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鲜花与麦克风包围的主席台上站着的医学家卡尔·克兰茨博士正在以瑞典语介绍医学生理学奖的获奖者。面向主席台的第一排椅子上坐着瑞典国王,主席台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穿着正装的获奖者和委员们。宽敞的会场座无虚席,两千余名观众表情肃穆,鸦雀无声。自下午五点仪式开始起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迄今为止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敦子能感觉到整个建筑都带有某种让空气微微颤动的刺啦啦的微弱电流。
他在这里。
乾精次郎的存在是明显的。这一点正在牵引着敦子的恐惧心。但在另一方面,敦子也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情。至少她确信,颁奖典礼迟早会变成一场大乱。只不过在场的两千多人里,并没有什么人担心这件事。在距离日本如此遥远的瑞典,几乎没有人知道远东异国发生的骚乱。就算有人听说过,也把它当作荒诞无稽的流言,完全没有当真。
“啊,刚刚国王的脸,忽然变了一下副理事长的脸。”邻座的时田浩作对敦子耳语道。
“不要怕,”敦子也耳语说,“那是他的花招。”
敦子他们完全听不懂瑞典语,乾精次郎应该也是一样。要是他能听懂,对于那些夸赞敦子和浩作的言辞,肯定会做出激烈的反应才对。瑞典语的演说结束之后,卡尔·克兰茨博士略微提高了声音,开始以英语简单陈述获奖理由。敦子紧张起来。如果这场解说也安然结束的话,自己和浩作就要踏上绒毯,走下带有扶手的台阶,来到国王的面前,接受奖状、奖杯,以及装有支票的信封了。
“为了表彰您所发明的、用于精神疾病治疗方面的精神治疗仪器,以及运用它而得到的许多重大成果,斯德哥尔摩诺贝尔基金会决定授予您本年度医学生理学奖。在这里,这已经变成了让人厌恶的黑暗浪漫主义,在血之祭坛上,不断被鲜血浸泡。但正是在鲜血之中,有着赎罪的力量。所谓生命,就在鲜血之中。生命必须以血来偿还彼岸的生。”
敦子握住浩作的手:“开始了。”
卡尔·克兰茨博士的声音下贱地皲裂,身形也开始扭曲起来。
“混蛋。就是不让我们好好领奖啊。”浩作叫道。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发出疯狂笑声的卡尔·克兰茨博士化作了满是黑血的狮鹫兽,上半身搭在桌子上,头部对着敦子咆哮。“女人啊,将你的血献上祭坛。女人就是邪恶的最大基础,是不幸与耻辱的仓库。”
怪物的巨大声音,瞬间就被会场里突然迸发的悲号、叫唤、怒吼声淹没了。第一个逃跑的是管弦乐指挥台上的指挥,接着是国王的随从们一起站起来逃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嘉宾们,有的踢倒了椅子,有的当场晕了过去。太靠近怪物的领奖者和委员,还有坐在不远处的二楼包厢上的领奖者的家属,只知道睁着疑惑的双眼,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是恐怖的世界,也是由自己的恐怖构成的世界。无处可逃。敦子为了激励自己,对浩作说,“别怕,加油,就在这里作战吧!”
可是现在该做什么才好?能得到梦的力量吗?粉川利美在哪里?他不是嘉宾,应该不在这个会场里,那他是在哪里呢?
狮鹫兽仰头对着会场高高的天花板咆哮。青紫色的光在二楼包厢的周围闪烁,有一个巨大的东西浮在空中,逐渐逼近主席台。
大日如来的身影。
一楼中央的通道上也跑来了一个带着武器的金光闪烁的人。那是不动明王。从脸型上看,很明显,大日如来是玖珂,不动明王是阵内。狮鹫兽的咆哮是在畏惧那些东方的伟大存在。怪物变了方向,跳起来,向敦子和浩作猛扑过去。
枪声。狮鹫兽在呆若木鸡的两个人眼前倒下,消失了。由主席台的门后跑来的是粉川。他的枪把只差数秒就被狮鹫兽咬断咽喉的敦子和浩作救了出来。周围的人全都跳起身,发出尖叫和怒吼,四散逃窜。怪物纷纷出现,会场里惨叫声此起彼伏。
“逃吧,”能势出现在他们两个人面前。虽然知道无处可逃,但也不能傻站在原地不动。能势叫道,“暂且先逃到我的梦里去。”
是啊,日本现在正是夜晚。能势、玖珂、阵内,都是睡着了在做梦的时问。敦子顿时明白了。他们接收到了乾精次郎正在袭击自己和浩作的梦,于是通过梦境在现实里出现,来救自己了。
“快去吧。”粉川逆着逃跑的人流挤到两个人的面前,喘着粗气说。
身在梦中的能势,以超现实的能力改变了现实。能势、敦子、浩作三个人置身在绵延山脉脚下的田地之前,正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那是帕布莉卡熟悉的烟酒店的后门,竖着车站牌的地方。
“这是我的故乡开始的地方,”能势以梦中的语调向浩作介绍说,“也可以说是一系列的梦开始的地方。”接着是不成语句的呢喃。
“站在这里说话吗?”浩作兴味索然地说,“没有别的可以说话的地方了吗?可以冷静下来商讨怎么对付副理事长的地方?”
“那样说来,”能势立刻带着两个人移动到大学时代喜欢的、也是经常去的那家铁板烧店的角落去了。
周围的客人紧盯着围着铁板的桌子的三个人。多数好像都是男女学生。和以前不一样了啊,能势想。梦也有历史吗?或者说,这个铁板烧店到现在也存在着——这是在现实里吗?
“阵内和玖珂还在战斗吗?粉川先生也在那里?”
“不,怪物消失了,”不知什么时候,面向收银台、背对三个人的阵内回过了身。已经不再是不动明王了,但那份精悍还是没有变,“那个副理事长也跟到这里了吧。”
邻座身穿燕尾服的玖珂侧过身,无声地点头。
“但是,会场已经陷入不可收拾的大混乱了吧,”敦子叹息道,“搞得诺贝尔奖一团糟。”
“以梦的力量把时间返回到开会之前吧,”玖珂微笑着说,表情之中似乎有一种让人信赖的感觉,“不过在那之前,必须要先讨伐那个乾精次郎。”
乾精次郎要是如此简单就可以“讨伐”的话,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了。大家都发出“唔”的声音,陷入了沉思。略显脏乱的铁板烧店里,不知什么时候,相对而坐的瑞典国王和卡尔·克兰茨博士出现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桌子旁,正在眨着眼睛打量周围。
“来了。”敦子呻吟般地说。
乾精次郎的憎恨,正在流入能势的梦里。不对。这里虽然原本也许是能势的梦,但现在已经快要分不清是谁的梦了。也可能全体人员都被拉进了乾精次郎的梦里。
“铁板烧开始变成讨厌的黑色玩意儿了,有点像是内脏,”能势也说,“不和谐啊,这样的东西我的梦里可没有。”
连同铁板烧店的桌子一起移动到了密林之中。玖珂不见了。密林里充满了乾精次郎式炙热的能量,但显然不是乾精次郎的梦。这里是莫罗博士岛,能势想,并且立刻把这个想法传给了大家。阵内隐约记得故事的内容,他应了一声“好”,掏出小刀,反手握住。好,对决吧,变成了帕布莉卡的敦子如是说,而且这里全都是战友。
“虽然我已经死了,”前面出现了满身是泥的冰室,他穿着白衣,巨大的身躯需要仰头去看。他瞪着小小的圆眼睛,可怜地说,“但一直没有忘记被杀的仇恨,还留着临死时候的意识。这里都塞满了。”
“哇!”浩作害怕地叫道,蹲进草丛里。
因为是在梦里,阵内投向冰室眼睛的小刀没有发挥效果,只是让冰室的脸变得更加可怕去威胁浩作而已。能势一边回想有着老友们出场的梦,一边大叫着“去”,猛冲向冰室。草丛里出现了几个衣衫褴褛的兽人,他们是从能势的心中呼唤出来的,随着能势一同扑向了冰室。他们似乎是高尾、秋重、筱原几个。
冰室瞬间变成乾精次郎的脸,消失了。就连乾精次郎也被这些从未见过的可怕兽人吓到了吧。
场景变成了大教堂,充满了赤黑色的光芒。阵内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没办法进入这里,还是被关在外面了,取而代之的是岛寅太郎的加入。
“这里很危险,”岛寅太郎说,“显然是在乾精次郎的梦里啊。我在梦里被带来过这里好几次,每次都被他折磨。”
“那,还是去我的、我的梦里,”能势忍耐着即将陷入深沉睡眠的感觉,邀请帕布莉卡他们,“然后去旅行吧。能带着大家一起去,我很幸福。到最遥远的地方去吧。”
日式旅馆的一处房间。白昼的蓝天与阳光。由窗口可以看见田野。似乎是虎竹旅馆。岛寅太郎和时田不见了,房间里只有帕布莉卡与能势两个人。大家就算各自返回了自己的梦里,可浩作去哪里了呢?是被绑架到乾精次郎的梦里去了吗?屏风向两边打开,柿本信枝以衣冠不整的浴衣姿态盘腿而坐,可怕的头发偏在一边,变形的下体暴露在外,她正瞪着两个人。
“恋爱如梦似幻。是我自己的悲哀。想要咬死你啊。”
这个妖怪是能势最害怕的东西。他畏惧这种恐怖和淫猥,逃向窗户,向在田野里卖菜的难波求助。“喂!难波、难波、难波,过来,帮帮我。”
但是难波只是笑着摇头,坐上巨大的西红柿,飞到距离地面只有三米左右的街道上空,向远方飞去。
“是啊,”帕布莉卡说,“这是我的恐惧心。被副理事长利用了。”
“那样的话,寅夫,来,”为什么能势呼唤儿子的名字?
虽然在叫“寅夫”,能势的心中出现的还是虎竹贵夫的形象。从地下出现的巨大老虎扑向柿本信枝。已经失去形状的她更加不成形状,没有固定形状的肉体被老虎一口口咬碎,血流不止。
帕布莉卡明白,这其实是在同乾精次郎进行令人窒息的战斗。现在正在相互角斗的时候,但还没有到达能够讨伐他的地步。说起来,所谓“讨伐”他,是要把他变成什么样的状态呢?是把他的强韧自我击溃吗?如何才做到这一点呢?
如何才做到这一点呢?
场景再度切换,但又回到了大教堂。稍稍疏忽一下,就被带回了乾精次郎的梦里。但这个大教堂却和刚刚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举行的那个音乐厅非常相似。杳无人影的大教堂里,只有帕布莉卡一个人。中央的祭坛上树立着真人大小的挂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因为痛苦而不断扭动身体的耶稣裸露着身体,洁白光滑的皮肤上流淌着鲜血,十分煽情。为什么自己会感觉耶稣像如此蛊惑?帕布莉卡叫了起来。那是小山内守雄。正因为如此,那个流着血的、痛苦而又美丽地扭曲着的身影更显色情。那么这便是乾精次郎心中的耶稣的形象,是他信仰的对象吗?
“女人,”乾精次郎的铜锣声在教堂中回荡,“你这污秽的东西,人生的累赘,朽木、毒虫、蚍蜉。捏死你,把你切得粉碎,用你的残骸奉献给祭坛。”
彩绘玻璃纷纷碎裂,碎片飞向帕布莉卡。无处可逃。她想钻到椅子下面,可是地板起伏不断,也很危险。能势、浩作、阵内、玖珂,能感觉到他们正在拼命想要帮助自己。但乾精次郎把他们从自己的梦里排除在外,牢牢地将第一个祭祀品定在帕布莉卡身上。
能势为了救出远处的帕布莉卡,就像冲破塑料薄膜一样,拼命冲进乾精次郎的梦里。梦中对帕布莉卡的热切思念,也许是因为身在梦中的缘故,极度高涨。能势便借助着这份情感,冲破了乾精次郎的屏障,硬是闯了进来。刹那之间,能势的眼中看见,乾精次郎的潜意识的硬壳被自己激烈的爱与憎恨撕开了一道缝隙。他凭借只有梦中才有的逻辑,向乾精次郎发起了攻击。
能势跳上祭坛,扯下了小山内守雄扮演的耶稣腰上的遮羞布。在他双腿之间,正如能势以梦之力强烈祈念的一样,长的是女陛下体。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乾精次郎的狂笑充满了教堂。天花板纷纷掉落,彩绘玻璃的碎片四处飞舞,变成老鼠的尸体、德语词典、葡萄酒杯、圆珠笔、蝎子、猫头、注射器等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充满了空间。所有这些东西化作龙卷,变成怒涛,在教堂里疯狂飞舞。
“发狂了啊。”时田浩作的声音不知道在哪里叫道。
大教堂消失了。除去不知陷入了何种状态的乾精次郎,各人都返回了各自的梦或现实去了。
玖珂一直在等这个瞬间。他将自己所具有的全部梦之力瞄准了时间的逆转,等待着。利用想要返回过去的梦的性质,他要在特定的时间里让梦苏醒。他成功了,但也耗尽了身体与精神的力量。
玖珂失去了意识,陷入混沌之中。
卡尔·克兰茨博士开始以英语陈述:
“为了表彰您所发明的、用于精神疾病治疗方面的精神治疗仪器,以及运用它而得到的许多重大成果,斯德哥尔摩的诺贝尔基金会决定授予您本年度的医学生理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