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是一种很难在短期内治愈的精神疾病,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休息。抑郁症的病因历来都是一大难题,即使对患者进行精神分析,往往也找不出合理的解释。弗洛伊德认为抑郁症源自患者对于口唇期的胶着,皮埃尔·雅内认为原因在于生物心理学上的性心理能量衰退。在这两种学说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理论,然而无论哪一种理论,都不能做出充分的解释。
帕布莉卡采用自己特有的方式,使用PT仪对抑郁症进行治疗,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抑郁症的治愈率。她的办法是,首先通过精神分析确定抑郁症患者在发病前处于怎样的生存状态,再找出由于内源指向性状态引发内源波动的时间点,也就是发病的时间点,然后针对这一点注入内源式的能量。所谓内源,指的是既非压力刺激之类的心理因素、亦非感冒患病之类生理因素的第三类因素。抑郁症也因此被称作内源性抑郁症。内源意指颇为玄妙的宇宙间生生不息的自然机理,这种机理在人体上的表现便是所谓的内源。所以,抑郁症也有叫作宇宙内源抑郁症的。
当天晚上,粉川利美因为要去帕布莉卡的公寓接受她使用PT仪给自己进行梦侦探治疗,整个晚上不能回家,便借用了Radio Club的元绳电话,当着帕布莉卡的面给自己的夫人打了个电话,然而电话里说的也仅仅只有“今天晚上不回去了”。不过粉川还没挂上电话的时候,听筒里好像就已经传来了夫人挂断的声音。虽然说粉川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作为夫妻也未免太过冷淡了。帕布莉卡不难想象他们之间冰冷的关系。可是,看粉川的样子,似乎他一点也没有这样觉得。
这时候坐在吧台前面的那位客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两个人正要离开Radio Club的时候,阵内轻轻向帕布莉卡说了一声,“粉川先生就拜托您了”。与此同时,玖珂对粉川说的一句“请多保重”也飘进了帕布莉卡的耳朵。能势龙夫不是那种会随便泄露帕布莉卡职业的人,看起来是他们两个人凭自己的直觉察觉到帕布莉卡是医生吧,虽说他们不大可能猜到她是精神医师。帕布莉卡不禁松了一口气。她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看成是一个在成年男性之间相互介绍的援交少女。
在Radio Club门前,帕布莉卡拦了一辆出租车,带着粉川一同去自己的公寓。司机从他们交谈的语气当中听出两个人并非父女,言谈之间不禁对粉川开始冷嘲热讽。“哟,这个小姑娘是买来的还是拐来的啊?”——然而粉川对于司机的话无动于衷,看起来简直好像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的情感一样。容易罹患抑郁症的正是这种性格:屈从于规则,回避与人的争斗,在即将发生冲突时采取退让的懦弱态度,如此等等。帕布莉卡不禁怀疑他怎么能胜任警察职务的。不过也许遇到罪犯的时候会换一副面貌吧。
到了帕布莉卡的公寓,对于房间里的豪华景象,粉川也并没有露出特别吃惊的神色。那副一无所觉的冷漠态度仿佛是在说:你说你能治好我的病,那我就让你治治看吧。不过,帕布莉卡知道,粉川心中其实连这种赌气般的想法都不存在。她知道粉川不可能马上睡着,但还是让他躺到了床上。
对于帕布莉卡让自己脱得只剩内衣的要求,一向注重服装整洁的粉川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当帕布莉卡以一贯的态度将各个方面都安排好之后,他也就放下了心,冲了一个澡,乖乖地只穿着内衣躺到了床上。
帕布莉卡把采集器的记录时间设置为八小时。患有失眠症的粉川在入睡之前本来就要经历漫长的煎熬,加之又是第一次来到年轻女性的住所,更不可能轻易入睡。不过一旦他睡着了,记录装置就会自动开启,把他的梦境记录到采集器里。反过来说,在清醒的时候,不管医生怎么向患者保证说自己只会将梦境记录用在正当的地方,实际上患者的潜意识中还是会有强烈的抵触,最终记录到的只会是一些不知所云的图像。
“我知道您很难入睡,但还是请您无论如何想办法睡一觉。”
一边这样说着,帕布莉卡一边将戈耳工戴在了粉川的头上。粉川没有表现出像能势那样问东问西的兴致,而是听凭帕布莉卡的摆布。服用安眠药的话,就算睡着了也不会做梦,所以也不能吃药。帕布莉卡一边祈祷着粉川千万别干耗一个晚上都睡不着,一边自己去了客厅的沙发上睡下,留下粉川一个人在卧室,好让他安心睡觉。
然而帕布莉卡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该吃安眠药的是我啊,她颇为自嘲地想。作为千叶敦子的自己,在研究所里一直没有找到冰室,更不用说该写的论文没有半点进展。卧室里很安静。帕布莉卡觉得他应该是在强迫自己忍受无法入睡的痛苦,坚持着一动不动,不发出半点声音吧。她觉得这种彬彬有礼的行为很是可爱,不禁开始比较起能势龙夫与粉川利美这两个成年男性的魅力之间有什么不同点了。就在比较的过程中,她终于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粉川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客厅的餐桌前了。帕布莉卡意识到之前他可能都在注视自己睡着的模样,不禁羞得面红耳赤。
“啊……那个,您已经洗过澡了吗?”
帕布莉卡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起身穿衣服。
这时候是早上七点半。
“您睡着了吗?”
“嗯。”
“那……做梦了吗?”
“不知道。”
也许是对做梦毫无兴趣,也许是做了梦又忘记了。
“您喝咖啡吗?”
“嗯。”
帕布莉卡泡好咖啡,端着杯子走向卧室,放在卧室里的桌子上。粉川也帮忙把糖罐和奶罐拿了进来。
“那我现在就重放您的梦了。”
一边说着,帕布莉卡一边调出了采集器里存储的影像。
从显示器下方显示的数字来看,粉川是在凌晨四点二十分开始做梦的。恐怕之前他一直都没睡着吧。两个人喝着咖啡看了一会儿画面,粉川渐渐显示出兴趣。
巨大的机舱。像是在大型喷气式飞机的内部。机体左右大幅摇晃了几次。乘客没有一个惊慌,全都安稳地坐着。帕布莉卡觉得,像这种大型客机,一般来说不管倾斜到什么程度,乘客都不太能感觉得到吧。
接着画面切换到室内,昏暗的日本式住宅内部。穿过走廊,来到两扇隔板之间的厨房,一个中年女性正在那里洗东西。帕布莉卡把画面暂停下来。
“咦?还可以暂停呀!”
粉川有些惊讶。
“这是哪里的房子?”
“不知道。”
“那这位女子是谁?”
“不清楚啊……”
“有谁长得和她比较相像吗?”
“唔……”
“您能想出有谁会在这种旧式房子里做饭吗?”
“这……”粉川想了一会儿,“可能还是我母亲那一辈吧……”
他似乎想说“但这并不是我的母亲”。
“是个美人啊。”帕布莉卡说。
“是吗。”
帕布莉卡觉得,粉川并不认为这个女子美丽。也许是他的妻子换了一个模样在这里登场了吧,不过眼下并不需要弄清楚她和这个女子是否相似。帕布莉卡继续播放画面。
某处的庭院。出现了一条狗,但立刻又消失了。西洋风格的房间内部,有人倒在地上。血流到走廊里。好像视角又来到房子外部,这栋房子着火了。
这里好像是案件现场。但粉川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帕布莉卡感到有些棘手,不过这种事情其实她也经历过许多次了。
一处豪华的大厅。厅里正在举办宴会,粉川想要进去,可是门口的守卫不肯放行。
画面暂停。
“这是谁?”
“这个我记得。是某个大使馆,馆里被人装了炸弹,我要进去排弹,但是这个守卫不放,他认为是我想混进宴会。”
“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
“没有,”粉川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对了,我当时又正好穿着赴宴的礼服。”
“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受到邀请的啊。但是我忘记带邀请函了。”
“也就是说,这个守卫认为您没有邀请函,故意找了个借口想要溜进去?”
“但是,装了炸弹的事情是真的。”
粉川看起来有点不满。
下一个画面。守卫看起来大吃了一惊,怔了半天。
“这是怎么回事?”
粉川笑了。
“因为我告诉他,装炸弹的就是我。”
下一个画面。粉川好像被放进大厅了。眼前是宴会现场。但是会场却放着许多图书,简直像在举办一场图书展会。
突然,画面上出现了一个人脸的特写。帕布莉卡看到这张特写,大吃一惊。毫无疑问,那是乾精次郎的脸。
“这是谁?!”她大叫起来。
粉川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大声音,怔怔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啊。”
“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我也是才想起来这张脸刚刚曾经在我梦里出现。但是我一点都不认识这个人。硬要说的话,他长得和我父亲有点像,但是我父亲没有他这种胡须。”
为什么乾精次郎的脸部图像会混入粉川利美的梦里?
是从别的患者处采集来的梦境记录溢出了?就PT仪的构造而言,这种可能性可以说完全不存在。而且帕布莉卡并没有登入,她的意识也不可能显示在粉川的梦里。
“怎么了?”粉川对于帕布莉卡的困惑感到有些奇怪,问了一句。
“请稍等一下。”
帕布莉卡把占满了整个屏幕的乾精次郎的脸打印了出来。
“呵,打印也可以啊……”粉川再一次赞叹道。
“往下看吧。”帕布莉卡继续播放画面。
不过看起来粉川对于自己的梦里突然出现了与自己父亲相似的乾精次郎的脸也感到很吃惊,梦在这里就中断了。似乎是醒了。接下来的只有偶尔闪烁的破碎画面。
“您几乎没怎么睡啊,”帕布莉卡叹了口气,“您很辛苦吧。幸亏您的身体状态良好,总算还能支撑得住,换了一般人,恐怕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了。”
粉川望着打印出来的乾精次郎的脸,沉思着什么。
“怎么了?”
帕布莉卡问。
“看到这张脸的时候,你很吃惊,”粉川说,“这个人你是认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