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元瀚一直坐在谭姬床前喝茶。灯下看美人,别是一番风韵,谭姬是他心爱的小妾,此时染病在身,更是叫人怜惜。方才船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谭姬险些摔下床来,听得甲板上不时传来惨呼之声,更是撒娇撒痴,偎在田元瀚膝上道不住抱怨不该带她出来受苦,田元瀚平时官威凛然,到了这爱妾跟前却如雪狮子向火,周身都要化了,只是好言温存。正在肉麻,听得里门轻轻叩了两下,有个女子道:“爹,外面出什么事了?”
里门通的是他次女的舱房。田元瀚道:“不打紧,只不过是几个毛贼,你睡吧。”
谭姬撇了撇嘴道:“老爷,其实二小姐的病也不打紧,为何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田元瀚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知道,这二丫头身上可是有件大大的干系,万万出不得差错。旁人都不打紧,二丫头可万万出不得事。”
谭姬听田元瀚这般说,别过脸去道:“老爷就是偏心,原来我也是不打紧了,死了都没人睬,我好命苦!”
田元瀚话刚出口,便吃说错了话,旁涎着脸道:“哪里哪里,我家阿乐是最最要紧的,我还靠你给我生个传宗接代的出来呢,嘿嘿。”
田元瀚自命是英雄好色,这谭姬是片刻离不得的,就算为次女还愿求医也带着谭姬在身边。此时见谭姬薄怒佯嗔,更是俏脸生春,心头一荡,连方才在船甲板上所见那黑蛟都忘个干次了,浑身都软作一堆,伸手正要去抱,却听“砰”一声,舱门被一下砸开。他都忘了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心头怒起,喝道:“做什……”话未说完,却见门口站着一个面生的少年。这少年双目炯炯,露出一股杀气,手中握着一把刀,他这才想起甲板上还在恶斗,心中一凛,忖道:“啊也!柳成越果然这般没用,让这小贼杀进来了么?这可怎么是好?”
进来的正是孙鸣珂。他一见田元瀚,心道:“天可怜见,总算让我得以手刃仇人了!”喝道:“田元瀚,你可认得我孙鸣珂么?”
田元瀚一怔,道:“你是何人?”
孙鸣珂本想一刀便劈过去,见田元瀚一脸茫然,喝道:“我父讳道荣,当初险些被你这狗贼害死,还要装不知道么?”
田元瀚眼中更是茫然,道:“孙道荣?这又是什么人?”
孙道荣险些死在田元瀚手里,对田元瀚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可对田元瀚来说,孙道荣不过是个被他参过一本的小小千户而已,微不足道,早已忘怀了。孙鸣珂见这个父亲恨之入骨的大仇人居然已全然忘了,更是火冒三丈,喝道:“问阎王爷去吧!”
他举起刀正待向田元瀚劈去,却觉手中一紧,刀如同楔入两块磐石之中,竟然动弹不得,回头一看,却是松仁寿用二指夹住了他的刀。他正待喝斥,雁高翔忽道:“大师兄,你饶了他吧,他救过我。”
松仁寿已有杀了孙鸣珂之心,听得雁高翔的话,这才硬生生止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田大人,在下松仁寿,见过大人。”
田元瀚见孙鸣珂举刀时,心便是一沉,待看到松仁寿夺下了他的刀,虽然也不知这个道装之人是什么来路,总算是友非敌,指着孙鸣珂道:“松道长啊,你将这小贼杀了,我保你为官。”他是湖广行省左平章,要给松仁寿一个官做,倒也不是空口白话。
松仁寿微微一笑,道:“田大人见笑,朱紫之贵非在下所求,在下只想要大人身边一物。”
田元瀚看了看已躲到床中的谭姬,心中一沉,忖道:“难不成这妖道是看中谭姬了?这可不成……只是不给似乎也不成……”
正在转着念头,松仁寿已有些不耐。古般若被他击入水中遁去,柳成越则被他用血风咒吹远,但这两人都不曾死,时刻都会反扑过来,自己身边只有雁高翔,一旦斗起来,胜负实难预料。他见田元瀚犹犹豫豫地看向床里,厉声道:“快将那神霄玉玦给我!”大踏步便向那床走去。
听得“神霄玉玦”几字,田元瀚忽地“啊”了一声,松仁寿更是断定便藏在床上,手中的小青一挥。他刀法虽然不甚佳,单以刀法论还不如雁高翔,但小青何等锋利,床上的纱帐被这一刀掠过,登时撕成碎片,露出被窝里那个正瑟瑟发抖的谭姬来。
松仁寿见是一个女子,却是一怔,恼怒之下,手起一刀,谭姬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一颗头登时被松仁寿斩落,血喷洒出来,将一床锦被染得通红。田元瀚见爱妾这般被人杀了,心如刀绞,还不待哭出声,松仁寿一把揪住田元瀚前心,喝道:“那神霄玉玦呢?快把神霄玉玦给我!”
孙鸣珂也不知松仁寿要的那“神霄玉玦”是什么东西,但见他这副样子,心头不禁一阵凉,心道:“我爹真是老糊涂了,这竹山教明明有自己的打算,哪里是我们请来的……啊呀不好,他要借我们的名义来,那是想嫁祸给我们啊!”
田元瀚见松仁寿这样子势若疯狂,一个千娇百媚的谭姬说杀便杀,吓得屁滚尿流,也顾不得官腔,连声道:“道长是不是要一块玉佩?好说好说,我马上拿出来。”
松仁寿放开了他,道:“快点!”田元瀚一脱松仁寿掌握,站都站不直了,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柄铜钥来,打开了床下一个抽屉。一抽出,却见里面满是金银首饰,所值不知凡几。田元瀚好色好货,收集这许多珠宝大为不易,此时一脸苦相,大大舍不得。在这些金银饰物上面放了一块玉佩,也不过孩童手掌一般大。松仁寿一见这玉佩,眼前便是一亮,伸手刚要去抓,哪身一个人影如风而至,一把抢过。这人来得极是突然,便是松仁寿也毫无察觉,他大吃一惊,手中刀猛地向那只手劈去,只听“当”一声响,那人袖筒中滑出一个小锤,一下架住了松仁寿的刀。
这人正是孙鸣珂。他用袖锤架住了松仁寿的刀,脚一点地,人已闪到窗边。松仁寿见他左手握住玉佩,右手袖锤作势要砸,惊得叫道:“小千户,你这是何意?”
孙鸣珂冷笑道:“松法师,你想要的便是这块劳什子神霄玉玦吧?只是你只消拿到这东西,船上之人定要被你灭口。”
松仁寿大是惶惑,心中暗道:“我可真小看了这小子。”原来松仁寿果然是为了那神霄玉玦而来的,这神霄玉玦乃是宋时神霄派道士林灵素传下,里面有一个极大的秘密。可是九柳门与竹山教同出一源,松仁寿最怕的就是被九柳门捷足先登,因此才费了这许多功夫,故意让孙道荣来请自己。此事完后,他已有将整船人都杀了灭口之心,这样柳成越定会以为这是一场仇杀,做梦都想不到竹山教已得到自己所要的东西了。孙鸣珂年纪虽然不甚大,心思却极其机敏,只不过这短短一瞬便已想通了端倪,竟然将这神霄玉玦抢到了手中。松仁寿见他袖锤离玉佩已是颇近,只消轻轻一敲,玉佩便成齑粉,更是惶急。这玉佩关系到一个极大的秘密,就算孙鸣珂只敲掉一点,要在解开这秘密便要大费周章,饶是他法术武功都是一等一,一时间却也无计可施,脸上却也不变,笑道:“小千户,你喜欢这玉佩,那拿去便是。”
孙鸣珂见他说得轻描淡写,五指却微微屈伸,已有暴起扑上之势,暗自冷笑,忽地一锤向手中玉佩砸去。松仁寿虽然装作对这玉佩漠不关心,但此时却已失了方寸,叫道:“不要!我答应你!”哪知孙鸣珂的袖锤到了玉佩上方半寸许忽然硬生生停住,冷笑道:“松法师,这神霄玉玦果然才是你想要的。”
松仁寿也没料到孙鸣珂年纪不大,竟然会如此精明厉害,颓然道:“小千户,你要做什么?我答应你。”
孙鸣珂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让我先走,事后会放在岸边的柳树上,你来拿便是。”
松仁寿怒道:“你一走,我上哪儿找你去。你给我,我便让你走。”
孙鸣珂嘿嘿一笑,道:“松法师,你道我会相信你么?若交给你,那我的命,田大人的命,便到此为止了。你若不同意,我孙鸣珂自然一命呜呼,不过这神霄玉玦你可也拿不到了。”
松仁寿见孙鸣珂丝毫不为所动,心头一阵茫然。以孙鸣珂的武功,便是雁高翔也足以取他性命,但投鼠忌器之下,竟然毫无办法。
孙鸣珂见他脸色木然,心中也不住打鼓。虽然抢到了这神霄玉玦,但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法。正在这时,松仁寿忽地扭过头,对着那堵板壁喝道:“什么人?”
田元瀚正贴着板壁而站,见松仁寿看向他,心头发毛,叫道:“法师,法师,你要的我可给了,不干我事。”孙鸣珂心道:“想声东击西么?休想得逞。”手中袖锤握了握,正待作势要击,却见松仁寿面色凝重,额头竟淌下汗来,他大吃一惊,心道:“隔壁真个有人?”能让松仁寿如此忌惮的,绝非常人。但此人却一直不出来,到底打什么主意?
雁高翔在一边也是茫然一片。孙鸣珂突然下手,他根本未曾料到,此时见松仁寿忽然面对板壁,第一个念头也是觉得大师兄在声东击西。突然间,他觉得似有一股阴寒之气透壁而出,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心中大奇,忖道:“难道是柳成越到了?”
这股阴寒之气极是凄厉,竟然让他都有些受不了,似乎比松仁寿的功底都要高得多。雁高翔激凛凛一个寒战,冷汗一下湿透了贴身衣服。松仁寿忽地大喝一声,一刀向田元瀚刺去,田元瀚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人已软软坐倒,晕了过去。
这一刀却不是刺向他的,而是刺向板壁。舱板也算厚,但在松仁寿刀下便如腐泥,二尺来长的刀身尽没入内。孙鸣珂一怔,心道:“这松仁寿疯了么?”哪知松仁寿的刀一刺入板壁,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双手也在不住颤抖,倒似见到了什么可怖之极的东西。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松仁寿,有胆的出来与我一战,否则这孙千户的脑袋便要搬家了!”
这正是柳成越的声音。
柳成越中了松仁寿的圈套,误以为驭使黑蛟的是松仁寿,待一交手,才发现是鹿希龄,心中不妙。只是鹿希龄本领虽较他颇有差距,却苦斗不退,将他死死缠住。好不容易斩杀黑蛟,又将鹿希龄击退,却被松仁寿的血风咒直吹出去。他凭借这把黑伞能在空中来去自如,血风咒虽伤不了他,却吹出足有半里地去。此时他知道松仁寿定已攻上船了,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恼怒异常,飞回来时,却恰好见到孙道荣率众赶来。孙道荣只道儿子与竹山教三人定已得手,兴冲冲过来,没想到碰到这个煞星。他手下足有二三十人,在柳成越手下却毫无还手之力,被他杀戮殆尽,只剩了两个划船的和孙道荣自己一个人,逼问之下,方知是这孙道荣为报私仇才请得竹山教前来。此时离船还远,遥遥望去,却见船上漆黑一片,只有田元瀚的舱中还有一点灯火,心中更是惊慌。田元瀚生死他毫不在意,但他受宗主之命,绝对不能让田元瀚次女出什么差池,而田元瀚次女的座舱便在田元瀚座舱隔壁,万一有什么意外,一想到宗主责罚之惨,柳成越遍体冰凉,几乎不敢想像,扭头向那两个划船的喝道:“快划,快划!”
划船这两人正是孙鸣珂手下翻江四虬的另二人。这两个已划得手臂酸麻,听柳成越催促,更是四臂翻飞,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小船几乎贴着水面而飞。还有丈许远,柳成越一把抓住孙道荣后领,一提气,已一掠而过,冲上船去。
一上船,便见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尽是尸首,心中登时凉成一片,叫道:“松仁寿!你放了田大人,我便饶过这孙千户不杀,快出来与我一战!”
他刚说出,里面有人“啊”了一声,有人似乎在商量什么。柳成越竖起耳朵,却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舱中黑黝黝一片,一股刺鼻的血腥气从舱中直喷出来,里面想必也是横七竖八地躺满尸体。他对松仁寿极是忌惮,纵然畏惧事后宗主责罚,此时也不敢这般贸然冲进去。他扫了一眼,将黑伞夹到腋下,右手连变数个手印,向地上一具尸首一指,喝道:“疾!”这尸首被古般若下过驭尸咒,“忽”一声站了起来,直向舱中扑去。要练成法体,庸手得花七日七夜之功,但他功力高绝,只消片刻便成。
这法体一扑进去,只听得里面发出一阵乒乓之声,一只断手从舱中直飞出来,摔在甲板上,却听得松仁寿朗声笑道:“原来孙千户在你手上了,哈哈。”
柳成越也知单凭一具法体对付不了松仁寿,却没想到松仁寿居然如此转瞬间便将法体毁去。他心中一寒,喝道:“既然如此,我便放了这孙道荣,你们也速速离开。”右手五指变幻不定,随着他的变幻,甲板上几具尸身也不时抽动。甲板上尸体不到五具,七杀阵是布不全的,但只消参布成一个阵势,便可与松仁寿周旋,未必没有胜机。他正在作法,却听得松仁寿忽道:“柳门主,成交了。”
孙道荣只是请竹山教来的雇主,柳成越也知道松仁寿未必会答应,提出这要求,一半倒是为拖延时间。没想到松仁寿居然一口答应。他心中一动,喝道:“田大人的女公子呢?二小姐,你在不在?”
田元瀚的生死他实不放在心上,但这二小姐却是万万出不得差错的。他生怕换回田元瀚无恙,二小姐却被松仁寿杀死,那宗主责罚仍然逃不了,只有一死相拼了。话音刚落,便听得里面有个年轻女子道:“柳先生请放心,我没事。快将孙千户放了,他们便不杀我爹。”
柳成越也听过田元瀚二小姐说话,不过每次她都是悄声细语,温婉柔和,现在却极是镇定。他也不多想,心道:“谢天谢地,二小姐没事便好。”
这时几个人缓缓走了出来,走在最前的是个少年。这少年一见柳成越手中的孙道荣,惊叫道:“爹!”向前踏上一步,却又站住了,闪到一边。
松仁寿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些微笑,道:“柳门主,别来无恙。”
他二人功力悉敌,九柳门虽然人多些,实力在竹山教之上,但柳成越也一直奈何不了他们。柳成越见松仁寿虽然面色和缓,但颇为委顿之意,心道:“古兄看来也给他一点苦头吃了,怪不得他会答应。”他将手一推手中的孙道荣,道:“松仁寿,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松仁寿自也明白柳成越话中深意,微微一笑道:“自然。”抬头看向天空,叹道:“人生得一柳门主这样的对手,当真无憾。”
他的脸上,仍然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