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高翔坐在船尾,慢慢摇着橹。摇得虽然不快,但他力量甚大,每推一下,船橹将湖水划破一条大沟,小船便向前冲出数尺。
崩云岛只在百余丈外了。周围一片无边无际的水波,崩云岛显得更小。他们与孙千户的约定是在今日太阳下山前在巢湖崩云岛会合,这崩云岛只是个极小的荒岛,只有渔民遇到风浪时来岛上避避,平时也不会有人。此时看去,崩云岛便如放在一面大镜中的青螺。
那岛上,已埋伏了孙千户的人马吧,只是在这里根本看不出来。他心中也不禁暗自赞叹,孙千户久经行伍,听说深通兵法,看看他找的这个地方,所言当真不虚。
正想着,鹿希龄忽道:“大师兄,有艘船过来了!”
有一艘小船正从崩云岛方向驶来,只是水面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汽,还看不太清楚。松仁寿将手在舌上蘸了蘸,又到眼皮上一抹,眼中猛然间精光四射。他看了看,道:“奇怪,船头站着的是个年轻人。”
孙千户年过四旬,也不会驻颜术,自然不会是他。鹿希龄道:“会是孙千户的下人么?”
“大概是。”松仁寿喃喃地说了一句,又不禁赞道:“龙行虎步,渊停岳峙,好一个年轻人。”
此时来船已接近了,等隔得两三丈远,已能看到来船上那年轻人。这人一身劲装,浑身上下都似散发出刀锋般的锐利。那人在船头拱了拱手道:“请问,是竹山教法师么?”
松仁寿也拱拱手道:“竹山教松仁寿,这是我师弟鹿希龄与雁高翔。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孙鸣珂,家父等候松法师多时了。”
孙鸣珂挥了挥手,他的船掉过头来。他们驭船之术极是精熟,也不见如何操橹划桨,这小船比雁高翔划得更快,这个掉头十分急,在水面上划出大半个浪圈。因为船速快,这个白圈还停留了好一会。松仁寿微微一笑,低声道:“三师弟,这位小千户可是来量量我们的深浅的。”
雁高翔也低声道:“大师兄放心。”他原本一直是坐在船尾,此时一下站起,先拿起葫芦来喝了一口,手中一紧,一枝船橹登时摇得急了,翻波逐浪,船速也立时加快,马上追上了孙鸣珂那艘船。
孙鸣珂一直不太相信父亲请来的这几个术士有什么本事,他带的这四个手下是当初孙道荣麾下水军,驭船之术极精,原是要给这三个竹山教术士一个下马威,省得他们挟技自重,哪知雁高翔一催力,这船速竟然不输于他们,不由得脱口道:“好……”刚一说出,立觉这话是折了自己威风,后面两个字便吞了回去。松仁寿耳目何等灵便,自然听得,微微一笑,躬身道:“小千户所统,真是一枝精兵。”
他这话不说还好,孙鸣珂听他语气中隐含笑意,更是着恼,板着脸,对划船的两人道:“加把劲,你们四人还比不过人家一个么。”
雁高翔见自己的船总超不过孙鸣珂那船,大大不服气。两艘船越行越快。此时离崩云岛甚近了,松仁寿见雁高翔额头青筋暴出,闷着头只管摇橹,知道这三师弟定是好胜心又上来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声道:“三师弟,你是想撞到岸上去么?”
雁高翔这才松开了手。小船速度太快,他虽然没有再摇橹,仍是向前驶去,只是与孙鸣珂的间隔拉开了两丈多。他心中一阵颓然,暗道:“果然术业有专攻,我以为内力强劲,原来连这小千户的四个属下都比不了。”
他心中赞叹,却不知孙鸣珂心中更是骇然。这四人是他得力下属,名唤“翻江四虬”,武功都可圈可点,更擅长水战,哪知居然还比不过竹山教一个最年轻的半大少年。此时他的船已靠近了孙道荣的座船,他转身道:“三位法师,家父便在船上,请登船吧。”说话间,骄矜之气大减。
孙道荣见两艘小船回来得如此之快,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心中有些担心,听得孙鸣珂的声音,方知是竹山教到了。他大喜过望,站起来道:“是竹山教法师么?请,请。”
孙鸣珂抓起一支竹篙,在水上一点,竹篙弯成一张弓样,小船止住了前冲之势,正待跳上孙道荣的座船,眼前忽地一黑,有个黑影竟已抢在他头里上了船。
松仁寿的船还在他身后丈许,这黑影来得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大吃一惊,喝道:“是什么人!”手腕一抖,借这竹篙一撑之力,人一跃而起,向船头跳去,一手已从袖中取出一个五斤重的铜锤,不等落地,一锤便向那黑影砸去。
孙鸣珂人生得颇为文秀,不似将门之子,其实力量颇大,学武时最爱这袖锤。这招“袖里乾坤”使得如行云流水,大为不凡,一锤刚砸出,这才发现抢在他头里跳上船的人竟是雁高翔,不禁呆了呆,不知他怎么会先行上船的。但一锤既出,收已收不回来了,心中叫苦道:“糟糕!砸死了他,竹山教要立成对手了!”哪知这一锤击出,雁高翔双掌一合,一下托住了孙鸣珂的袖锤,微笑道:“小千户,得罪。”孙鸣珂只觉浑身一震,袖锤似是砸在一片泥地上,毫不受力,借势一下站稳,心中骇然,暗道:“我只道竹山教只会些旁门左道之术,原来武功如此惊人!”
孙道荣见雁高翔一掠二丈许,一下跳上船上,也是大吃一惊,孙鸣珂出手也快极,袖锤砸出,他仍来不及说话,待雁高翔接住孙鸣珂的袖锤,这才叫道:“鸣珂,不要无理!”心中却不住地乱跳。他早先认识松仁寿与鹿希龄二人,知道这两人本领高强,心思阴狠,只怕孙鸣珂贸然出手,惹恼了竹山教这些妖人可是后患无穷。但雁高翔接了这一锤,却并无怒意,这才放下心来。
雁高翔划船输了一招,心中大不服气,定要比孙鸣珂先行上船。他一掠而上,接了孙鸣珂一锤,浑身也是一震,心道:“这小千户虽则狂妄,却也有几分本事。”两人第一面时都大大看不起对方,此时知道了对方的真实本领,相视一眼,却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田元瀚坐在椅上,一边啜饮着一杯茶,沉声道:“柳先生,你说前面真不会出事么?”
柳成越侍立在侧,恭恭敬敬道:“禀田大人,其实依小人所见,还是走陆路更有把握……”
田元瀚喝道:“把握把握,若不是你上次让小夫人受了惊吓,本官岂会坐船而行!”
他为了次女之事,遍寻名山还愿。次女出生以来,屡现异相,原本他一个大元高官,对一个女儿也不必如此上心,但这次女非同小可,万万出不得差池。以前有个阚氏法师为谋主,次女一直没什么意外,但这法师常常有事云游天下,只叫几个门下前来护卫,他实在对这两人不放心。先前曾遇到一伙山贼截道,虽靠这两人用异术将那三十余个山贼斩尽杀绝,但杀人时连爱妾谭姬都遭了波及,以至于惊吓过度,若不是看在阚氏法师的面上,他当场便要将柳成越杀了。如夫人得了病,已不堪鞍马劳顿,只好坐船穿过巢湖,庶几让如夫人玉体不再受摧损。他听得柳成越还要说什么走陆路更安全,更是恼怒。
柳成越脸白了白,道:“是,是,田大人放心,小人再不会如此大意了。”
田元瀚哼了一声,道:“过巢湖,要两天光景。若再出什么意外,我就拿你是问!”
柳成越躬身行了一礼,走了舱去。一掩上门,他长长吐出口气,眼中闪出两道寒光。方才他在田元瀚跟前一副低三下四的模样,此时却似换了个人。
他向船头走去。田元瀚这船是平底大船,速度虽然不算快,航行极稳。此时天已擦黑,湖上雾汽越来越大,船头有个身着长衫的人正背着手看着前方,柳成越走到他背后五步远的地方时,这人忽地转过身,躬身施了一礼,道:“门主。”
柳成越走到他跟前,低声道:“有什么异样么?”
这人名叫古般若,是九柳门的副门主,但在柳成越面前,却是恭恭敬敬,连头也不敢抬,低声道:“眼下尚无异样,只是我怕竹山教松鹿两人会追上来。”
柳成越冷冷一笑,道:“古兄,你本事越来越高,但胆子似乎越来越小了。松仁寿和鹿希龄两人纵然追上来,有我两人在,难道会怕他么?”
古般若抬起头,欲言又止,柳成越见他这副模样,不耐烦道:“古兄,你要说什么便直说吧。”
古般若咬咬牙,道:“门主,属下实在想不通,宗主为何要派给我们这个任务?难道,他与田平章的二小姐有什么关系么?”
柳成越叹了口气,原本低低的声音又压低一层,道:“说实话,我也想不通。只是宗主既然有此话,我们也只好这般做了。不过……”
“门主若能得了那函《神霄天坛玉书》,就不必受这份气了。”
古般若脸上忽然显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柳成越却只是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错,若是能得到《神霄天坛玉书》,盖过竹山教自然不在话下,但要盖过宗主,只怕还力有未逮。但若是自己勇猛精进,纵然宗主有若天神,也未必就永远站在自己头上。
他正想着,船忽然微微一震。这震动十分小,若不注意,几乎感觉不出来。他心头一凛,道:“古兄,小心,似乎有敌人欺近了。”
古般若脸上也一下有如死灰,喃喃道:“是,我的七杀水阵已被破了两道!居然还有这等人物!”
他九柳门的尸居余气七杀阵是让江湖中人望而生畏的奇门秘术,古般若最精此道,这七杀阵他已修得水陆皆能,一出发,他暗中已在船底布下七杀水阵。只是田元瀚这艘座船太大,七具法体要护全船身已是勉为其难,力量有分散之弊,但七杀阵何等厉害,纵然力量分散,寻常水鬼连近都近不得船身。只是他接连两番心悸,心知已有两具法体被人暗中毁去。此人有此本领,剩下五具恐怕也难以保全。他跨上一步,双手接连变了几个手印,口中喃喃念颂,随着他的咒声,船边的湖水如同煮沸了一般翻起泡沫,但总不见法体现身。他心中暗道:“不好了,难道七具法体在这刹那间都已被破了么?”
正有些惊慌,柳成越双手一叉,也与古般若一般变幻了几个手印,口中喃喃念咒。有柳成越相助,船头处忽地翻起一个极大的水花,水花中忽地有两个人影翻了上来。古般若一见,登时面如死灰,失声道:“这是那乌衣门的胡云飞!”
这两人面色青黑,都不是活人,是两具抱在一处的僵尸,其中一具正是胡云飞。僵尸遇水即腐,但古般若别出心裁,能让僵尸在水中行动自如。他本以为这是自己的独得之秘,可显然对手比他更擅此道。乌衣门胡子畏与胡云飞两人受他之命拦截松仁寿与鹿希龄两人,古般若也知道以这两人本领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的,只为阻一阻他们的行程。但见一具僵尸便是胡云飞,他已明白,竹山教的行程非但未阻,反倒比他们更快。此时胡云飞抱住了古般若布下的一具法体,两具僵尸都是残缺不全,似乎在水下经历过一场恶斗。
七杀水阵被攻破,竹山教马上便会攻上来了。此时天色已将暗,暝色渐浓,而他们都在一艘船上,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古般若正在惊慌,却听得耳边柳成越轻声道:“古兄,乱为败像,镇定些。”他瞟了柳成越一眼,见柳成越面色如常,正看着前方,心中终于定下来,笑道:“门主说得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法体虽破,嘿嘿,船上活人可有不少。”
柳成越转过头,眼里显出一丝冷酷的笑意,轻声道:“古兄诚智者。慌什么,船上无用之人,布三个七杀阵都够。”
此时有人忽地叫道:“哇,水里有尸首!”却是田元瀚的一个家丁正在船上闲走,忽然见到水面上漂着的这两具尸首。他这般一喊,边上不少人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个不住。古般若心知若是竹山教突然攻上,这许多人的尸首聚在一处,只怕变成对方的法体也不一定,提了提声音喝道:“快散开守卫,有敌人攻过来了!”
这些家丁中有个叫钱之江的,算是胆子最大,也会几手拳脚,笑道:“古先生也忒胆小了,我们兄弟在此,那是秦叔宝胡敬德当门,鬼神莫进!”
胡敬德即是唐将尉迟敬德。因为尉迟敬德本是胡人,民间故有此称。秦叔宝便是唐将秦琼,据说太宗为噩梦所缠,二将戎装守门,为太宗驱鬼,后来两人便成门神了。这出《魏天官梦斩泾河老龙》场面热闹,这些家丁也都看过,听钱之江说得雄壮,纷纷附和道:“是也是也,我等深受田大人之恩,自当报效。”一个个争先恐后,生怕说得不够豪迈,事后被什么人在田平章跟前告上一状,可不是好耍的。
这些人的声音此起彼落,正说得起劲,船猛然间便是一震,仿佛撞到了暗礁,那些人的自吹自擂一下嘎然而止,手快地扶住了船沿,手慢的没抓到,已重重摔倒在地,狼狈不堪。这一撞如此突然,胆小的都已面如土色,胆大的也面面相觑,那方才还口惹悬河的钱之江声音颤颤地道:“古先生,柳先生,这是什么水怪么?”
前几天他们遇到山贼截道。这些山贼人多势众,武功也颇为高强,却被柳成越与古般若信手除去,众人都看到眼里。纵然现在他们牛皮震天,正在自吹自擂之际,但也知道这两人本领非凡,真要有什么水怪找上门来,靠的住还是这两人。
船只突然一震,柳成越和古般若也吃了一惊,但他们仍然稳稳站定。幸好震动只此一下,现在似乎更平稳了些。柳成越看了看左右,但此时天已渐黑,已看不远了。他低低道:“古兄,你的役尸术能隔得多远?”
古般若呆了呆,道:“约摸,十余丈吧。”心中却想道:“怎么?门主是在猜忌我么?”
“松仁寿的功底与你我不相上下,纵然更远些,也差不了一二尺,此时定然只在十余丈外了。只是,我居然毫无发现,难道他这几年本领大大长进么?”
柳成越第一次感到有些惊惧。九柳门与竹山教两派互相知根知柢,都知道双方的本事。松仁寿的本领或许能超过柳成越,但也相去无几,可古般若的本领与柳成越在伯仲之间,鹿希龄与古般若相比就差得甚远。可是自从船只出发以来,他们接连失手,先是古般若的七杀水阵被破,现在船又被撞了一下,这定然又是竹山教弄的玄虚,他实在想不通竹山教为何突然间本领大进。
他正想着,耳边忽地听得一阵水花翻溅,那钱之江嘶声大叫道:“那……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