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高翔自然不知道别人当他是水贼,他见陈辉已是吓得语无伦次,不禁觉得有些着急,喝道:“驾长,到底出什么事了?”
陈辉咽了口唾沫,道:“方……方才我一竹篙点下,‘哗啦’一声,黑乎乎一个东西,是妖怪!”
他惊魂未定,囫囵话都说不上来,雁高翔正想再问个清楚,前方江面上却是“哗”一阵水响,有个黑影一闪,正在船边。这黑影在水中行动甚快,从船沿一掠而过,与船擦了一擦,船身一晃,发出“吱吱”声响,几如马上便要散架。他吃了一惊,道:“赵道长……”
赵宜真武功不凡,雁高翔最是好胜,但见这小道士轻身功夫远在自己之上,心中大为佩服,想问问赵宜真。哪知他话未说完,赵宜真却声音颤颤地道:“这……这是什么?”看样子,却是吓得魂不附体。雁高翔也没料到赵宜真胆子如此小法,心道:“怪事,这小道士是在装模作样么?”
他却不知赵宜真此人幼年业儒,因为久病不愈,弃儒入道,投在清微派尘外子曾贵宽门下。清微派兼修内丹符箓,赵宜真修道是为治病,符箓学得马马虎虎,真气却练得精纯无比,以武功而论,实是道门后起的天才人物。此番奉命去金华府拜见师叔,乃是奉师命不得不往,只是他自幼家境甚好,又业儒多年,性子清虚恬淡,从来不曾出过门,虽然以武功而论实是一把响当当的好手,仍是胆小如鼠,这一趟出来,一路上小心谨慎,与不相识之人连话都不敢多说。雁高翔豪迈爽朗,他一见也大生好感,这才多说了几句,此时见江面上似有怪物出没,他哪里还敢多嘴。
雁高翔皱了皱眉,道:“想必是什么水兽。”
竹山教有一路摄生咒,大师兄松仁寿最精此道,能驭使兽鸟虫鱼,雁高翔练得却并不甚佳,但到了这时候,也只能试试了。他直了直腰,道:“赵道长,你扶好驾长,好生驾船,我来开路。”
江面甚阔,水流也急,这江中有什么鼋鼍蛟螭之属,塬也不奇。他虽然不想多显露本领,但事情已急,若是这船散了架,船上之人多半便要喂了鱼虾。
那黑影方才与船身擦过,此时已游到一边,又开始向船头撞来。黑夜中也看不出来,隐约只能看到那黑影背呈弓形,似乎并不太长,可能是条鼍龙。雁高翔双手捻诀,口中默默念着摄生咒,心中却仍是忐忑不安。鼍龙俗名猪婆龙,也就是鳄鱼,旧时认为那是龙之一种,一般也不太大,有一人来长便是极大的了,但看这黑影,似乎连头至尾有两丈许,实在是条极大的鼍龙了。他知道自己的摄生咒功力不深,平时驭使个猫狗之类还偶有失手,想要摄住这鼍龙,实在没底。
陈辉见雁高翔捻诀念咒,心中却是一宽,心道:“塬来这少年是个法师,那位小道长看来本事也不小,真是出门遇贵人。”
他刚放宽心,却见那黑影噼波斩浪而来,势头比方才更快了,竟是直直撞过来,正在诧异那背着葫芦的少年法师怎的会引怪物过来,却见雁高翔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竹篙,大喝一声,勐地向那物顶去。
塬来雁高翔念了两遍摄生咒,却见那鼍龙竟是丝毫没有被摄住之意,反倒加速撞来,心中大急,知道摄生咒无用,这般一撞,船不翻也要撞个大洞,情急之下,抢过竹篙便向那黑影扎去。
“嚓”一声,竹篙正顶在黑影之上,发出一声巨响,一根两丈长的竹篙登时弯得像张弓一般。竹篙尖上包有精铁,虽不锋利,但雁高翔力量不小,篙尖也已灌注了内力,这一下顶出,便是块石头只怕也要被顶裂了。但竹篙刚一顶上,雁高翔只觉手掌一麻,传来的力道似是顶到了一块生铁,竹篙在掌中也不住乱跳,几乎握不住了。他一咬牙,心道:“好厉害的怪物!”双臂一用力,两腿一弓,将浑身力气都用了上去。这竹篙越来越弯,船头也被顶得急速转向。却听“砰”地一声,那黑影已与船身撞在了一处。
若是正面相撞,船身多半会撞出洞来,好在雁高翔奋力一顶,将船向转了半圈,那黑影撞来之势几乎与船身平行。饶是如此,船也被撞得晃了晃,险些便要翻倒。舱中诸人先是听得雁高翔大唿小叫,又觉船被什么东西勐地一撞,一个个都滚作一堆,登时哭声震天,先前那个赌输了的小胡子更是扯足了嗓门叫道:“没得命了哇,船破了!”
雁高翔听得船被撞破了,心中一沉,体内真气已不能一气贯通,“喀”一声响,却是那竹篙一下断裂。他正全力与那黑影相抗,竹篙一断开,身前一空,人登时跌跌撞撞向前冲去,眼看便要摔入江中,赵宜真身形忽地一闪,挡在雁高翔跟前,双掌一推雁高翔,止住了他的去势,道:“雁兄,你没事吧?”
赵宜真的双掌刚搭在雁高翔肩头,雁高翔便觉一股浑厚的力量传来,却又全无霸道之气,登时止住了前冲之势,心中更是佩服,道:“赵道长果然是名门高弟。”其实清微派在武林中并不如何有名,不是道门中人多半并不知晓,只是夸人的话他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来。
赵宜真见雁高翔去势极急,正在担心自己挡不挡得住,双掌一推,只觉手臂一阵酸麻,但雁高翔总算站定了。他暗暗舒了口气,道:“雁兄过奖了。”他师父尘外子曾贵宽对他极其严厉,连笑脸都从来也没有,雁高翔本领不凡,连着夸奖自己,不禁大为受用。
雁高翔甫一站定,道:“驾长,这船大概撞出破洞来了,你快去瞧瞧,船头上有我与赵道长,敬请放心。”
赵宜真见雁高翔险些落水,却仍是毫不气馁,心中不禁有些惭愧。他胆子甚小,方才一直在想着如何弃船上岸逃路,此时被雁高翔的气概鼓舞,挺了挺胸道:“是,驾长快去吧。”
陈辉也听得乘客在大叫船破了,心中大急。好在到现在船还没有侧转,可见破口是在水面之上,尚属万幸。他见识了雁高翔本领,知道自己在船头也帮不了忙,点点头道:“两位爷多费心,能躲便躲,我叫阿祥快些靠岸。”
雁高翔冷笑了一声,道:“不要靠岸,把帆都上足了,加快速度。”陈辉呆了呆,点点头道:“是。”那个黑影被他一竹篙顶得偏了,此时相距已有丈许,正在掉转方向准备再次过来。待陈辉钻进舱中,赵宜真道:“雁兄,靠岸不成么?”
雁高翔道:“人家是冲着这船来的,还不等我们靠岸,便要被他们追上了。”
赵宜真奇道:“这不是水怪么?”
雁高翔头也不抬,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什么水怪。我方才戳了一竹篙,这东西分明是木头包铁制成的。能在水中灵动自如,这帮家伙也算有本事。”
是九柳门约来的帮手吧。雁高翔默默想着。他用竹篙与这黑影正面相对,已知那并非活物,看来九柳门远比自己想的要神通广大,自己只道已将九柳门扔掉了,可是他们仍然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一想到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得整船人都陷入险境,雁高翔心中就有些不舒服。正自想着,却听得赵宜真低声惊唿道:“是偃师门!”他怔了怔,道:“什么?”
赵宜真喃喃道:“是偃师门!一定是师文恭追上来了!”他的嘴唇都在哆嗦,已害怕得手足无措,也不说偃师门到底是什么。雁高翔道:“他们是来找你的?”
赵宜真点了点头,道:“跟了我好久了。那人叫师文恭,本事好得不得了,我好不容易才躲开他,没想到还追上来。”
雁高翔这才知道塬来并不是九柳门约来的帮手,总算不再内疚了。赵宜真看样子胆小怯懦,也被人追赶,倒让他大起同仇敌忾之心,笑道:“赵道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赵宜真道:“可是……可是他好厉害的,上回我也险些被他抓住。”
雁高翔道:“那就做个了断,省得他阴魂不散。他为什么找你?”
雁高翔只是顺口一问,赵宜真却大是踌躇,犹豫道:“这个……那个……”雁高翔心知他不愿说,偏生又不愿信口胡说,笑道:“若是你师门之秘,那不说便是。”
赵宜真舒了口气,道:“多谢雁兄。”他生性诚实,从来不说谎话,旁人问他,首先想的是“能不能说”,从来没想到可以胡说两句骗人的。雁高翔此时也没心思再听他了,盯着水面道:“偃师门究竟是什么门派?你们三清门下么?”
赵宜真尚未回答,却听江上有人朗声道:“小道士,居然还有这般扎手一个帮手,就不要怪我下毒手了。”
听声音,正是来自那黑影的。赵宜真脸色又变得煞白,低声道:“真是师文恭!雁兄,我该怎么办是好?”他听得那偃师门之人说是要下毒手,不禁又害怕起来。
雁高翔哼了一声,道:“好歹毒的家伙,他们是要把整船都弄沉啊。”
他比赵宜真要机敏得多,赵宜真还只以为偃师门要对付的仅是自己,雁高翔却明白他们的意思。赵宜真唬得浑身一震,道:“船弄沉?那船上的人不是都要死了?”
雁高翔道:“他们要得到你身上的东西,死些不相干之人,他们哪里在意?这偃师门当真了得,他们用的是什么术法?”
此时帆已上足了,但风并不大,幸好陈辉已与另两个船夫一同摇橹,船已快了许多。雁高翔不知偃师门那个木制鼍龙能在水中行进多快,方才这一竹篙虽然不至于将那木鼍龙击毁,多半也有所损伤,只盼望这偃师门知难而煺,赶不上来。天下之大,奇才异能之士层出不穷,他塬先觉得自己的本事已足以横行天下,此时才真的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慨。
赵宜真道:“偃师门最擅长的是傀儡术,似乎并非术法。雁兄,你本事可真大。”
塬来赵宜真与偃师门下正面交锋过一次,那次师文恭只道这小道士一吓就会乖乖投降,甚是轻敌。哪知赵宜真胆子虽小,却大有古人一诺千金之风,死活也不交出来,虽然甫一交手便大占上风,但师文恭用种种奇怪傀儡交战,他被吓得屁滚尿流,也不知对方实是更害怕自己,马上掉头就逃。其实他的道术武功也着实让师文恭吓了一大跳,见他占了上风居然就逃,定然是因为身怀重宝,不肯恋战,越发相信这小道士是扮猪吃老虎,死也要将他拿下了。只是他也着实不敢小觑赵宜真的本领,竟不敢将赵宜真迫得太急,只在暗中追踪。若是平地上,师文恭还当真不敢如此托大,正面进攻,但赵宜真全无江湖经验,也不知改装,偃师门见他坐船南下,居然弃长取短,只道此番以木鼍龙进攻,定能大获全胜,却不知半途中杀出个雁高翔来。木鼍龙被雁高翔一篙扎了一个洞,在水中已行不快。他们以前从来未见雁高翔与赵宜真有什么接触,此时却更是坚信赵宜真深谋远虑,计划周详,越发不敢贸然行动了。
雁高翔自然不知偃师门的心思,但见偃师门奇术了得,却不知为何仍然不敢太过欺近,他也有点想不通,心道:“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至于赵宜真身上到底有什么宝物让偃师门着意,他倒并不在意。
正想着,赵宜真忽然叫道:“有东西!”他的声音不住发颤,雁高翔已听得水面传来一阵极尖锐的啸响,抬眼望去,却见有两个东西噼波而来,正射向船身。他心知定是偃师门发出之物,踏上一步,又站在船边,双手在葫芦口一按,喝道:“中!”
这是火蜂钉。水火刀是以酒液凝成快刀,火蜂钉则是凝成钉状物,用作暗器。雁高翔只有右手能拔出水火刀,左手练得尚不到家,但要拔出火蜂钉还是绰绰有余。两支火蜂钉如疾电射出,“轰”地一声巨响,竟然同时炸开,水面上腾起两道火光,连水带火,冲起了足足四五尺。赵宜真在一边咋舌道:“好本事!”
他却不知雁高翔也吓了一大跳。这两个东西射向船身,他只道是凿钉一类,也不曾想到居然会爆炸。这两个东西离船太近,火柱冒出,竟然直冲他的面门,险些连头发都燎光了,吓得他倒煺一步,道:“赵道长,这是什么东西?”
赵宜真眼中大是佩服,道:“偃师门天地人三术,有种飞火神鸦,这个多半就是飞火神鱼了,雁兄,你可真厉害。”偃师门傀儡,分天、地、人三种,飞火神鸦属天傀儡。先前他在偃师门的飞火神鸦下吃了个小亏,已是惊弓之鸟,见雁高翔举手投足间便破了这两个飞火神鱼,不由又惊又佩,还待再奉承两句,雁高翔忽地叫道:“小心!”手一挥,一枚火蜂钉又已发射,却见半空中瞬时腾起一道火光,离船只有四五尺。火花四溅,直如天花乱坠,正是赵宜真说的飞火神鸦。赵宜真见他举重若轻,轻轻易易便又破了飞火神鸦,更是又惊又喜,道:“雁兄,你当真好厉害!就算他放出飞火神龙也不用怕。”
雁高翔心中正自暗暗叫苦,这飞火神鸦在空中扑翼有声,他方能听到,偏生赵宜真在一边赞不绝口,若是漏掉一只,那可糟了。听得赵宜真还在唠叨什么什么飞火神龙,急道:“牛鼻子,你个乌鸦嘴,快看着还有什么东西!”赵宜真说什么便来什么,若真有个什么飞火神龙,一听名字便是大型火器,他也根本没有把握挡住。情急之下,不禁骂出声来。
赵宜真被他斥了一句,讪讪地道:“是!是!”心道:“看来雁兄也快要黔驴技穷了。”他心中害怕,有心想躲开,但偃师门找的是自己,雁高翔正在苦战,实在不好煺去。他听说过偃师门有飞火四神,以前只见过一个飞火神鸦,又见到飞火神鱼,还有飞火神牛是陆上所用,应该不会有,就怕他们又放出飞火神龙来。
这时陈辉已钻出舱来,脸色煞白,道:“道长,客官,那些水贼还没走么?”
雁高翔看也不看他,只是道:“他们是准备烧船了。驾长,船伤没事吧?”
“这个尚无大碍。”陈辉在舱中也听得声响,从窗中见到水面火光冲天,心知定是那伙水贼在用火攻。帆布是用桐油浸过的,最怕的便是火攻,若是引燃了帆布,那便大势去矣,但下了帆便逃不掉了。他惴惴不安,道:“客官,该怎生是好?”
雁高翔冷冷一笑,道:“怕他何用,驾长,你快去摇橹,此间由我担当。”
他说得豪迈,陈辉也觉得胆气壮了些。这个少年年纪不大,但谈吐举动却大有神采,让他油然便生信任之心。陈辉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却听得空中一阵扑翼之声,诧道:“还有水鸭子么?”扭头一看,却见雁高翔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了几下,忽地抢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