为“亲人”和“念想”的细线密密麻麻地绑缚住。如果云霁没有来,养他的老婆子没有死,李惊风觉得自己也有可能会在笑尸山过一辈子。
他只注意着还在喝酒的云霁,对面的少女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哭喊:“我不要!我偏不回去!”
中年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纵容少女发脾气。她道:“赤木郡有什么好呆的?全是沙丘,我看不到山,看不到海,骆驼怎么变成金鱼和杨柳?我就要离开!谁要你们多事来管我?”
年轻人意气风发,觉得天地都能踏遍,皇天后土不过小小弹丸,自己有的是本领。
她讲着讲着又哭出声,抽噎着,先前的气势也没有了,道:“我就要和他学亢龙刀!”
闷声喝酒的云霁才抬起头,听到隐约熟悉的名字,她问:“什么刀?”
女子不讲话。
云霁把酒碗放下来,竟格外有兴致道:“你跟我比试比试,若是我赢了,你就乖乖听家里长辈的话,回赤木郡好不好?”
她和少女的年龄差不多,都是十八九岁的相貌,没等这叫赤缇的少女讲话,旁边站着的中年男子就道:“不行,姑娘,这使不得!”
赤缇郡主十二岁在赤木郡就能独自杀掉一匹狼,眼前这个打扮花哨的小姑娘,能是她的对手?少女逆反心上来了,瞪了一眼中年男子,道:“她都没说什么,你就替我拒绝了?”
数十斤的大刀被她轻松一提,就提了起来,砸在桌子上,发出轰然一声巨响,刃尖擦过桌沿,直接劈裂了一块来。
小二擦着冷汗,胆战心惊。
“好!”云霁笑了一声,手里的木碗朝赤缇的刀磕去,被削成了两半。
赤缇见她空手接白刃,又拿着碗往刀口撞,心下怀疑,该不会是个醉鬼吧?那她这么伤人,不就是胜之不武了吗?
犹豫几息,被切碎的木碗擦着她手腕飞了过来,恰好撞在她的虎口上,赤缇的手腕一抖,刀立马拿不住了,沉沉往地上坠去。云霁一抬脚,鞋尖稳稳接上了刀背,往上一踢,长有一米多的大刀,直接被她单手稳稳提住。
木碗的另一半也被丢了出来,直击赤缇面门,她闪身躲避,大刀却裹挟着风声,从另一侧夹击而来。
赤缇呆立在那里,感觉刀刃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所有的感觉都无限的放大,她想到自己的阿娘,想到自己给骆驼插上从绿洲搜寻来的野花,想到那块湖水,和她的名字一模一样,也叫做“赤缇”。
刀刃斩碎了她的桀骜,觉得此刻还是重新回到赤木郡当小郡主的好 。
刀上铁环嗡鸣不休,和她过招的女子身上的金钏金环,流苏玉佩全部跟着奏鸣,等一切都休止下来,赤缇才敢睁眼,大刀巧而又巧地收力,停留在她的脸颊,削下了几缕头发,静悄悄往下飘落到地上。
中年男子方从异变中回神,拉过赤缇,道:“赤缇,你要吓死我了。”
与此同时,云霁也收了刀,她目光览过铁环,刀前刃宽,后刃窄,铁环崭新发亮。是旧人之刀,又不是旧人之刀。
“阿霁!你没事吧?”李惊风览着云霁的肩膀,生怕她喝醉,拿刀把自己也削了。
她能有什么事?赤缇惊魂未定。
她面容清隽好看。可赤缇见过的江湖侠女,大都穿着干净利落的男装,哪有这种环佩叮当,丝帛层叠的?
若不是刚才交过手,赤缇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姑娘竟然可以舞得动她都稍觉吃力的大刀,她道:“你的刀法……是跟谁学的?”
云霁把刀轻轻放在长凳上,道:“忘了,很久之前学的了。”
她寿数无尽,行走过大千河山,学个一招一式,不成问题。
说不出来?赤缇抱胸道:“你是偷师的吗?我不介意,你教给我吧,我也想学。”
就算是偷师,哪有这么光明正大的讲出来的?赤缇在父母的疼爱中长大,从来不晓得人情世故,中年男子拉了拉她,道:“姑娘,我们小姐冲撞你了。”
云霁没有在意,她思考了许久,没想出什么详实的头绪,便道:“很久以前,有个人教的。”
她实在记不清这些杂事了。
“叫什么名字?那就是他偷师!”赤缇道。
云霁闭眼:“我真记不太清了。不过我赢了你,你不能再耍脾气了。”
不管是偷师还是拜师学艺,赤缇都忍不住艳羡女子,在青州的客栈,一个人喝这么多酒,可以挥得动这么重的刀……她道:“方才我说的不算话,我没有答应下来,就先拔了刀,我这个叫‘偷袭’,不能算进你的要求里,我不离开,我要和你学。”
她全然忘了刚才刀刃只差一发的时候心中所想,又重新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填满,就算刀刃真的扎进她的血肉里,恐怕也只能让她多停留一会。
“赤缇!”中年男子无奈叫了一声。
“你别管我。”赤缇喊。
“你要学什么?学刀吗?”云霁问。
赤缇见她松口,直接解下金臂钏,丢给客栈的小二,道:“桌子和碗我都赔给你!这位姑娘的酒钱菜钱我全部都付了!你再给我上几坛酒!要和她这种一模一样的!”
小二看到足金雕镂花纹的臂钏,连忙接过生怕摔着,笑得见牙不见眼,道:“好嘞!”
赤缇坐在木桌缺了一角的那一边,吊儿郎当,道:“方才听你跟班叫你阿霁,你大名姓什么?”
“云霁。”
她不愿多说,脑袋又被酒灌得晕晕的。
姓云?赤缇还没有见过姓云的人,她道:“赤木郡都是朗朗蓝天,没有云,你是我见过第一个姓云的人,我叫赤缇,从赤木郡最大的沙漠‘螣旰’过来,我家就在赤缇湖旁。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
云霁轻笑,她笑的时候杏眼后段翘了起来,多了三分俏皮,双环髻上金环也碰撞叮当作响。她道:“小瀛洲。”
赤缇道:“我不信。”
“我是神仙。”云霁说。若有人问起她的身份,她也从来不隐瞒,只不过很少人信。
赤缇同样,她只当是女子不愿意讲出自己的来历,她问:“那神仙你可以教我刀吗?”
云霁捞了一把,发现酒碗已经被自己拿去劈成两半了。李惊风把自己的碗碗口擦了擦,重新倒上一碗“春来酒”,道:“喝我的吧。”
他看着云霁今天涂了桔红色胭脂的嘴唇沾上碗沿,他心里又是一阵无来由的悸动。
先前因为她讲的什么“一刀一剑”的郁闷全部都抛之脑后了。纵使百年前刀剑相交又如何,最后还是沦为了如今他们共饮一碗酒谈来的旧事。
云霁目光扫过赤缇纤瘦手腕,勉力撑着头问:“你以前用的是鞭子?还是匕首?”
这都能看的出来吗?赤缇道:“我都用,怎么了?”
云霁磕了磕酒碗,道:“你手腕太细了,拿不了宽背大刀,别练了,回赤木郡吧。”
哪有这么扫兴的人?
赤缇拍桌正准备发怒,想到女子一眼就可以看出自己没有练过刀,说不定还是个“世外高人”。又重新憋住怒火,道:“我就要学,只有人挑兵器,哪里有兵器挑人?”
李惊风在看到赤缇欲发难的那一刻,就扯了把云霁,现在半醉的女子半个后背抵着他前胸,李惊风反而僵住了,不敢扶也不敢动。
云霁道:“从前赤木郡的螣蛇,它看到和他形类差不多的蛇,有些修成了地蛟,有些成了应龙,也有些爬行迁徙过很多地方,到了碧水郡得化了半个人形,成为了鲛人的一种。”
“可是螣蛇却都不行,最后想学鱼跃高门的,却被水淹死了,想爬树升天成应龙的,掉下来摔死了。”
赤缇皱眉,道:“这一段我没听过,你同我讲这些干什么?”
云霁接着说:“久久未寻找到结果的他们被赤日给晒死。螣蛇的老祖在最后一刻大限将至,召唤来了遮天蔽日的风沙,掩埋了自己的尸骸,变成了螣旰大漠。”
后一段赤缇早就耳熟能详。百丈黄尘席卷而起,天昏地暗时,沙漠里的螣蛇大都出洞了。
云霁垂眸,这是她少时听的故事,那时天下峰峦湖水初落成,她也还稚嫩。那人告诉她,很多慷慨激昂,没有深思熟虑的决定,说不定会在若干年后悔恨得肝肠寸断。
云霁醉眼中情绪竟冷如无波的古井,她抬手点点赤缇,道:“所以你应该趁现在,赶紧回赤木郡,别淘气了,日后会后悔的。小蛇应该留在沙窟里,不要满世界乱跑。”
但是赤缇这个年纪,没有“撞南墙头碰壁”是不信这个道理,她道:“你怎么和第一个给我耍刀法的人讲的一样?我偏学,你们不教我我就偷偷学。”
云霁把木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道:“你学了又能使到哪里去呢?赤木郡的小郡主。”
她也不过是随口一说。
说罢,她像是撑不住醉意,两眼一阖,朝李惊风怀里倒去。
莫非真的是神仙?怎么一眼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赤缇把着那把崭新的亢龙刀,颇为挫败,低垂着头,嘴里咕哝着“我讨厌赤木郡”“我偏不回家”。
李惊风揽着倒在他怀里的人,手脚像是被温热的一块冰冻住,不知该往何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