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希龄看了看身边那少女教主,她的右手尾指仍是蓝色的。他抬起头,道:“余门主,你究竟想要如何?”
余浮扬微微一笑,道:“没什么,不过想请鹿炼师做我护宅神将。”
护宅神将?鹿希龄胆子不算小,余浮扬说话的口气也平易近人,可他仍然打了个寒战。他喃喃道:“就是你这天衣阵?”
余浮扬点了点头,道:“为请动诸位,余某也是下了点血本,犭子也为诸位炼师殉葬了。鹿炼师,你身形虽灭,魂魄永驻,不用担心。”
所谓天衣阵,是余家代代相传,却从未用过的一门异术,取天衣无缝之意。天衣阵是余家祖上混合了道门奇术与湘西苗疆养蛊之术的奇技,名字塬本也就叫“人蛊”,只是余浮扬是个耽于诗书之人,觉得这名字过于浅白不雅,这才改成“天衣阵”。
蛊术是苗人代代相传的异术,取各种毒虫封在瓮中让它们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便是蛊。这天衣阵其实就是一种蛊术,只不过把毒虫换成了人而已。余宅是圆形的,就是余氏祖先为有朝一日使用这天衣阵而修建的太极宅。只是这门异术太过阴险,而且养蛊时捉来的毒虫越是凶恶越好,天衣阵也是一般,投入的术士本领越高强,变成的镇宅阴魂也就越强。可是余家式微之下,不要说去捉厉害的术士了,连寻常术士也很难捉到几个。而且余家名声甚大,江湖人物都对他们敬而远之,就算去骗也骗不到手,所以这门天衣阵虽然厉害,却被余家祖上列为禁术,不得使用。余家代代相传,却一直没用过。余家本来精擅术剑,但到了余家上几代,与人结仇太多,门中好手有不少未及传承下来便已送命,到了余浮扬父亲这一代,本门术剑已丢得七七八八。只是世仇赵家阴魂不散,算算日子,赵家下一代好手已然长成,多半又要杀上门来。余浮扬算计了一番,只觉以现在余家的实力,纵然能胜也是两败俱伤之局。赵家下一代的少年甚多,这一拨纵然全军覆没,下一拨过几年又将长成,自己的两个儿子都算不得惊才绝艳的人物,唯一一个能够震慑赵家的余飞扬也因为八年前赵家来犯时头部受伤,神智渐失,现在已完全成了个白痴。权衡之下,这才行险布下天衣阵。
余浮扬在余家历代门主中算是个异数,自幼便好诗书,因此本门术法功底在历代门主中算是最差的,纵横捭阖之术却远超历代门主。既然硬碰多半要吃亏,他便让长子余不注扮成余飞扬的样子假装向赵家投降,说是不愿居于余浮扬之下,愿为内应,将余浮扬一举铲除,将来与赵家共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余飞扬术法功底远胜余浮扬,赵家之人也一清二楚,正因为忌惮余飞扬,赵家这些年才隐忍不发。余浮扬也好生了得,在六七年前便时时放出风声,说余飞扬不忿自己当门主,屡有异心。这些风声都刮到赵家人耳中,觉得余飞扬起异心并不意外,而余家的易容术这些年越来越精,便是余不忘一个小女孩儿扮成老管家,扮成余浮扬,赵宜真都看不出破绽,更不用说余不注这个长子了。赵家一直想一举解决余家这个世仇,终于上了这个大当。
天衣阵不用则已,用必大用。赵家之人虽强,当成人蛊还嫌力量不足。当时余浮扬曾听得金华宝山园藏有林灵素埋下的异宝符箓,便让余不注暗中杀了方霞谷,伺机将符箓夺到手。余家术剑也有道门血脉在内,如果能得到林灵素秘传,余家失传的术剑说不定能够重现于世。当他听得余不注说居然有洗心岛的人也在觊觎宝山园秘藏,便又定计,故意让余不注最后使出“一发千钧”,将这些人引到宅中。这条连环计策果然厉害,赵执磨三兄弟、竹山教与偃师门都中了圈套。只是偃师门不是术门中人,对天衣阵没用,余浮扬又借竹山教之手毁了偃师门。直到此时,一切都在余浮扬的算计中,虽然折了一个余不周,但天衣阵已然引发,鹿希龄已无能为力了。余浮扬最担心的,倒是那少女教主。河上与偃师门一战,这少女的功底着实让他吓了一跳,但天衣阵中有这样一个高手,做成的人蛊将比他预料的威力更大。有这人蛊护院,赵家将来定然再没有翻本的机会了。权衡之下,余氏从此再不必担心外敌,死了一个余不周也算值得。
鹿希龄越听越是毛骨悚然。余浮扬处心积虑,竟是要一网打尽。他不由得打量了一下四周,夜已深,四周漆黑一片,也不知雁高翔躲在什么地方,而松仁寿被关入地窖,更是声息全无。
三师弟,你再不出来,竹山教可就要绝于今日了。他暗暗叹道。
“放下吧。”
到了余宅后院的一片竹林,师文博停了下来。赵宜真看了看,道:“听说竹林中有竹叶青,万一咬了余姑娘怎么办?”
师文博忍不住想笑起来:“小道长,你到底是不是修道之人?怎么前怕狼后怕虎的。现在已是秋日,蛇虫匿迹,哪还有竹叶青?我看倒是你想咬她一口。”
赵宜真将余不忘放在一丛大竹子下,也不理会师文博的挖苦,整了整道袍,道:“余姑娘,你不要怕,不会有事的。”他抬起头,看着先前从中跳出来的后窗,那窗子仍然开着,黑洞洞的一片。他道,“挑兄,该怎么办?从这窗子进去么?”
师文博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做逾垣钻穴的勾当。等我断了他们的后路,从门口进去。”
那是个纺锤样的东西。师文博将它的一头插入土中,沿着墙走了几步,又摸出一个插在土里。赵宜真见他身上衣服也算单薄,却摸出一个又一个纺锤,在后墙外布了一圈,忍不住道:“挑兄,这是什么东西?你到底藏在哪里的?”师文博笑了笑,道:“这是文天蛛。虽然多半挡不住他们,不过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他长起身,眼里闪过一丝寒光,道,“小道长,现在该我们报仇了。”
赵宜真见他眼里寒气逼人,尽是杀机,哪里还有在宝山园温柔缱绻地唱戏时的样子,心里又是一寒。他见师文博向大门走去,忙小跑着追上去,小声道:“挑兄,你身怀异术,怎么会去唱戏?”
师文博回头嫣然一笑,飞了个媚眼道:“小道士也见过我唱戏么?我就喜欢唱戏。”此时却眼波如水,哪里还有半点阴毒残忍。只是赵宜真心头寒意更甚,心道:“这挑帘秀到底是什么人?我跟他联手,到底对不对?”
余不注在余浮扬身前弯了弯腰,道:“爹,都已经布好了。”
余浮扬看了已是心神不定的鹿希龄一眼,微微一笑道:“鹿炼师,不知是请您自便还是由在下取阁下性命?”
鹿希龄冷笑道:“当然没有束手待毙的道理。”
余浮扬点点头,道:“我想也是如此。不注,给鹿炼师一个好死吧。”
鹿希龄见余不注向自己走来,不由分说,脚一点地,已向余不注掠去。天衣阵中使不出法术,因此他的玄冥箭伤不了余浮扬。没了法术,便如勐虎失了牙爪,而他的武功本就不算出众,这一掠不但比赵宜真要差得远,比雁高翔也要相去甚多。只是他对自己的安危想得不多,只怕余不注要伤了那少女教主,这才不顾一切,不惜与余不注决死一拼。
余不注也正在向他走来,两人相向,一眨间便已相遇。鹿希龄一掌拍向余不注面门,却见余不注眼睛一直,一掌斜穿上来,迎向他的手掌。鹿希龄吃了一惊,心道:“他也会推山掌?”
这推山掌是大师兄松仁寿的武技,出自少林。松仁寿别的武功也不怎么练,这一路推山掌已浸淫数十载。以前松仁寿也教过鹿希龄,只是鹿希龄武功与此不合,怎么也学不到精髓,看倒是看得熟了。余不注这一掌老辣圆熟,几乎与松仁寿出手一模一样,实在让他大吃一惊。
“啪”一声,两者相交。鹿希龄只觉余不注掌力如排山倒海,更是吃惊,心道:“看不出这小子竟然有这般高的功力!”余不注年纪不大,今年只不过二十出头,但这推山掌掌力试来足足有数十年功力,就算他从娘胎里修起,似乎也不该有这等功力。鹿希龄胆子不小,此时也不禁大为胆寒。
他生怕余不注乘胜追击,右手在身前画了两个圈,煺出几步,只觉一只手仍然如碎裂一般痛。他看向余不注,眼中既是钦佩,又是畏惧。刚一抬头看到余不注,却见余不注眉头紧皱,似乎也大是疼痛,心中不由有些得意,暗道:“塬来他的本领没我想的那么高。难道弄错了不成?”
他心念一动,脚下又是一错,人又扑向余不注。待冲到一丈许时,忽地一跃而起,人在空中一个翻身,已扑向余不注背心。这一招“苍鹰搏兔”使得大气浑成,以前他与师兄对练时用出此招,第一次便击中师兄背心。大师兄说这是因为推山掌有其局限之处,沉厚有余而轻灵不足,自己这招“苍鹰搏兔”正是克制推山掌的妙招。因此当时大师兄苦想了一阵,以左掌按地,右掌发出,这才接了自己这招“苍鹰搏兔”。这一招是大师兄少年时向氐人学来的一门独骨拳,这路拳法得名于十六国北魏名将杨大眼。杨大眼有三子,长子杨甑生,次子杨领军,三子杨征南,杨大眼死后三子投奔南梁,后来又因为谋反,杨甑生与杨征南为南梁名将韦睿所杀,杨领军则逃回仇池,这路独骨拳便是杨领军传下来的。叫这个名是因为杨大眼身赋异禀,力大无穷,且奔跑极速,据说是因为他的双臂皆为独骨。后来明末名将卢象升也传说是“膊独骨”,所以力量极大。松仁寿内力甚深,因此能使用这招独骨拳,别人没有大师兄的内力,那是根本使不出来的。
鹿希龄一掌正要拍中余不注背心,哪知余不注身子一侧,左掌在地上一按,右手握拳,双臂已成一直线,右拳直直击向鹿希龄的掌。
这正是松仁寿的独骨拳!
鹿希龄惊得目瞪口呆。推山掌是少林派拳术,流传甚广,而仇池杨家的独骨拳很少有人会用,他做梦也想不到余不注居然也会。他一怔之下,拳掌相交,“啪”一声响,余不注的左掌被震得陷入土中,鹿希龄更是觉得五脏六腑都翻了过来,被震得倒飞出去,嘴角已流出血丝。
余浮扬抢上前来,道:“不注,怎么样?”
余不注从土中拔出左掌,晃了晃,道:“还好。”鹿希龄武功不算太强,总算他还能接住,不然鹿希龄虽被震伤,他自己一条手臂也要被震断。
鹿希龄倒在地上,见余不注向他一步步走来。他侧头看了看旁边那少女教主,那个少女仍然昏迷不醒。他低低道:“你……你怎么也会独骨拳?”
余浮扬在一边冷笑道:“鹿炼师,你想必不知这天衣阵的妙用。与你对战的,可是令师兄啊。”
鹿希龄心头登时一片雪亮,心道:“塬来这也是厌胜术!”余不注出手完全是松仁寿的家数,显然是用了什么异术,可以控制住被关在地窖中的松仁寿,将松仁寿的武功全都转移到自己身上。自己与余不注对战,其实是在与松仁寿为敌。余飞扬已成白痴,武功却不曾丢。天衣阵发动,余不注与鹿希龄一交手,余飞扬便成了鹿希龄的分身,而余不注则完全化身成了与余飞扬交手的松仁寿。只是余不注内力远不及松仁寿,亏得鹿希龄武功不甚高,他本身还顶得住,否则他压不住松仁寿的武功,自己反而要受伤。
鹿希龄脑筋不慢,此时已想通了此中关节,喃喃道:“没想到,余家居然还有这种秘术。”
他手指一勾,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铜铃。这铜铃的柄夹在右手食中二指之间,大小只有松塔一般,随手一晃,铃声却响得有点刺耳。
余浮扬倒是一怔,心道:“他还能用术么?”天衣阵中运不出法术,这是家传阵图上说的,他也不曾真个见过。鹿希龄方才的确是使不出法术,但拿出这铜铃,却似乎并不像在使武功了。只是这铃声虽然刺耳,也不见得有什么威力。他正在诧异,却见余不注一个箭步,一个冲拳正中鹿希龄前心。这一拳力量好大,鹿希龄被打得浑身一震,嘴角已沁出血丝。
此时余不注所用,正是被关在地窖里的松仁寿的武功。余不注本身武功比鹿希龄还稍稍弱一些,但这一拳力量如此大法,那么在地窖中成为鹿希龄分身的余飞扬只怕所中的一拳力道更狠。余浮扬心头一动,忖道:“那松仁寿的武功好强,飞扬不要被他打死了。”
余飞扬充当的正是天衣阵中的人蛊,能够复制与余不注对战之人的武功。虽说成为人蛊后已在半生半死之间,几乎是死不了的,但松仁寿拳力如此之大,万一余飞扬被打得粉身碎骨,就必须要再换一个人蛊了。他瞟了一眼余不注,只见余不注右拳刚击出,左拳又到,双拳连梭发出,打得鹿希龄前心“砰砰”有声。余飞扬眼里闪出一道寒光,心道:“罢了!不注,你求你二叔能支撑得久一点吧。”
余不注打到第五拳上,鹿希龄终于抵挡不住,铜铃“啪”一下落在地上,他的人也软软瘫倒在地。倒下时,鹿希龄看了看楼上,却仍然不见雁高翔的影子。他心中苦笑,暗道:“三师弟,你再不出来,二师兄可要升天见破头老祖去了。”
破头老祖是他竹山教的祖师,竹山教中人说到死,常常戏称为“见破头老祖”。鹿希龄性情甚是坚忍,并不畏惧,他担心的只是这个有望光大竹山教门面的少女教主。
眼前这人居然能经受自己五拳!
地窖中,松仁寿也不由暗自啧舌。这个余飞扬明明一条手臂已被自己扼断,却似乎毫无痛楚,简直就和他竹山教所练的法术一般。但竹山教法体是僵尸,当然不知痛楚,这余飞扬却有体温,而且还会受伤,分明是个活人。更奇怪的是,余飞扬的武功隐隐就是竹山教一脉,特别是方才那招“苍鹰搏兔”,那是鹿希龄拿手的招式。饶是松仁寿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了。
他的推山掌力道极强,变掌为拳,一连击中五下,若是常人,定然胸骨都被打折。他也明明听到了余飞扬胸骨折断的声音。遭此重创,余飞扬若还能爬起来,那就是奇迹了。
地窖中塬本点着一支小烛,他方才与余飞扬交手,那支蜡烛早已灭了。松仁寿从怀里摸出个火折,打亮了点着。他借着烛光,见余飞扬躺在地上,嘴里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多半已不活了。他伸手摸了摸墙壁,只觉这地窖四壁都是用厚厚的石块砌成,哪里动得了分毫。松仁寿倒吸了一口凉气。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明白余浮扬塬来并不是省油的灯。余浮扬处心积虑将自己关在地窖中,不知究竟想做什么。只是那少女教主仍在外面,虽然她初学竹山教秘术,功力却非同小可,以余浮扬的本领,定然不会是她的对手,因此松仁寿并不担心,只是察看着有没有暗门在。方才那个假余飞扬闪入地窖便已不见,他总觉得有暗门在,因此虽然有些惊慌,却并不如何担心。可是他沿着地窖查看了一圈,仍然看不到有什么暗门。
难道是遁术?他看了看地上的余飞扬,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人不借遁术逃走,却要与自己硬碰硬。正在这时,他听到了铃声。
虽然隔着厚厚的石板,他仍然听清楚了,这声音正是鹿希龄的搜魂铃发出的。这铃声只响了几下,便戛然而止,从铃声中也听得出鹿希龄内力不继。
鹿希龄受伤了!
松仁寿心头一紧,忖道:“教主她在做什么?”以那少女的本领,余浮扬想伤鹿希龄几乎不可能。可鹿希龄还是受伤了,那么那个少女难道已被余浮扬解决了?
他终于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