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尸术是竹山教的法术,九柳门与竹山教同出一源,也有这门法术,名谓役尸术。九柳门有一门极厉害的尸居余气七杀阵,门中高手能役使七具僵尸,布成阵后,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劫,眼前这人显然并没有这本事。他竹山教也有这法术,雁高翔自是不惧,脚髁刚被僵尸抓住,他双足却不提起,反而身子一沉,喝道:“破!”
这一声断喝舌绽春雷,四顶山上都是黄泥,日晒雨淋,极是坚硬,雁高翔却如踩在流沙上一般,人忽地沉下半尺,抓着他脚髁的那两只手发出“喀”一声,被他下沉之力震得骨节寸寸碎裂。雁高翔得意地一笑,道:“还要出花……”哪知下面一个“样”字尚不曾出口,身后的泥土忽地发出一声爆响,一条人影裂地而出,又是一具僵尸。这僵尸一跳出来,一把抓住他的双肩向下压去。雁高翔不曾想到会有这事,他这招“落地生根”用的本是向下之力,那僵尸借力压下,雁高翔的人如钉子一般,一下又被压下了半尺,土已没到了他膝盖上。
雁高翔一刀杀了胡子畏,已对胡云飞甚看不起,不曾想胡云飞绝望之下,这役尸术使得比平时威力大了一倍,雁高翔只一轻敌,竟着了他的道。胡云飞见雁高翔小半个身体已没入泥中,又被僵尸压着,生怕他会突然跃起,拔出刀来,喝道:“小崽子,我叫你今天就是忌日!”
他出手甚快,只一错步便到了雁高翔跟前,只是见雁高翔双脚虽被埋入土中,双手却仍然得空,也不敢太过欺近,远远地便将手中刀刺去。出手之时见雁高翔面色也有点白,胡云飞不禁大为得意,心道:“大哥,我给你报仇了!”
这一刀只消再刺上一分,便可扎入雁高翔前心,就在刚碰上他衣服的当口,雁高翔忽然大吼道:“呔!”
这一声响若旱雷,胡云飞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他也不曾想到这个少年居然能喊得如此之响,手中刀略略一慢,眼前却是一花,仿佛无数胡蜂直飞过来,正打在他前心。这一记凌厉如巨锤,胡云飞被震得浑身一颤,人已向后摔去,腰刀也不知扔到了哪里。
雁高翔一击倒胡云飞,他身后那僵尸也向后倒去。驭尸术若无人主持,僵尸便是寻常尸首。他双手一撑,两腿拔出泥土,已飞身跃出,极快地欺近胡云飞身边,骈指点了他前心要穴。胡云飞见雁高翔双腿尽是黄泥,衣上也有个被撕破的口子,但出手如电,显然没什么伤,心中一寒,心知功亏一篑,已被这少年打得一败涂地了。此时两具法体都已被毁,自己又被点了穴,本来就不是这少年的对手,此时更是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雁高翔击倒了胡云飞,胸口也在不住起伏。胡云飞本领远不及他,他心中实不无轻敌,可没想到胡云飞孤注一掷的反击居然如此凌厉,自己也险些着了道。他拿起腰间的葫芦来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壶酒,凑到嘴边喝了口,塞好塞子,只不说话。
胡云飞被点中穴道后,大为惶惑,先前雁高翔只一招便杀了胡子畏,他只道马上便会来杀自己,但雁高翔只是默默站着不动。正在诧异,忽然听得身后有个声音道:“三弟。”
这声音十分苍老,雁高翔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惶恐之色,道:“大师兄,二师兄。”
胡云飞心一沉,心道:“竹山教原来有三个人啊。”若他们能早些知道,胡子畏也不至于因为轻敌,一招便被雁高翔杀却。但此时知道这消息,实已晚了。
来的两人走上两步,那苍老的声音道:“三弟,你怎么这么狼狈?”
这声音十分和蔼,少年垂头道:“是,都怪我学艺不精。”
声音停了停,胡云飞只觉有个人走到了他身后。他动弹不得,也看不到这到底是谁,心中不住打着转,忖道:“听说竹山教两人,师兄叫松仁寿,师弟叫鹿希龄,此人大概便是松仁寿了。只是他说话很和气,说不定我还能逃得一命。”正想着,却听那老者道:“这位朋友是被你击倒的?”
雁高翔道:“是。”
“唉,我跟你说过,出手之际,须要心存忠厚,不要害别人。”
胡云飞听那老者的语气极是和缓,心道:“我碰到好人了。”若不是被点中穴道,他马上会磕头如捣蒜,求那老者饶命。正在想着,头顶却猛觉得一阵钻心似的疼痛,还来不及感激,便已人事不知。
站在胡云飞身后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长须老者,正是大师兄松仁寿,另一个道装中年人则是鹿希龄。鹿希龄将一枝筷子插入胡云飞头顶心,又在他衣服上擦了擦血渍,道:“高翔,大师兄的话你可要记住了,跟人动手,千万别心软,给他们个痛快。”
胡云飞被刺死,雁高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马上又归淡漠,低声道:“谢大师兄、二师兄教诲。”
此时鹿希龄蹲下来,正往胡云飞尸身上洒着些粉末,忽地手一提,尸身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拉着一样,一下站了起来。他拉开衣领看了看,脸上忽地露出诧异之色,又看看胡子畏的尸身,道:“大师兄,这两人原来并不是九柳门嫡派。”
九柳门嫡派门下,肩上都纹上柳枝之形,柳叶多寡便代表他们在门中地位的高低。只是胡子畏与胡云飞肩头都是光光的,并无纹身。松仁寿哼了一声,道:“寒鸦阵是乌衣门的独门绝学。没想到乌衣门末流如此不成器,居然会投到九柳门门下。当初乌衣门叱咤风云之时,九柳门还不知在何处呢,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捋了把胡须,抬头看了看前面,又道:“二师弟,这儿离孙千户还有多远?”
鹿希龄看了看,道:“过了这四顶山,约摸还有百余里。”
松仁寿没再说话。他看了看一边的雁高翔,叹了口气道:“三师弟,你有点不忍么?”
雁高翔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只是嚅嚅道:“不敢。”
“这世界,唯有强者才能活下去。你若想活下去,就绝不要留情。”
松仁寿的话仍然十分温和,但雁高翔只觉背后都有点凉凉的,垂下头道:“高翔明白,大师兄。”
松仁寿终于微微笑了笑,道:“好吧。希龄,收拾了这两具法体,就快跟上来。”他背着手,已向前走去,连头都不回。鹿希龄迟疑了一下,快步上前,走到松仁寿身边,不再说话,两具尸身僵直地跟在他们身后,雁高翔则走到最后面。鹿希龄犹豫了半天,低声道:“大师兄……”松仁寿忽然打断他道:“二师弟,你觉得我对三师弟太严厉了吧?”
鹿希龄迟疑了一下,道:“是啊。师兄,他好坏总是我们师父的儿子,似乎不该对他太凶的。”
松仁寿顿了顿,也没说话。鹿希龄心头猛地一跳,心道:“我怎么和师兄说这些?啊呀,太冒失了!”松仁寿出手之阴狠毒辣的名声,在江湖上比他的法术更为响亮,鹿希龄跟随松仁寿已久,知道这师兄喜怒无常,一言不和,便会出手。但话说也说了,总吞不回肚里,他又是怕,又是后悔。
这时,松仁寿忽地长叹一声,道:“正因为三师弟是先师的哲嗣,我不敢不对他尽心。只是真不明白,他身上流的是先师之血,怎么动不动便会心软?”
元时的千户乃是军职。这个职位是世袭的,父亲是千户,儿子便也是千户,同样可吃千户的傣禄。父传子,子传孙,瓜瓞绵绵,万世不绝。
孙道荣就是个千户。他坐在船头的椅上,看着眼前这一片浩淼的湖水。六百里巢湖,一眼望不到边,时近黄昏,夕阳在山,湖上也渐渐起了夜雾。今天是十五,但天上乌云密布,看来不会有月亮了。看着这片雾汽,他不禁摸了摸腰间的刀。
这把刀是当初他祖上随木华黎国王南征立功时得到的赏赐,重六斤。每逢阴雨天,刀就在鞘中隐隐发声。据识者说,此刀名谓“小青”,本是前朝名将韩世忠之物,因为此刀杀人极多,刀上聚集了无数冤魂,得到之人若不能镇住此刀,大大不祥。但这把刀锋锐无匹,孙道荣自觉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此刀归自己正是如虎添翼,没什么不祥。当初麾师平叛,握住此刀,便觉勇气百倍,但今天却不知为何,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踏实。
他刚一摸刀,侍立在一边孙鸣珂低声道:“爹,会出什么事么?看天气,似乎要下雨。”
孙鸣珂是他独子,孙道荣是千户,他当然便是小千户。孙鸣珂今年才满二十,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孙道荣也压低声音,道:“怎么,竹山都的法师还不曾来么?”
孙鸣珂道:“爹,有孩儿在,还有这许多家兵,那几个旁门左道之士,来不来都不打紧。”
孙道荣皱了皱眉,道:“鸣珂,你忘了李波辉的事么?”
李波辉是孙道荣爱将,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极受信任,一身武功也大为不凡。当初破随孙道荣攻破一个山贼的寨子,恶斗中丢了一只左眼。那次李波辉一个人便杀了二十余个山贼,经此一役,“独眼龙”李波辉也颇有点名气。不久前孙道荣得到消息,说湖广行省左平章田元瀚南归要经过合肥县境内。十多年前,因为田元瀚参他滥杀,孙道荣险些被斩杀,亏得那时走通了太平丞相的路子才算保住一命,万贯家产也因这一场官司丢了大半,因此他对田元瀚恨之入骨。只是田元瀚官职比他大,后来又一直在鄂州为官,相隔千里之遥,孙道荣纵然痛恨,也只能在背地里臭骂一通,图个嘴上快活而已,表面上却不敢多说一句,旁人根本不知他还有这般一个仇家。此番听得田元瀚携眷出行,孙道荣知道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报仇良机。现在四处兵荒马乱,若是能在荒僻所在将田元瀚一行男女老少尽都杀了,推在山贼身上,自是神不知鬼不觉,还能夺下田元瀚身边细软,小小发一注财。他本是让李波辉假扮山贼去办这件事,哪知李波辉带的三十余个精壮心腹居然一去不回,田元瀚一行却依然南下,让他惊得目瞪口呆,派人查探,发现李波辉一众三十余人竟然曝尸荒野,身上全无伤痕,只是浑身发青,他才知道田元瀚身边定有术士在侧,寻常武士是斗不过他的,这才重金礼聘得竹山教诸子,要他们出手。此时田元瀚一行已到了巢湖边,马上要渡湖南下,若是过了巢湖,那孙道荣便对田元瀚鞭长莫及,无计可施了,因此这一次动手便是最后一个机会,万万不能错失。只是离约定日期越来越近,竹山教诸子仍然未曾出现,实在让他放心不下。
孙鸣珂听孙道荣说起李波辉之事,心中也是一沉。他虽则年轻气盛,但李波辉的本事他也知道的,纵然不能以一敌万,但以李波辉一个人的本事,斗个十几二十个人不在话下,不要说还带着三十多个手下。田元瀚带的人不算多,李波辉诸人又是暗算,居然连一个都没逃出来,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只是他对旁门左道术士见过的不多,也不敢相信父亲所说的竹山教真有传闻中那样厉害。他顿了顿,正待说些什么,边上有个属下道:“千户,小千户,有艘小船过来了。”
孙道荣一下站起来,道:“是什么人?有几个?”
“两三个人的小船。”
田元瀚拖家带口,还带着随从,共有二十余人,那么这艘小船多半是竹山教的人了。他道:“快,快去迎接,定是竹山教的法师到了。”
孙鸣珂忽道:“爹,我先去看看吧,万一不是,岂不是走漏了风声。”
孙道荣想了想,道:“也是。好,鸣珂,你去看看。万一不是的话,嘿嘿。”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们躲在这儿伏击,千万不能被旁人知道,若是什么船户渔民误来此地,那只能怪他们命生得不好了。他看了看孙鸣珂,心中暗道:“渐愧,我真是老了么,还不如儿子想得周到。”只是儿子年纪虽然还不大,已如此精细,他不禁大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