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世纪,随着帝国权威的失坠和文艺复兴的发展,罗马天主教会的统治也产生动摇,不得不在欧洲各地致力改革。改革过程中当然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不同于正统的异端教会。到了16世纪初,德国、瑞士等地更是出现了民族宗教改革运动,并最终发展成为新教。
在这一时代中出现的异端教派中的一支,一般被称为撒克逊密教的,试图继承罗马天主教会丧失的文化及思想上的统治力。然而,这支教派后来对于教义的学术探究愈发褊狭,逐渐被当做异端中的异端,多次遭受镇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支教派的信徒数量非常少。不过,尽管信徒很少,这支教派却依然在各个时代细弱却又坚韧地延续着,其基础主要来自于不被大众认可的宗教学者、艺术家、自然科学者们组成的地下结社。
到了本世纪,在维也纳,整个城镇都开始显露出一股色情的氛围。随着弗洛伊德的性解放,古斯塔夫·维内恩(Gustav Wyneken)的“青年文化”团体等诸多思想体系之间的复杂影响,在以犹太青年为中心的中产阶级和学生之间,同性恋的风潮开始流行,以同性恋为目的加入撒克逊密教的学者与艺术家成为教派的中心,祭祀仪式中也融入了同性恋的色彩。在这之后,撒克逊密教为了逃避世人、特别是对待同性恋极其严厉的天主教会的视线,故意将名称改成了与当时正在慕尼黑兴起的艺术运动非常容易混淆的分离派。
乾精次郎第一次听说这支教派,是三十多岁的时候在维也纳大学留学的期间。这时候二战已经结束了十几年,同性恋也开始在维也纳大学里悄悄复活。身为美男子的乾精次郎入学之后不久便接受了来自医学部某教授的同性爱之洗礼,并且在他的劝诱下加盟了教派,随后在加盟仪式上又接受了作为宗教仪式的真正的洗礼。
分离派以信仰希腊文化和思想为背景的古代神秘主义为特征,举行希腊主义的秘密祭祀仪式。这一点与东方正教会颇为相似,不过在他们的礼拜中却又使用了浪漫派末期的煽情音乐,在焚香中也会混入麻药。
分离派的教徒多是喜好辩论的人物,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教派基本上不限制任何对《圣经》与教义的诠释上的争论。不过话虽如此,但只要是会议上决定了的教义,就被认为具有绝对的权威,每个教徒都必须遵守。教徒的议论多数都是在讨论如何将最先进的文化与思想成果融入到教义之中,加之多数教徒多少都有受到尼采超人思想的影响,教义也就逐渐脱离现实生活,变得愈发褊狭。他们认为,“现行制度”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坏的,因此作为神之子与超人的分离派的成员,不被世人接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成员们可以采取一切手段与现行制度的所有权威和权力进行圣战,圣战所取得的所有权威与权力也都全部归属于教派,同时也可以为教派的全体成员所用。对他们来说,耶稣既是与制度作战的同志,也常常是他们同性恋的对象。
对于乾精次郎而言,被其他的医学家夺走诺贝尔奖,也是宗教劫难之一。在那之后,他遵从教义,将守护超越制度的伦理道德、守护科学的正统性,作为自己的圣战使命,奉为自己人生的信条。
乾精次郎在维也纳留学期间,曾经游历了各地的美术馆。他欣赏过罗马的卡皮托利尼博物馆中圭多·雷尼的《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和其他许多充满了异教与同性恋风味的绘画,并为之深深沉醉。受到这些绘画的影响,乾精次郎也开始爱上了古典的、极具希腊风格的美貌青年。然而回国之后,在日本人中几乎看不到那样的青年,这让他非常绝望。
乾精次郎没有结婚。为了逃避制度的监视,分离派的教义也允许教徒同女性发生性关系,甚至结婚也在许可之列,但沉迷女色却是违背教义的,当然也违背了作为神之子及超人的教徒身份。乾精次郎也只是把女性作为性欲的发泄工具对待,从来不承认其精神性。他所爱的,只有自己年过半百时邂逅的小山内守雄一个人。时代变迁,日本也有这样的美貌了啊——当乾精次郎第一次遇到小山内的时候,他便为此喜悦不已。在庆幸自己活到了这一天的同时,他也不禁为自己步入老年而感到悲伤。幸好小山内尊敬乾精次郎,也终于回应了他的爱。就这样,乾精次郎全心全意地爱上了这个充满了古典风味的、希腊式的美貌青年。
乾精次郎对于身心症治疗的成功,主要是受到教派秘密仪式的启发。在仪式上,教徒们吸入麻药,沉湎于神秘的冥想。乾精次郎便是把这样的方法引入到自己的治疗中。因此,在获得诺贝尔奖提名的时候,他保持了谦虚的风范,认为自己的所有功绩都应该归功于分离派。但最后那份功绩却被一个英国的内科医生夺走了。后者仅仅是单纯运用了他所提出的方法而已。从那之后,乾精次郎便化作了一味诅咒现行制度的恶鬼。他相信只有自己的治疗方法和作为其理论支柱的古典精神分析理论才是精神医学的正统,将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视为邪道,与之不断战斗。
而在今天,圣战的对象自然就是开发了PT仪的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当然也包括只知道运用这种反人类治疗技术的现行制度。
其实对于PT仪、特别是作为其终极发明的迷你DC,乾精次郎也并非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他也知道那本是对于提升人类精神大有用处的仪器。而且实际上在他与热恋的小山内缠绵的时候,他也会用上夺自时田浩作处的迷你DC,与小山内共同徜徉在异教的法悦之中。对于在神秘冥想的同时传授教义的精髓、将小山内一同导向法悦的过程来说,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迷你DC更具效果了。哪怕是为了教派的兴盛,也应该将迷你DC广泛施用在未受拯救的现代人身上,尤其是他身边那些全身都浸满了制度之恶的、只知道供奉技术恶魔的医学者和科学家们,让他们早日清醒过来。自从小山内某次提及自己的容颜仿佛耶稣以来,乾精次郎在充满慈爱地爱恋小山内的同时,也自觉自己真的化作了耶稣,并开始以精神医学界的救世主自居。
小山内作为优秀的精神医师,当然非常了解乾精次郎的心理,同时也对他产生了认同感。为了将精神医学研究所的主导权授予自己所爱的恩师,他从大约半年前便开始了地下工作。第一步是拉拢冰室,成功以后则是令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的盲目崇拜者津村和柿本发病,传播分裂症会传染的恐怖谣言。在那之后,事态开始沿着小山内他们的设想自行发展下去,其速度甚至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到了最后,拿到了迷你DC的小山内和乾精次郎,决定不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时机,抓住机会采取行动,一鼓作气取得胜利。他们使用被乾精次郎称为“恶魔之源”的迷你DC,依次令岛寅太郎和时田浩作发病,只剩下千叶敦子一个人。不过对于千叶,他们不太敢贸然行事。她是擅长化身“帕布莉卡”使用PT仪治疗精神疾病的优秀医师,要把她也变作迷你DC的祭品,恐怕不像对付岛寅太郎和时田那么简单。更何况她已经生出了戒心,而且若是一击不能成功,她的反击恐怕非同小可,安全的做法还是避开她的锋芒,把她在研究所里孤立起来更好。
乾精次郎在自己的医院里接到小山内的电话,听说岛寅太郎不知去向的时候,他便认定岛寅太郎一定是被千叶敦子藏起来了。这时候虽然已近黄昏,乾精次郎还是赶到了研究所,把研究所及附属医院的职员、医师、护士长等主要员工全部集中到会议室。那是经常举办记者招待会的会议室,可以容纳两百人以上。在乾精次郎发言之前,小山内首先说明了目前的情况:
“突然召集大家过来开会,是因为发生了对于包含附属医院在内的研究所来说极其重大的事态。诸位应该已经注意到了,研究所目前出现了一些不愉快的传闻,影响到了研究治疗所必需的平稳局面。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更应该直面事态,努力改善目前的状况。接下来副理事长将要说的是,在表面的事态背后,有一些波及整个医学界的重大问题,可以说已经摆在了诸位的面前。关于副理事长的谈话内容,希望诸位能够仔细斟酌。”
那么有请副理事长——在小山内的催促下,乾精次郎站到了讲台前。他用仿佛隐藏着胁迫意味的眼神扫视了台下基本上清一色白衣的百余号人一圈。都在恐慌吧——乾精次郎心想——长期以来可以依靠的人不在了吧。岛寅太郎也好,时田浩作也好,都不是可以当作指导者依靠的人物,然后千叶敦子又是女流之辈,真可怜啊——乾精次郎不禁有些怜悯眼前这些员工。事到如今,威胁也罢,恐吓也罢,劝诱也罢,欺骗也罢,这些人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乾精次郎带着冷酷到足以让所有人深刻领会的严厉表情,君临讲台。
“作为从事医学的人,我们必须以强烈的自觉警惕那种无视人类的尊严、只知道依赖科学技术的做法。到今天为止,我们研究所的方针真的正确吗?在出现如此事态的今天,我想,我们不得不认为,研究所的方针是错的,本应该踏上医学的正道才对。身为副理事长的我,对此当然也需要承担责任。正是因为我没有坚持强烈反对,才导致事态发展到如此可叹的地步。具体来说,这是有几个职员鲁莽进行PT仪的开发失控而产生的恶果。其中甚至出现了医师自身都发生精神错乱的情况,这当然会引起外界媒体的关注,煽动他们的好奇心,使研究所陷入尴尬的局面,甚至面临连过去的违法诊疗行为都要暴露的丑态。而现在更是连岛所长都失踪了,原因都不清楚。这一连串的事件,其根源可以说都在于研究所大错特错的方针上。”
大多数职员都是首次听说岛所长行踪不明的事,有些人发出叹息,有些人绝望地叫喊,议论声四起,会议室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因此,我临时代行理事长一职之事,也在此向诸位一并说明。我提出的方针是,迄今为止犹如失控列车一般朝着技术开发一边倒的恶习,首先需要彻底断绝。我想对于诸位自身来说,研究所里迄今为止所进行的非人性的治疗技术,应该也抱有抵触性的认知吧。对于令人眼花缭乱的开发速度以及过于匆忙的态度,应该也怀有极大的疑问。”
桥本和羽村操子这些站在最前排的人,事先就受到过小山内的叮嘱,要给副理事长提供支持,这时候纷纷用力点头。
“根本弊病在于目前的研究方式。所有资源都提供给特定的个人,试图支持他们获得诺贝尔奖,这一出发点本身就是错的,”乾精次郎的声音大了起来,“今后要返回到以患者为本的医学根本原则上来。我强烈要求诸位为了探究人类的精神医学而努力。另外,为了革除理事长的独断专行,研究所与医院内会进行人事改革,与之相伴的PT仪今后的开发问题,当然也要从同样独断专行的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手中取回,重新成为全体人员的研究对象。”乾精次郎的演讲达到了高潮,“诺贝尔奖绝不是科学家的目标,可见的荣誉绝不是从事医学研究的人的荣誉。此时此刻,我们必须扪心自问,什么才是医疗的真正荣誉。然后,我们还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