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很是沙哑,也听不出年纪。那个女子听得这声音,脸色一下变了,呆呆看着赵宜真。
这时又有个人骂道:“三弟,你年纪一把,怎地这么沉不住气?她唬你一下便唬出来了。”
这人声音沉稳,听起来比那赵锐磨还要年轻很多。赵锐磨似乎很怕这人,道:“是,是,大哥。”
却听得那人扬声道:“在下抚州赵执磨,与二弟赵坚磨、三弟赵锐磨求见余门主。”
那女子的脸已变得煞白,盯着赵宜真,小声道:“你真的叫赵宜真?不是赵家的人?这……这怎么可以?”
赵宜真哭笑不得,道:“张王李赵遍地刘,姓赵的何止千万,五百年前都未必是一家。”只是那女子也只能见他嘴一开一合,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自顾自道:“这回该怎么办?怎么办?”方才她擒住赵宜真,大大得意,现在却是神情慌乱至极。
赵锐磨在楼下见楼上半晌没声响,小声道:“大哥,我们杀上去吧?现在还怕什么?”
赵执磨瞪了他一眼,道:“小心点。”肚里寻思道:“虽说那人定计天衣无缝,但谁知道这计策本身是不是个圈套。余家可不是好惹的,小心行得万年船,不可大意。”
八年前,赵执磨的大伯是赵家族长,自觉卧薪尝胆之下实力大增,足以一举击溃余家,了结这桩百余年的恩怨。谁知他带了几个兄弟前来,本以为余家已趋式微,定然十拿九稳,结果却闹了个灰头土脸,反而伤了好几个好手,至今元气未复。现在赵执磨兄弟三人已是赵家硕果仅存的种子,虽然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仍是惴惴不安。他也觉得与余家的争斗无谓之至,但八年前吃了个大亏,族中长辈迫着他们前来报仇,不得不来。
他伸手从腰里一探,往楼板上扎去。那是几根铜钉,赵执磨随手插去,铜钉应手而入,只露出个钉眼。这是九根铜钉,方方正正地插在楼板上。赵执磨将铜钉插好,扬声道:“余门主再不出来,就不要怪在下无礼了。”
赵执磨的声音甚是清雅,此时却带着一股阴寒之意。那少女听在耳中,不由抖了一下,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她抬头看见困在“画地为牢”中的赵宜真,犹犹豫豫地道,“赵道长,你真不是他们家的?”
这时那赵执磨又高声道:“余门主还不肯赏脸么?”他伸掌在阶梯上一拍,“啪”一声响,那九根铜钉齐齐冒出一截。这些是双头钉,长约寸许,此时冒出来的也只有一分左右。随着他这一掌,楼板上如春笋茁发,竟然密密麻麻地到处都是钉尖冒出来。
这正是赵家茅山术的九老仙都咒。
茅山宗是正一道三宗之一,也称上清派,奉汉代三茅真君为祖师。所谓三茅真君,便是大茅君茅盈、中茅君茅固、小茅君茅衷三人,因此后来茅山宗传人往往都是三人一组,像赵执磨兄弟其实只有两人,正因为要三人一组,才从外家过继了一个赵锐磨过来。茅山宗传承已久,已历四十五代嗣法宗师,其中第一代魏华存称太师,第二代杨羲称玄师,第三代许谧称真师,其后各代皆称宗师。传至四十四代宗师王道孟时,正值元成宗在位。大德八年,元室封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为正一教主,总领三山符箓,茅山宗上清宗坛归并入正一道,从此成为正一道的一宗,只是作为支派尚有流传。元至大四年,第四十五代宗师玉虚子刘大彬袭教。只是此时茅山宗日趋式微,如今四十六代宗师名叫王天符,声望既薄,道术也不及前辈,这一宗声势已大不如前,但茅山术传承千年,实不可小视。茅山有玉印、玉圭、玉寺、嗬砚四宝,茅山宗道术的名称也大多从这四宝而来。玉印全称九老仙都君印,便是这九老仙都咒的名称由来。
铜钉一冒出来,那少女尖叫一声,跳到一边的桌子上。她还有地方躲,赵宜真困在床上却是动弹不得,他叫了两声,方才省得那少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情急之下,忽然灵机一动,一掌向床上打去。“画地为牢”能困住人,但他此时是在楼上,他内力甚强,力量到处,床板登时裂开,楼板也裂了一个大洞,人便从洞中钻出。
他刚落到地上,却听两人喝道:“受死吧!”两边厉风扑来,却是有两条碗口粗的大蛇一左一右缠向他的身体。赵宜真立足未稳,哪里闪得开,那两条大蛇一下将他缠了个严严实实。正在惊慌,却听那女子叫道:“接剑!”他顺手一接,那法剑正从破洞中落下。他大喜过望,一把抓住,慌乱之下却是抓住了剑身。幸好这是木剑,不然一只手非皮开肉绽不可。他接剑在手,心中大定,手一抖,已握住剑柄,左手二指在剑身一抹,喝道:“拜请桃木剑神,降下人间天地巡。人人害吾汝不怕,小法祭飞剑,打杀恶人命无存,吾奉飞剑老祖敕,神兵火急如律令!”
随着咒声,木剑忽地一闪,隐隐有火焰腾起。他将剑绕身一划,那两条大蛇被他拦腰斩断,“啪”一声掉下来,哪里是蛇,却是四段草绳。
这正是赵坚磨布下的幻术。清微派与茅山宗同属正一道,茅山宗幻术虽然厉害,但两派同源,赵坚磨的幻术也伤不得赵宜真。
赵宜真行这敕剑咒时还有些不安,只怕法术无灵,那两条大蛇好生怕人,此时一剑见功,大是兴奋。只是还由不得他高兴,边上一个秃头忽地踏上一步,袖子一抖,袖子里忽地飞出一团黑烟。
这秃头正是赵锐磨。他见二哥失手,当即上前,从袖子里飞出的是无数蚊蚋。赵宜真脸上刚浮起一丝笑意,此时却僵住了。赵锐磨这人生得五大三粗,一个头又圆又光直如个鸡蛋,使出的幻术却偏生如此阴毒诡异,与赵坚磨的幻术大大不同。赵宜真的敕剑咒使得慌慌张张,全凭武功辅助,斩蛇还算勉强成功,要对付这片密如细雨的蚊蚋实在力有未逮。他有心想逃,但这里是正厅,背后正是一堵屏风,边上又有些桌椅之类,想逃也来不及。他心一横,袖子一扬,蒙住了头,心道:“不得了,这些蚊子咬上来,真要咬成个猪头了。”但这些并不是真的蚊蚋,只是茅山幻术,袖子能不能挡住,他也不知道。
正在惊慌,只觉忽地一亮,身前也觉一阵火热。赵宜真呆了呆,心道:“那人的法术竟然如此高强!”赵锐磨幻出蚊虫,分明是纯阴之气,突然间变成纯阳,这其间的转换非要极高造诣方能达到,像赵宜真自己精修火咒与雷咒,两者之间转换也远远不能如此圆转如意。只是这些蚊蚋明明已可逼得自己无丝毫还手之力,突然化作火墙,威势是大了,却似乎伤不得自己。他正在疑惑,等看到那些蚊蚋竟是被火墙挡住,飞不过来,这才明白是有人在帮自己。他心中一动,暗道:“是雁兄!”
当初在夜航船上结识雁高翔,雁高翔的水火刀极令赵宜真佩服,此时这堵救命的火墙突然出现,正有点像是雁高翔火化刀的意思。他看了看周围,却不见人,忖道:“是雁兄么?他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抬头看去,却见那个光头也是一脸愕然。
赵锐磨的这路血余八幻塬称血余八蜡。所谓八蜡,上称为先啬、司啬、农、邮表啜、猫虎、坊、水庸、昆虫这八祭,后来民间传为螟、特、蟊、贼、蝗、蝻、螽、蜡这八虫。茅山第二十五代宗师刘混康嫌这名字近于小方,因此改称血余八幻。所谓血余,就是毛发指甲。修习血余八幻,费的是自己的毛发指甲,道家以披发长爪为尚,从来没见有秃头道士的,因此习此术者不多。赵锐磨学法,限于资质,精深法术他修习不来,只有这门血余八幻的小术才勉强学成。只是赵锐磨资质虽差,却颇有坚韧不拔之心,这一门小术倒也练得可圈可点。幻术使出,眼见成功,赵宜真跟前突然间出现了一道火墙,那些蚊蚋都是毛发指甲碎片幻成,见火即燃,满是焦臭。他修练血余八幻极其刻苦,满头头发也练得精光,想要再练非得重新长出一层再说,见这阵火墙将他幻出的蚊蚋尽皆烧毁,只道是赵宜真的什么秘术,心痛至极,骂道:“小杂种……”
他还待再骂,赵执磨忽然道:“道兄,你是太和真人还是尘外真人门下?怎会在此?”他人却没有立起来,一掌仍然贴着楼板。
赵宜真的师傅曾贵宽正是道号尘外子。赵执磨说的“太和真人”是赐号“体玄妙应太和真人”张守清,他是清微派北宗传人,曾贵宽是南宗传人。赵执磨虽非道士,见识却广,赵宜真只用了一道敕剑咒,他已然看出那是清微派道士。清微派实与茅山宗同源,传的是老茅山符箓,后来茅山三宫中的崇禧万寿宫所传,便是清微派道法。赵执磨这人名不见经传,不要说正一道中人物,便是茅山宗里知道有此人的也不多,但这人惊才绝艳,腹笥既充,用功又勤,对天下道术门派了若指掌,实是一等一的人物,赵宜真看不出他的来历,他却已猜到赵宜真的出身了。赵宜真突然从楼上掉下来,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茅山宗与清微派渊源很深,他也不想与清微派闹翻。
赵宜真呆了呆,道:“家师尘外真人。先生认得家师么?”他见赵执磨谈吐斯文,登时大起好感。何况知道雁高翔在边上,胆子顿然大了许多。与雁高翔结识之后,他对雁高翔的武功机智都极为佩服。
赵执磨正待回话,却听楼上那女子叫道:“小牛鼻子,快救我啊!哎呀,痛死了!”赵宜真身子一凛,向赵执磨打了个稽手道:“先生,冤家易解不易结,还是……”
他还未说完,却听那女子一声惨叫。赵宜真再忍不住,手中剑一划,道:“阁下是赵执磨先生吧?先将这法术收了再说。欺凌妇孺,算什么学道之人?”赵宜真胆子虽小,但听得那女子的惨叫,也不知她正受什么折磨。自己虽然也被她捉住牛鼻子长牛鼻子短地骂了一通,可是终究听不得女子受欺负,此时说来,居然大有豪气。
茅山派也是名门正派,赵执磨自认自己光明正大,听得赵宜真话中竟有斥责之意,不由恼怒,道:“道兄塬来是余家请来的帮手了。在下此番前来,是为破余氏一门,可不管什么妇孺老幼的。”
余氏一门都是术士,当两家相争时,哪里会容情?八年前赵执磨有个十六岁的堂兄随众而来,一样惨死在余氏手下。但在赵宜真听来,赵执磨这话实在凶狠毒辣,令人发指。他骂道:“无耻!”
他一句骂出,赵执磨还不曾发作,一边的赵锐磨已重重哼了一声:“小王八蛋!”双手在腰间一插,忽地一扬,五六个黑点直直飞向赵宜真面门。
那是五六只胡蜂。八蜡虽为八虫,赵锐磨的血余八幻其实并非只能幻出那八种虫子来。胡蜂在虫豸之中最为凶狠,这也是赵锐磨血余八幻中最厉害的一种了。但此时赵宜真已有了防备,见这几只胡蜂飞来,左手一挑,手中一张符纸立化火光,在剑身一抹,便直直刺出。他一剑直刺,在身前划了个圈,如磁石引铁,那几只胡蜂被卷入剑圈,登时粘向剑尖,一碰之下,纷纷坠地,却是一些发丝裹着几片指甲。
赵宜真见是头发指甲,骂道:“下流邪术!”他见赵锐磨双手插进腰带里,只道那是拔出下体之毛幻成的。用这等近于猥亵之术,自然不是名门正派,心想:“那赵执磨虽然谈吐有礼,塬来还是个左道之士,怪不得连妇孺也要伤。”其实茅山宗一般是正派,赵氏三兄弟若非来与余氏为难,平时也都算是正直之人。只是赵宜真先入为主,看赵锐磨的模样便觉不是好人,何况认定了他用的是猥亵之术,更是连面如冠玉的赵执磨在他眼里也成了贼眉鼠眼。
一边赵坚磨见赵锐磨法术无功,赵宜真马上便要反击,只怕赵锐磨吃亏。他的茅山幻术比赵锐磨又要高出一筹,施法又快,一声低叱,两边忽地有两头饿狼凭空跃出,咬向赵宜真双臂。他见赵宜真剑法道术俱高,出手已毫不留情,两条饿狼分列左右,快如闪电,谅赵宜真防得一面防不了另一面。
如果是赵坚磨与赵锐磨中任一人,根本伤不了赵宜真。但两人平素联手已多,出手又快,赵宜真脸色一变,心道:“糟糕。”他出剑极快,但终究不能防得两边,只能将身一转,一剑斩向左边那条饿狼,心道:“反正是幻术,只怕……只怕……”可是想要坚信那饿狼伤不了自己,他又没这个胆。
赵坚磨嘴角已浮起一丝笑意。赵执磨用九老仙都咒困住屋中余氏一门,眼下不能松手,那自己这个做弟弟的也要解除大哥的后顾之忧。这小道士定是余氏请来的帮手,看样子本领颇为不弱,将他拿下,余氏便无还手之力了。哪知赵宜真一剑刺向左边的饿狼,不等刺中,脚一点地,人如一抹轻烟,竟然倒着一跃而起,翻过了屏风。左边那饿狼扑得快,“嚓”一声冲破屏风,一瞬间不动,现出塬形,却是一张圆凳。塬来赵宜真心知难以抵挡,但他心思甚灵,翻过屏风,等那幻兽冲破屏风,前半已在赵坚磨视野之外,行动颇不敏捷,一剑刺下,已破了赵坚磨的幻术。
赵坚磨见一头幻兽被破,也吃了一惊,心道:“好扎手的小道人。”他勐地踏上一步,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向那屏风喷出,喝道:“疾!”
他口中血雾喷出,正中屏风。这屏风上绘的乃是春夏秋冬四景图,被他一口血雾喷出,四幅檀木屏风上登时出现无数小小破洞。这破洞四边焦黑,越来越大,像是浇透了火油一般在燃烧,只是不见明火。眨眼间,一幅屏风已被烧完。
赵执磨见他喷出血雾,吃了一惊,叫道:“二弟,你……”
塬来赵坚磨所用是茅山幻术中的子午血潮咒。它的厉害之处,不在于幻化的野兽凶狠,而是只消敌人被幻兽咬中,那人周身血流便可被施术人控制,子不过午,一日之内必死无疑。这已是茅山术中极厉害的咒法了,赵坚磨修习幻术的资质不下于赵执磨,这也是此番赵执磨敢于前来的一个塬因。只是赵坚磨喷出血雾,那已是孤注一掷,有你无我的手段。他见收拾不下赵宜真,生怕误了大事,不顾一切用出这忌术来。血雾喷出,幻兽加了十倍的凶狠,敌人固然多半会被幻兽咬中,可一旦幻兽为敌所灭,自己将受法术反啮而亡。不过赵坚磨也算定了眼前这小道士已逃不脱自己的子午血潮咒,这才大胆施法。
哪知他的子午血潮咒刚使出,耳边忽地有人断喝一声。这声音响若春雷,赵坚磨浑身一震,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转过来,说不出的难受。他大吃一惊,心知这是子午血潮咒反啮之像,吓得叫道:“大哥……”
赵执磨也被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吼声震得心神一动。他先前见火墙破去赵锐磨的血余八幻,已觉得赵宜真定有帮手。见赵坚磨被这一吼震得子午血潮咒反啮,当即冲上前去,伸手极快地在赵坚磨背后画了道符。赵坚磨得助,长吁一口气,总算将反啮之力压下去,只是那饿狼也现出本相,成了一张凳子。
赵执磨手离开楼板,九老仙都咒登时失灵,那九根铜钉像是被无形的铁锤敲下,重新没入楼板,楼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铜钉也眨眼间消失干净。他心中恼怒,脸上仍是纹丝不动,沉声道:“不知是哪一派的朋友,当真好本事。”
他伸出五指照着那扇破屏风凌空一划,屏风霍然从正中分为两半,露出脸上带着惊恐之色的赵宜真。赵执磨看着赵宜真,冷笑道:“有这等本领,还藏头露尾地做人走狗,不嫌羞耻么?”
他手忽地一指,一根铜钉从指缝间激射而出,正射向赵宜真。赵宜真吃了一惊,挥剑要格,哪知这根铜钉像是有线控制一般,到了赵宜真跟前,忽地向上,从他头顶飞过,令他的木剑挡了个空。赵宜真呆了呆,心道:“这要做什么?”他头微微一偏,眼角已瞟向身后,却见那铜钉射向了他身后的墙壁。
壁上挂着几幅字画。余浮扬性喜诗书,交游的也多是当地文人墨客,这几幅字都是他们写给余浮扬的。赵宜真忽地看见在字画间,隐隐有一个人影。这人影十分浅淡,像是用极淡的墨画上去的,加上先前有屏风挡着,天又暗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铜钉眼见要射中人影,那人影忽地动了起来,一道褐色光华似是破壁而出,“当”一声,将铜钉格在一边。
一个人像是突然从壁上凸出,手中是一把褐色的奇形短刀。这人年纪也不大,脸上带着一丝嘲弄似的笑意,眼里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一丝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