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东面的半边有着高高的玻璃天幕,像是大型浴场一样。千叶敦子、时田浩作、粉川利美三个人一走过来,坐在窗边的冰室父母便站起了身,远远地对着时田鞠了一躬。他们以前曾经见过几次时田,认得他的样子。
冰室父母坐的地方很宽敞,阳光虽然穿过了高高的玻璃天幕,但并没有直射在座位上。各个包厢之间都有屏风隔开,看不到别处座位上的人。而且不管人多人少,屏风反射的低沉杂音也会屏蔽掉隔壁的声音,不用担心被人偷听。对于冰室的父母和敦子他们接下来将要讨论的话题来说,这是一处最理想不过的餐厅了。原本也就是菊村警视正介绍的这个地方,他经常会来这里。
从木更津赶来东京的冰室父母,是一对六十多岁的善良老夫妻。他们的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显示出他们对于冰室一直以来的行为异常不解。在时田介绍粉川利美警官身份的时候,两个人更是惊愕无比,差点当场哭起来。
“那……请问是不是小启卷进了什么案子……?”
“这个目前还不太清楚,”粉川对着冰室的父亲摇了摇头。老人长得像是一位渔夫,实际却是经营着一家布匹店。“因为时田教授向警局递交了宣告失踪申请书,所以我才会过来这里。至于说是不是卷进了什么案子,我暂时也不好判断。反过来说,这一次来也是想向您二老问一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信息。”
“是……但是,没有参考,什么都……”母亲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在空无一物的空问里游移。“说起那个孩子,别提有多……有多瞧不起我和他爸爸了。一直到现在,连个电话都没给我们打过……”
“冰室正在参与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敦子解释说,“我也是研究组的成员之一。不过,围绕这个研究,研究所内部出现了一些争执。就连时田教授,您看,也有点消沉。”
浩作把巨大的躯体蜷缩在家用型圆桌的桌边,塞在敦子和粉川中间。对于敦子的话,他哼哼了几声,晃了晃身子。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想起了一些让人厌恶的事。“对不起,冰室的事情我有责任。我没有关心他的情况。”
“那……该不会……被杀了吧……”父亲搭在桌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他压低声音说。
啊!母亲惊呼起来,一个劲地摇头。
敦子和时田不敢说出真相,良心的苛责让他们垂下了头。事实上,时田并没有提交什么宣告失踪的申请,但为了阻止冰室的父母提交同样的申请,粉川只有昧着良心这样说:
“因为涉及到重要的研究,我们也正在全力搜索,一定会想办法找他出来的。我知道您二老非常担心,但是无论如何,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要让他们等到什么时候呢?就算找到了活的冰室,也不会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冰室了。一想到这一点,敦子的心中便划过一阵苦痛。
梦中深夜的垃圾场。冰室真的被扔在那里了吗?敦子已经把那个不知地处何处的垃圾处理场打印出来、交给了粉川,粉川的下属也开始秘密调查垃圾场的具体位置。敦子还记得桥本在自己的梦里不小心暴露出垃圾处理场的时候小山内那副慌张的模样。由此看来,冰室十有八九是被杀了吧。
“我们对研究什么的一点都不明白,不过您刚刚提到内部的争执,那指的是……?”
对于父亲提出的这个问题,敦子瞥了粉川一眼,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也同意向对方解释一部分真相。至于该说到什么程度,来这里之前已经讨论过了。
“简单来说,就是有人觊觎我们的研究成果,要争夺研究所的主导权。更过分的是,他们要抢夺我们的研究成果。而冰室先生恰好知道其中一部分研究内容。”
浴场般的嗡嗡声回荡在充满了平和气息的餐厅里,然而这股宁静却突然被一声尖叫撕裂了。那声音似乎是来自旁边包厢的一个年轻女子。紧接着,金属托盘掉在地上的脆裂声、玻璃餐具摔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响彻了整个餐厅。音量之大,恐怕连餐厅的设计者做梦也想不到。
顾客纷纷站起身子,一个个手指着天幕,骚动不安。天幕外面,一个巨型的人偶娃娃正隔着玻璃俯瞰餐厅里面,背后则是一片蓝天。那个娃娃瞪着漆黑的眼珠,脸色惨白,让人毛骨悚然。它鲜红的嘴唇大大地张着,像是在笑,但却听不到笑声。
“嘻嘻嘻、哈哈哈!”
“那是什么?”
“怪物。”
敦子腿都软了。这不是冰室的梦吗?是冰室的梦混进现实里了吗?或者说是在自己的梦里?自己仍在迷你DC的副作用下醒不过来,又受到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的影响,被迫看到了冰室的梦吗?
“是冰室!”时田浩作哀号起来。
“啊,什么?!”冰室的父亲也发出惊叫。
只有粉川镇定地注视着人偶,慢慢站起身,然后又向四周扫视了一圈。
时田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嘴里不断地喊着,“是冰室!是冰室!”
嘈杂声中,冰室的母亲从桌边探出身子,大声问时田,“什么?为什么说它是小启?那个人偶到底是什么?”
比起自己的安危,敦子更担心时田的精神状态。不管眼下发生的是梦还是现实,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时田的精神状态倒退。“没关系的,醒醒、醒醒,镇静一点,求求你了。”
粉川在自己身上敲了几下,对敦子说,“我不知道迷你DC的副作用是什么样子,但是至少我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梦。我不是在梦里断言说它不是梦。我们是在现实里。一切都是现实。”
他的反复强调,反而更显得是在说服自己。迷你DC的副作用。难道说其中还包含有令梦境产生现实感的功能?我们该不会是身处在这样的梦境里吧,敦子想。粉川之所以那么强调这是现实,恐怕也是感受到了与敦子同样的不安吧。
“是表演,助兴表演!”
周围的叫喊声渐渐平息下来,转而出现了“哇哦”一类的低声赞叹。有人也站起身来随声附和,既是安慰自己,也是让周围的人放心。
“是什么活动?”
“妈的,这个玩笑开过头了吧!”
“在拍电视吗?”
“是吧。”
“肯定是。”
嘘声四起。
“混蛋。”
“滚吧,滚开。”
人偶娃娃把只有两根手指的手掌摊开到最大,涂着白胡粉的手掌上,黑色裂璺如同掌纹_般清晰可见。身穿长袖和服的人偶,将手臂高高举起,然后对着天幕的玻璃重重砸了下去。
玻璃粉碎,碎片纷纷落在地板上。在场的所有人直到这时才终于明白眼前并非是演戏,大家全都跳了起来。好像有人受伤了。餐厅的混响设计给四起的地狱般哀号增添了不少效果,多数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们失去了冷静。所有人都向餐厅大门冲去,留在座位上的只有被吓昏过去的人。
玻璃碎片没有溅到敦子他们所在的地方,但粉川觉得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走吧,我们先出去。”
在粉川的引导下,五个人沿着墙边走向出口。如果这场骚乱召来了警察,粉川就不得不向他们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和敦子、时田在一起,所以尽早离开才是上策。但是——敦子想——真的能逃走吗?如果这不是梦的话,那个人偶就是冰室的化身了吧。若是真的如此,那么不管逃去哪里,那只阴森可怕的人偶都会一直追在后面的吧?
“对了,小启确实有一个那样的娃娃,一直当个宝贝似地藏着,”冰室的母亲浑身颤抖,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以同样颤抖的声音不停追问时田,想要打听儿子的下落,“可那怎么会是小启呢?时田教授,你为什么会喊它是小启?请告诉我,时田教授,请告诉我!”
“别这样,”父亲冰室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用同样颤抖的声音劝说,“先逃吧,有问题等一下再问。”
人偶用手敲碎了天幕。敦子抬头望去,那双滚圆的眼珠明显是朝着自己这一行人的方向来的。就算逃到了外面——啊,不对,如果逃到外面,那个怪物岂不是追得更紧?而且它在追敦子的时候还会伤及路上无辜的行人。别的姑且不说,至少对于粉川这位公共治安的最高负责人来说,这也是不小的麻烦吧。
可是,如果这不是梦,那就连可以与之抗衡的办法都没有——不对,或许会有,敦子想。自己身上不是也残留着迷你Dc的后遗症吗?不过说是这么说,可到底该怎么办?像在梦里一样行动就可以吗?这种事情,可能做到吗?
然而跑到餐厅外面,敦子再回头去看的时候,却发现刚刚耸立在身后的高达十米的人偶娃娃已经不见了踪影。马路上没有任何混乱的迹象,车来车往,川流不息,只有那些从餐厅里跑出来的人一个个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过,餐厅东面的玻璃天幕连同铁框确实已经被破坏了,显示出刚刚承受过巨大的力量。
对于餐厅里跑出来的人所做的描述,路人纷纷嗤之以鼻。不过不管再怎么不相信,有好几个头破血流的人也是真的。既然有这么多伤者,警车和救护车肯定马上就会赶过来的吧。
“别留在这儿,快点,我们走吧。”粉川催促着大家。
身为警官,为什么不留在现场调查取证呢?冰室的父母向粉川投去充满疑惑的目光。一行人来到附近一个车站,粉川这才解释道,“对您二老来说,刚刚发生的事情应该像是一场恶梦吧。其实对我们也是一样。虽然意思上有点小差别,但这确实是一场恶梦。刚刚发生的事情是否与冰室先生有关,我们必须要通过科学、冷静的方式调查。我身为警视监,正是为了保持冷静的态度,才从现场离开,以免被卷入混乱的局面当中。我不敢请求您二位的理解,但至少,在厘清事态之前,请先给我一点时间。”
“可是,那个……那个人偶,”母亲越说越激动,都有点歇斯底里了,“它是小启吗?那个人偶真的是小启吗?小启怎么会变成那种样子?!”
敦子对这位母亲的直觉感到惊异,尽力安抚她说,“时田只是由那个人偶联想到了冰室先生。他非常牵挂冰室的下落,又被突然出现的人偶吓到了,所以才会那么喊。人偶怎么可能是冰室先生呢?不会的,完全不可能。”
“是我昏头了,”冷静下来的时田也道歉说,“是我在胡说八道,让您担心了,真是非常对不起。”
几个人对冰室的父母连哄带劝,好不容易让他们坐上了电车。三个人决定回到敦子的住处,讨论如何控制事态的发展。
他们在车站前叫了一辆出租车。经过刚才那家餐厅的时候,只见门前已经停满了警车和救护车,甚至还来了好几辆报社和电视台的采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