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川利美一直都很讨厌做梦。梦境总是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口,阻碍他的睡眠。就算醒来,那种不快的心情依然会持续好几个小时,甚至连早饭吃起来都没有味道。他甚至一度认为,这世上不可能再有甜美的梦境存在了。
但此刻的他却正安详地沉浸在梦境之中。这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又或许是因为帕布莉卡向他解释了梦的功能吧。他觉得自己已经连续做了好久的梦,眼下的梦里,他正身处在一个令人怀念的地方,虽然他还说不清到底是在哪里,就好像胎儿浸泡在羊水里沉睡一样……哦,是了,梦里的他正躺在浴池里。
好像是在公共浴室。瓷砖的墙壁上贴着沐浴露的海报,海报上的模特正在对着他露出微笑。不过,那个本应是古典美女的模特,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帕布莉卡。哎呀,难道是在这种地方出现的吗?粉川虽然知道帕布莉卡会进入自己的梦境,却没想到会从这里冒出来。
“总之做好心理准备就行了。”海报中的帕布莉卡调皮地向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听到了他心里的嘀咕。她向粉川竖起了一根手指说:“梦可不会一直都这么开心的,你知道的吧。”
“嗯,知道,恶梦更重要是吧,”粉川回答的时候不禁感到有些失落,“好吧,恶梦也没关系,有你陪着嘛。”
粉川想起之前自己是如何坐立不安地等待第二次诊疗的。那时候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帕布莉卡。患者会这么在意医师吗?而且粉川还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了帕布莉卡,可是患者能喜欢医师吗?换句话说,医生可以被看成一位充满魅力的女性,以至于令患者爱到忘我的程度吗?真这样的话,治疗还能正常进行吗?——粉川甚至连这些都想到了。
“说不定正好相反哦。”是帕布莉卡的声音。
粉川正在一个房间里。好像是宾馆的房间。他看不到帕布莉卡的身影。在哪里呢?
“我其实并不算是什么优秀的医师,只是在治疗当中有意运用了自己的女性魅力而已。可能也就是靠这个才有了一点小成就的吧。说得严重点,这其实是有点违反职业道德的。”床边收音机的音乐声中传出了帕布莉卡的声音:
“你连我在想什么都知道啊。”反正是在梦里,虽然自己的想法暴露在帕布莉卡面前,粉川也并没有感到十分惊慌。
不过他弄不清楚床上睡在他身边的人是谁。很明显不是帕布莉卡,但也不是妻子。
粉川试着伸手碰了碰那个女人。女人翻了个身,脸转向了粉川。那张脸正是他在上一次的梦里见过的那个名叫乾精次郎的男人。
“你怎么会在这儿?!”帕布莉卡叫道,声音听起来很生气。乾精次郎露出一个极为震惊的表情,随后整个人都消失了。
粉川也受到了一点打击,不过乾精次郎的出现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根本性的刺激,并没有就此醒来。
话虽如此,乾精次郎的出现还是让粉川联想到了父亲,不过粉川自己的父亲并未登场,取而代之的是妻子的父亲。在某处不知名的寺庙里,妻子的父亲坐在正对着寺门的椅子上,络绎不绝的观光客一个个在他面前交钱,钱在地上堆成小山。他的空洞笑声在伽蓝顶上回荡。
看到粉川,他开始说:“我买进了,我买进了。”那似乎是在说他的女儿。可什么叫“我买进了”,粉川不禁有些生气。
寺庙变成了股票交易所。里面充斥着嘈杂而无意义的声音。接着交易所又变成了证券公司的内部办公室。他的妻子正在买股票。原来如此,是在拿刚才的钱做投资啊。可买的全是垃圾股,损失惨重。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住手!那是我的钱!”
梦中的粉川很容易动怒。怒气的对象都是他在现实中不会对他们发火的人。现在他也对自己的妻子发火了。不过,只能在梦里发火,也是一件挺可悲的事吧。
他身处在一片田野中,茅草枯黄,身边趴着一条大狗。
“您的夫人在现实里也做股票投资吗?”那条狗以帕布莉卡的声音问。
“是的。不过你怎么变成狗了,”粉川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太吓人了。”
于是狗的脸变成了帕布莉卡,其他地方还是狗的样子。这样反而更吓人。
“这条狗是您召唤出来的呀。”
“啊,我可不知道,这么大的狗……”粉川忽然感到一阵罪恶感袭来。
“我不是说了不准再有下一次吗?!”粉川正在挨训。这是警视厅的某处。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训斥粉川的竟然是他的下属,是个叫菊村的警视正。“储藏间搞的□□□□,你怎么就记不住啊?!”
“这小子什么意思,居然敢训你,”一边的帕布莉卡对粉川叫道,“好好教训教训他!”
可是粉川的身体动弹不得,帕布莉卡举起折凳,朝菊村打过去。
“喂,住手!”虽然知道是做梦,但粉川还是慌慌张张地想要阻止帕布莉卡。
“□□□□!”菊村警视正一脸惊愕,大叫起来,好像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打。
粉川心中一阵畅快,但同时也生出一股罪恶感。为什么要打他呢?他还是个不错的家伙嘛。
粉川利美很难得地两点多钟就睡着了。帕布莉卡一直在观察他的梦境。到了凌晨的时候,她差不多也掌握了粉川的梦境里大致会出现那些潜在内容之后,便化身作海报女郎,登入了他的梦里。不过这一次的登入却有些难度。和治疗能势龙夫焦虑症的时候不同,只要把梦境的潜在含义分析给他,就可以和他一同弄清病因了。然而实际上这依然还是精神分析的范畴,根本不是治疗。其中虽然也要用到现象学中的人类学知识,但就算是找出了比经验式联系更深入的先验式结构,对于抑郁症的治疗还是没什么裨益。
现在粉川利美站在墓地里,正看着熊熊燃烧的坟墓发呆。无能为力,他心里想。
“又是火灾啊,”帕布莉卡向粉川强调了一句。火灾的场景今天晚上也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好几次。
“啊,这场火灾是□□□□的……”
这不可能是一场单纯的火灾。和他的联系恐怕不只案件线索这么简单,帕布莉卡想。说不定是他小时候引起了一场小火灾,地点多半就是储藏室,和弄死小狗的时候一样,被父亲狠狠骂过一顿。但是,所有这些都没办法直接向粉川本人确认,要他真的理解其中的联系,不靠他自己去发现是不行的。帕布莉卡只能继续不露痕迹地暗示。
不过帕布莉卡也明白,粉川自己正在逐渐理解这些“被遗弃感”的意义。因为在和帕布莉卡一起痛打那个扮演父亲的角色来责骂他的菊村警视正的时候,他的心里虽然也有罪恶感,但同时也有明显的畅快感。
过程虽然缓慢,但治疗确实也在进展,帕布莉卡想。
粉川站在百货商场的女性内衣柜台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火冒三丈,把那些妖艳的情趣内衣撕得粉碎。帕布莉卡站到他的面前。
“别生气,别生气,我来穿。”
虽然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但帕布莉卡确信自己绝对没有做错。她在粉川面前裸露出自己的身体。而在粉川眼中,帕布莉卡曲线优美的裸体却渐渐化作他妻子的身体。我的线条可没有那么松弛哦,帕布莉卡一边强化着平日在镜子里看到的自身裸体的模样,一边将一件最具色情意味的内衣穿在身上。那件内衣的颜色虽然是粉红色的,但却并非单纯的粉色,而是一种极具挑逗意味的粉红。帕布莉卡在现实中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东西,不过,粉川的妻子或许很喜欢用它来进行“诱惑战略”。
粉川显现出对这种挑逗性粉色的畏惧情绪,但在畏惧的同时,他也开始被帕布莉卡的裸体吸引,陷入颇为恍惚的状态。眼前若不是帕布莉卡,而是妻子的话,大概又要嘲笑他不够持久的性能力了吧,正是这一点,导致他丧失了自信。
“真是帕布莉卡吗?”对着眼前这具完美的躯体,粉川燃起了男性的欲望。
“是我哦。”
这是一间小房间,差不多三块榻榻米的大小,看上去像是女佣住的。地上摊着薄薄的棉被,周围乱七八糟地堆着藤框之类的杂物。这种寒酸的地方恰好能够刺激粉川的性欲。
父亲严厉的家教和他施加于母亲的相当残酷的精神压迫,使得粉川的妻子通过对粉川利美的报复而进行她自己的复仇。父亲的婚外情也使她蔑视丈夫的情感,粉川正是由此丧失信心的。所有这些,帕布莉卡都已经明白了。
“可以吗?”在茫然中,粉川笨拙地说出了自己对帕布莉卡的欲望。
“可以啊。”
在精神分析医师当中,确实也有人堂而皇之地主张,在治疗某些女性癔症的时候,与患者性交可以取得不错的效果,并将此作为学说发表,甚至还整理了成功案例进行介绍。但即使在今天,这些一般还是被视作超越医师权限的行为,受到道德伦理上的非议。
但是此刻终究是在梦里。说到底,这只是一个医师与患者之间理当保守的秘密罢了——帕布莉卡总是这样说服自己。不过,她的内心深处也始终抹不去一丝疑虑,比起相爱的患者与医师之间真正的性行为,这样的行为是否更加罪孽深重呢?帕布莉卡的独特治疗方法之中,一直都存在这样一种负疚感,这让她想到,单从释放性欲和恢复自信上来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与风月场所的性服务工作者相去不远吧。
但即便如此,能够使帕布莉卡压制自身罪恶感、进行这种色情式治疗的原因,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所谓的“逆向亲和感”,也就是她口中的“对患者的爱恋”。大多数社会成功人士都具有极富魅力的个性,常常会令帕布莉卡沉醉其中。当然,患者当中也不是没有惹人生厌的人物,遇到这样的病例,就算是在梦里,帕布莉卡也不会产生奉献肉体的想法,而不用这种方法进行治疗,总是要过很久才能治愈。
如果这种治疗方法是罪恶的,帕布莉卡心想,那就到现实中和他做一次带有真挚感情的性爱吧。如果他因为兴奋而从梦中醒来,那么自己就在现实中与他相拥吧。
然而粉川却和经历过同样情况的大多数患者一样,沉湎在甜美的梦境之中,并没有醒来。这时候他已经躺在了薄薄的棉被上,正要抱住帕布莉卡。若是一个并非真心爱他的人,也许会因为他笨拙的动作而对他产生不满,恐怕就连他的妻子,也会在这个时候生气的吧。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粉川才丧失自信的。
不过帕布莉卡很喜欢这样的笨拙。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帕布莉卡想。或许,这恰是男性最为原始、最为纯粹的魅力吧。
粉川利美的情欲爆发了。他开始了激烈的运动。帕布莉卡心中作为医师的自我意识已经脱离了半清醒的状态,彻底消失了。她被情愫紧紧包裹着,心驰神往,不知身在何处。尽管两个人并没有真正的肉体接触,但帕布莉卡却感觉到,自己的双腿之间似乎已经淌下了巴托林腺液。
“你是帕布莉卡?真的是你?”
粉川反反复复地问。就像梦中性交时经常遇到的那样,他害怕眼前的人忽然就不再是帕布莉卡,而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也许,他最害怕的就是帕布莉卡突然变身成为他的妻子吧。
“真的是我哦,是和我在做爱哦。”
刚刚说完这句话,帕布莉卡便忍不住呻吟起来。粉川对于帕布莉卡的声音立刻产生了反应。帕布莉卡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激情。第一次在对方的梦中沐浴里迎来了自己的高潮。
粉川射精一结束,便醒了过来,就像梦遗的时候一样。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呀?没关系的,只是治疗而已。”
“唔……把床单弄脏了。”
“没关系的。”
粉川利美羞愧难当,正要去浴室的时候,帕布莉卡从采集器前站了起来。
她唤住了他。
黑暗中,两个人的嘴唇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