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到达Radio Club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分。
那个名叫松兼的记者曾经告诫过她,媒体圈里已经在流传帕布莉卡会在六本木出没的传闻了,所以她在来的路上相当小心。不过,虽然明知道大红T恤和牛仔裤是非常显眼的标志性服装,但她总觉得不穿这一套就找不到变身帕布莉卡的感觉,因此还是穿在了身上。幸好这一次不像之前为了找Radio Club徘徊许久,进来的时候倒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哎呀,”玖珂对帕布莉卡还留有印象,他挺起大肚子,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好久不见了。”
“欢迎光临。”吧台里的阵内也对她微笑示意。
吧台前面坐着一个男子,他回头看到一身打扮与酒店氛围格格不入的帕布莉卡很是吃惊,向阵内打听起来。
“粉川先生还没到,”玖珂一边说一边将帕布莉卡领到上次的雅座上,“另外,能势先生刚刚打来电话说他今晚有事不能过来,粉川先生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帕布莉卡略微感到有些失望。她心里暗想,这大概正是能势龙夫的慎重之处吧。也可能是他有点小自尊,不愿意借用粉川这个机会来同帕布莉卡见面。帕布莉卡恰恰就喜欢这样的能势。而且有警视监粉川在场,她本来也没办法找能势商量事情。
玖珂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就像微微闭着双眼的佛像。他站在一边,亲切地垂眼望着帕布莉卡。帕布莉卡也报以微笑,不知怎的,这家店虽然只来过一次,却很意外的有一种怀念的感觉。店里放的背景音乐是“Satin Doll”。
帕布莉卡说想喝点好酒,玖珂便在吧台的阵内与帕布莉卡之间往来传话,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这似乎也让吧台前面坐着的客人很惊讶。
帕布莉卡找到了名为“Black Jagg”的极为罕见的17年陈百龄坛。玖珂加上冰块端上来之后,帕布莉卡便眯起眼睛细细品尝起来。就在她喝酒的时候,酒吧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个男子。帕布莉卡一眼看出他应该就是能势所说的那位粉川利美。从玖珂和阵内对他的态度看来,他应该是这里的常客。
“您好,我是帕布莉卡。”
帕布莉卡站起身,恭谨地开口说。这个人显然与能势不同,不喜欢年轻女孩表现得太过亲密。
“你好,我是粉川。”
见到帕布莉卡的粉川,也没有露出一般男性常有的惊艳神色,他同样恭谨地回了一礼。帕布莉卡决定用敬语与他对话。其实对于年长的男性,本来也是用敬语更符合她的习惯。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帕布莉卡这才注意到粉川身上的男性气概。她之前就听能势说过,警视厅经常会让粉川作为警视总监的代理出席各种场合。难怪如此,帕布莉卡也不禁深有同感。粉川体格矫健,削瘦的脸庞微微泛黑,嘴唇上的胡须留得恰到好处——凭借这副男子汉形象,就算跑去欧美电影里当主角也不足为奇。帕布莉卡虽然接触过许多男性,但心中不禁也生出了一丝飘忽的感觉。尤其是眼前这位警官虽然患病,眼神依旧锐利无比,被他的眼睛一扫,帕布莉卡更有点坐立不安了。
“唔……能势先生有事不能来了。”
“是吗。”粉川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他看了帕布莉卡一会儿,随即似乎失去了兴趣,转头与玖珂讨论起要喝什么。
粉川最终点了与帕布莉卡一样的威士忌。帕布莉卡趁他停下来的机会,立刻问道,“您的工作很忙吧?”
“还好。”粉川苦笑了一下说。
“嗯,当然这种事情不问也是知道的,不过请不要认为我是在问些愚蠢的问题,这与警察的例行问讯不一样。”
“有道理。”粉川重新打量了帕布莉卡几眼,稍稍坐正了一些。
“我对您的了解仅限于能势先生对我说过的内容,所以……”
粉川有点疑惑了。帕布莉卡的措辞与她的打扮截然不同,非常得体。粉川不禁对她的年龄产生了怀疑。
“那就请随意问吧。”
帕布莉卡发现粉川的言语并不自然,似乎并不想说话,而只是勉强回答一样。而且,精神医师为了让患者放松心情的一些常用花招看来也没办法用到粉川身上。帕布莉卡不禁感觉有些棘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具有这种身份的患者。
她定了定神,尽力撇开对粉川的畏惧。如果他真的患有抑郁症的话,那他就应该具有很强的自负心理,同时也很依赖他人对自己的评价。
“我还是第一次有幸能与警视监面谈,而且还是要为您做诊断,这可真是很有难度啊。”帕布莉卡说。
粉川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是么?”
“是啊。”
粉川的酒端上来了。两个人沉默下来,静静地品了一会儿威士忌。
“你做的也是挺有意义的工作啊,”粉川第一次主动开口说,“精神治疗什么的。”
粉川似乎是想让帕布莉卡安心。像他这样的男子,竟然会表现出对她工作的关心,实在是很少见。由此看来,他大概认为他自己的工作不是“有意义的工作”吧——帕布莉卡推测。
“您的工作不也是……”
粉川又一次苦笑了起来。帕布莉卡确定自己的判断没错。来这里之前,她已经做了一番调查:警视监这个官阶并不是像警视总监那样官阶与职务合一的名称。由此可以推断,粉川很可能被迫处理一些并非本人愿意去做的事。
“我听说您很少能好好休息,”帕布莉卡切入了主题,“您对此很头疼是吗?”
“是的,的确。”
“第一次接受治疗?”
“第一次。”
“另外我还听说,你没有食欲?”
“是的,没有食欲。”
“您缺乏睡眠或者没有食欲之类的表现,具体来说,如何影响到您的工作呢?”
粉川沉思良久。他并非是在思考该说什么,而是在思考如何表达。
“我……”粉川终于开口说,“本人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不擅长言辞。但是作为警视总监的代理,职责所在,不得不在人前发言。但恰恰因为缺乏睡眠,发言的时候很难会有机敏的表现,更谈不上随机应变了。而这些本都是大家对我的期待……”
粉川又沉默了。
“唔,发言这种事情,您本来也不是……”
“喜不喜欢和胜不胜任是两回事。”
粉川用力瞪了帕布莉卡一眼。
完美主义。这是很容易引发抑郁症的典型性格。对自己提出过高的要求,制定了完全无法实现的目标,然后又因为未能完成而深感内疚。不管有多少工作,对于其中的每件事情都要求自己做到尽善尽美。哪怕就算有人指出说这样不行,他也完全听不进去。作为完美主义者,他只会认为,不管什么工作,既然自己在做了,那就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才行。
“那么,为什么难以入睡,您自己清楚原因吗?”
“嗯,总有些很无聊的事情一直在脑子里转来转去。”
“您说的所谓很无聊的事,能举个例子吗?”
“就是很无聊的事啊,”粉川笑了起来,“很无聊很无聊,连说一说都会显得很无聊的事。”
原来如此。像粉川这样的男性,当然不可能把那些无聊的事情宣之于口的。帕布莉卡曾经诊治过别的抑郁症患者,根据以前的经验来看,所谓“很无聊的事”,就是比如说躺到床上以后,忽然传来什么声音,然后就会一直想着那个声音下一次什么时候会再出现,于是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之类。
对于粉川的私生活,帕布莉卡一无所知。但是要想从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嘴里问出点什么东西,那就必须多提问才行。这样的话,诊断就会演变得像审讯一样。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暂且先问一个看看。
“粉川先生,您住在哪里?”
“警视厅的房子,是间公寓……”粉川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似乎是感觉到帕布莉卡不方便追问,主动补充说,“我和妻子一起住。儿子在大学旁边租了个房。”
子女独立。抑郁症发作前经常会有这一类家庭成员的变动。粉川的抑郁症基本上可以确诊了。然而帕布莉卡却更感到为难。抑郁症的治疗通常都需要耗费一定的时间,但是眼下的自己正陷在研究所的种种纠葛里,更不用说千叶敦子本来也有千叶敦子自己的工作,怎么能腾得出时间给他治疗?
但是话说回来,置之不理总是不行的。
“一般来说,对您最为有效的治疗方法是……”说到这里,帕布莉卡停顿了一下。
“是什么?”粉川的眼中充满了对专家意见的期待。
“好好休息几个月。”
“这样啊……”粉川流露出明显的失望,眼睛望向帕布莉卡头顶上方。
“不行吗?”
“不行啊,这个。”
“其实,要和失眠作战,正面硬碰是不行的,还是要从繁忙的日常生活中抽身出来比较有效。不过既然您说这个不行……”帕布莉卡陷入了沉思。
上班摸鱼这种事情,对于粉川这样的人物,显然是不可能的。本来就是因为不会摸鱼才得了病。帕布莉卡终于决定,只有给粉川治疗了。
“那只有请梦侦探出场了。能势先生应该对您说过吧,被称作梦侦探的精神分析治疗法?”
“嗯,”粉川的回答中带有明显的无奈与灰心。显然他完全不相信梦侦探的效果。
“我会辅以药物治疗,确保尽早见效。”
“药物?”粉川对服药似乎也很反感。
“使用药物辅助治疗精神疾病,可能会使您感觉不快,但像您这样的症状,单靠精神分析治疗很难起效,所以在传统上都是依靠全面的药物治疗。”
“药物是说安眠药吗?”
“是抗抑郁药。”
“哦?我得的果然是抑郁症吗?”
“是的。”
粉川显然受到了打击。帕布莉卡故意没有使用一些安慰性的语言,她是将重点放在消除粉川对于治疗的不安上。
“因为会有梦侦探的协助,我会尽量少用抗抑郁药的。”
“那,你的药吃了会有什么反应吗?”
帕布莉卡用充满信心的笑脸望着粉川。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开始对他进行充满理性的陈述。这也正是她最为擅长的领域。
“药物有许多种,每一种药物的效果如今也已经区分得非常清楚。”在开发PT仪的过程中,通过扫描患者的精神内容,便可以准确把握药物所起的效果。“药物在神经突触间隙发挥作用,当刺激由一个突触传导至另一个突触时,需要一种叫做单胺氧化酶的物质。大多数抗抑郁药就是对这种单胺氧化酶起抑制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