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敦子终于结束了对浩作的诊断。
虽然时田处在严重自闭的状态,他的身躯也过于庞大,靠女性的力量搬运是不可能的,但毕竟不是毫无办法。敦子叮嘱牧子务必锁好门窗之后,把时田带回了自己的住处,等他睡着之后,给他戴上戈耳工,通过采集器对他的梦境进行了分析。
发现他还没到人格崩溃的地步,敦子稍稍放了一点心。这应该是急性分裂症的一种,不过还没有进入急性发病期。时田本身并没有潜在的分裂个性,外部施加的强烈妄想刺激对他来说终究是一种异己成分,虽然现在状况比较严重,但只要假以时日,肯定可以治疗痊愈,只要小心进入缓和期之后的复发及慢性化倾向就可以了。
浩作受到的投射,基本上都是来自分裂症患者的梦。可爱的玩偶娃娃,味道甜得腻人的糖果和巧克力棒,幼稚的游戏机世界。由这些内容敦子推测,除了冰室不会再是旁人。这也就是说,冰室也已经患上了分裂症。敦子进一步推测,冰室应该是受到了某个重度分裂症患者的直接投射而发病的。说起来那个患者,敦子也曾经为了治疗进入过他的潜意识世界。“20世纪60年代的时候,晚上也会出太阳”、“越南战争中我被父亲带到日式酒馆,在那里体味到性的气息”、“伊势湾台风登陆的时候我正和中曾根首相一起泡澡,然后我就呼地飘上了天”,诸如此类。玩偶娃娃用德语说个不停,自我封闭的时田睡醒以后也在专心听着玩偶娃娃的饶舌。
也就是说,罪犯在用重度分裂症患者的梦境投射给冰室、使他患上分裂症之后,又录下冰室梦境的若干片断,投射给了时田。虽然智力有差别,但同为宅男,冰室的梦境可以相对轻松地融入时田的潜意识——由这种天才般的奸诈看来,应该是有乾精次郎插手其中的,敦子想。
在给时田浩作进行诊断的时候,敦子所用的PT仪也接到过好几次迷你DC传来的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的交合图像。那大多是一些带有异教密宗气息的图片,看起来乾精次郎正在梦里对小山内实施某种性方面的宗教式教育,不过能看到的只是些碎片,抓不住确切的内容。敦子的采集器没办法连接到他们的迷你DC上,要想连接乃至登入从而了解他们的梦中交欢是怎么回事,必须要有迷你DC。敦子痛切地感觉到没有迷你DC的不便。如果有这个东西的话,就能察知他们的企图,躲开他们的阴谋,甚至还可以转而反击。
至于浩作,敦子已经承认了自己对他的爱,他却去了一个自己连声音都无法到达的地方,哪怕这只是暂时的,敦子还是感到悲伤。然后,她对于那些把时田害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更是产生了深深的憎恶。不管是元凶还是爪牙,他们都知道自己对浩作的爱吧。明明知道,却还是做出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我一定要报仇。敦子的脑海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只要有迷你DC,我就可以报仇。这是她第一次想到要报仇。不管对方是谁,我一定会报仇的。敦子反复考虑该如何反击,连自己也正面临着危险都忘了。
早上小睡了一会儿,九点钟的时候,敦子起床给管理员打了一个电话,请他换掉房门门锁。罪犯很可能弄到了公寓的万能钥匙,可以自由侵入任何一个房间。接着她又给时田牧子打了一个电话,请她在自己外出的时候过来照看浩作。为了防范可能的危险,她事无巨细地仔细叮嘱牧子,甚至让后者都觉得奇怪。她又想到危险也可能正在逼近岛寅太郎,便又向他的房间打了一个电话,不过岛所长好像已经上班去了,电话没有人接,切换到了录音状态。
敦子想起自己曾经考虑过要找岛所长好好谈一谈眼下的各种情况,但那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随后就发生了一连串紧急事件,一直都没有抽出时间去找他。敦子开着马基诺驶上市中心拥挤不堪的道路前往研究所,她打算一到研究所就去找岛所长。
但是,敦子刚进研究室,就接到报告说冰室被找到了。电话是在大约十分钟之前从医院打来的。有个护士看到冰室混在医院一楼大厅里等待就诊的大批患者当中,摇摇晃晃地来回闲逛。敦子立刻赶去医院。
在医院一楼的事务处,好几个医生护士以及总务人员正围着冰室,大家七嘴八舌不知道在说什么。冰室身上散发出异味,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全身脏兮兮的。他身上的白大褂看起来就是失踪那天穿的,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上面的污垢似乎还有粪便的痕迹。他下身连裤子都没穿,脚上也没穿鞋子。在接待处被发现之前,他到底身在何处,又是如何出现在医院的,这一切没有任何人知道。
好在这时候小山内还没来上班。敦子让两个护士暂且先把这个完全处于自闭状态的冰室送去研究所里自己的诊疗室。冰室始终面无表情,对周围的骚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一直乖乖地听从周围人的指挥,说什么就做什么。只是,他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然而整个脸庞都已经变了形。原本胖乎乎的犹如气球一般滚圆的脸,这时候却变得让人不寒而栗,很难想象这张脸会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把冰室圆滚滚、软绵绵的身体安顿在自己诊疗室的床上躺好,敦子打发走护士,等冰室睡着,自己去了隔壁的研究室,首先用扫描仪扫描了冰室的意识区。柿本信枝不在,设置之类的工作只能自己来做。
看到显示器上的画面,敦子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上面只有一些意识的碎片,整个意识区域几乎一片空白,残存的是一幅荒凉的景象,偶尔会闪过一颗腐烂的果子、坏掉的显像管,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像是纽扣、订书机、玩具碎片、糖纸之类的小东西,还有女厕所的标记、地铁标志之类的记号,在时间间隔中一点点散开。更诡异的是在他意识区域的一角,还有一个狰狞诡笑的玩偶娃娃,正在机械性地鞠躬不已。
接着敦子用反射仪采集了一些更详细的脑部图像,得到的依然只有些让人理不清头绪的记忆碎片,看不到任何可说是思考的部分。敦子不禁有些恐惧,放弃了用反射仪登入的想法。人类的特征已经崩溃到了如此地步,如果深入他的意识,恐怕连自己都会变得失常吧。
将冰室残害到如此地步的人,一定知道他的人格已经完全破坏了,才会放心把他从监禁的地方放出来。这样的冰室,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恢复正常了,当然也就不会做出不利于他们的证言。但要抹去一个人类生命的所有人性,那到底需要花费多少时间、要进行多么强烈的投射啊!由这一点,敦子感觉到那些罪犯的凶残本性。这已经是与杀人无异的恶行了。她又一次想到,只有反击才能制止这些接连不断的罪恶,也才能阻止即将危及自身的阴谋。
敦子紧紧咬住嘴唇,透过强化玻璃窗注视沉睡中的冰室。过了半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从隔门走回诊疗室,检查冰室的头部。虽然罪犯不大可能在释放冰室的时候任由迷你DC留在他头上,不过头上也许会留下类似时田浩作一样的痕迹。
作为男性,冰室的头发又软又稀。敦子拨开他的头发,发现头顶上有一处直径七、八毫米的秃块,而且这里的头皮颜色也与别处不同,呈现出铅灰色。敦子想起时田浩作说过,迷你DC用的是可自我复制的蛋白质材料,驱动能源也是直接来自人体的生物电流。紧接着她又想起迷你DC的颜色和形状。
敦子发出一声惨叫。
这不是冰室头上的秃块,而是迷你DC的圆锥形底面。由于佩戴时间过长,它已经被冰室的头部吸收了。这是在分子级别上的融合,不但摘不下来,就连做手术都分不开了。同样,时田浩作的头皮肯定也开始吸收迷你DC,他头上的小孔就是迷你DC被强行拔除之后留下的痕迹。
敦子的尖叫声持续了多久,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然,研究室里一直在响的电话铃声她也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