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川,喂,粉川!”
能势龙夫照例在业界聚会上露个脸就想抽身,结果在沿着酒店走廊去向门厅的时候,忽然看到粉川利美从旁边一处宴会厅的门里出来,立刻出声招呼。
粉川是能势大学时候的挚友。个头很高,身体健硕,十多年前就开始蓄小胡子。
能势发现他和自己两年前见到他的时候相比瘦了许多,不禁感到很惊讶。
“最近怎么样?很没精神嘛。”
粉川抬头微笑回应的时候,能势问。两个人的交情早已深得不用在乎一切客套了。
“是啊,”粉川苦笑起来,抬头望着天花板,“果然瞒不过你的眼睛啊。”
“废话,你都瘦成这样了。今天来这儿于什么?还穿着难得的便装。”
粉川利美是警视厅的高级官员,也就是俗话说的特权阶级的精英之一。他和能势同一年毕业,通过了高级国家公务员考试,在见习警部补的位置上干了半年,然后依次升任警部、警视,再被调去警视厅任警视正,现在已经是警视长了。这也是精英们通常的发展路线。
“警视总监让贤了,”粉川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垂下头,压低了声音说,“警视厅内部开了个欢送会,就在这儿。”
“哦,就是那个众议院的候选人吗。欢送会开完了?”
“唔……”粉川吞吞吐吐地说,“他们还要拉我去喝下一场,我推掉了。”
他好像很是消沉,连能势的脸都不敢直视。这家伙病了吧?能势想。
“走,咱们去Radio Club,”能势以不容分辩的语气说,“我也是刚从酒桌上逃出来。”
不能这么扔下粉川不管,能势心中暗想。上大学的时候,能势很喜欢和一帮朋友泡夜店,经常喝得烂醉,隔三差五就会跟无赖地痞干架。那时候多亏有这位剑道四段的粉川在身边,化解了一次次的危机。要是没他的话,自己恐怕早就连胳膊腿都保不住了。现在回想起来,能势常常还会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还是算了……”
粉川似乎没什么兴致。按理说,能势的邀请他应该不会拒绝才对。然而面对这位本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粉川却几乎一言不发,能势感到其中很不正常。
“哎呀,难得遇上,就坐一会儿,行吧?我叫的车正在外头等着呢,咱们坐车过去。阵内和玖珂也很想你啊。”
“是吗……那好吧……”
在去六本木的路上,能势从沉默寡言的粉川口中得知他在半年前已经升任警视监了。
“哎,已经变成三星了吗?那可要恭喜你了。下回就该是警视总监了吧。”
这位昔日好友正在向社会上层攀登,甚至可以说是正在步向巅峰。对于能势而言,心中禁不住生出一种欲哭无泪的感慨。
就在这时候,粉川叹息了一声。那声音有着异样的深沉,能势不禁觉得像是出自粉川的心底,并且带出了无尽的悲哀和悔恨,甚至还有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绝望和拒绝。能势的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有关晋升的烦恼。他感到自己需要倾听粉川的倾诉,想办法挽救这位对自己来说无可替代的朋友,同时也是即将屹立于社会顶峰的重要人物。
Radio Club播放的依然还是“Laura”、“Fool”一类充满了怀旧气息的乐曲。柚木装饰的室内保持着令人怀念的暗红色氛围。这里没有一位客人,寂静得一如既往。
“您……”玖珂看见粉川,脸上显出犹如佛像一般的笑容,重重点了点头,“粉川先生,好久不见了。”
“我们一直恭候您的再度光临。”吧台后面的阵内也招呼道。浅黑色的脸上露出洁白得引人注目的牙齿。
平日里两个人喜欢坐在吧台前,带上阵内一起边喝边聊,然而今夜只想两个人促膝长谈。直觉很准的玖珂一看两个人的模样就猜中了几分,直接将他们带去了靠里的座位。整个酒吧只有那里才有点包厢的样子。
“好了,怎么回事?”十二年陈的野火鸡威士忌加冰端上来之后,能势单刀直人地问。
“也没什么……就是晚上睡不着。”粉川的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然而笑容一直都没有变化,反倒让能势觉得那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我就是问你睡不着的原因。”
粉川显出诧异的神色说:“没有啊。”
“咦,找不到原因吗?”
粉川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咀嚼能势话里的意思,然后挺直身子,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找得到找不到的,根本就没有原因啊。”
能势当初患有焦虑症的时候曾经查阅过大量精神病理学相关的的书籍,听到此刻粉川这么说,他脑海里当即出现了“抑郁症”三个字。不过,单凭找不到原因这一点就断定粉川得了抑郁症,显然为时过早,而且能势还记得精神医学上的一大禁忌乃是不得将病名告诉患者。
“感觉怎么样,都还好吧?”
“身体吗?”粉川反问了一句,斟字酌句地说,“每年都有一次定期体检……”他点点头,像是显示自己对此很有自信一般,“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倒也是。”能势知道粉川是个近乎禁欲的家伙。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审讯我啊。”
能势放声大笑,然而粉川脸上依然只挂着浅浅的微笑。
“睡不着觉可不好办啊。”
粉川也终于难得地显出悲哀的神色,点头附和说:“是啊,很头疼。睡觉完全找不到规律,也没有什么食欲。”
“食欲也没有吗?”能势终于明白粉川为什么瘦成这样了,“那可连工作都会受影响了啊。”
“是啊,”粉川用自嘲般的语气说,“幸亏我通过了公务员考试,只要不犯什么大错,总能按照固定的程序升迂。”
“是么……”能势静静地望着粉川。他知道警视厅绝对不是像粉川说得那么轻松自在的一个地方。如果不是非常优秀的人物,很容易就会犯下粉川口中的“大错”。
两个人默默喝干了杯中的酒,玖珂无声地捧上第二杯加冰威士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工作还顺利吧?”
“一般吧,”粉川的脸上显出不愿多说这个话题的意思,但还是勉强开口说,“警视总监在任的时候有很多政府的人脉关系,可是接任他的副警视总监为人就很粗俗,而且还不会说话,所以很多厅里厅外的应酬就会让我去,多了很多事。”
“因为你一表人才嘛。”粉川相貌堂堂,很有男子气概,恰是所谓日本好男儿的形象。能势打量着他的模样问,“你很头疼这些吗?”
“唔,妨碍我的本职工作了啊,”粉川说,“而且我也算不上会说话的人。”
“那恰恰是你的优点啊,”能势笑了起来,“不会夸夸其谈,甚至有点沉默寡言。警视厅要的正是这样的人嘛。”
粉川没有搭话。很明显,他对自己并不满意。
过了一会儿,粉川开口说:“要是在本职工作上能干出点成绩倒也罢了……”
“咦,你不是有成绩的么?”能势有点惊讶,他试图回想自己这位好友昔日的丰功伟绩,“上北沢的那起连续枪击杀人案什么的。”
“破案的只有那一件,”粉川苦笑着说,“翻来覆去能说的只有那一件事,这个也挺让我尴尬的。”
“我说你这家伙,对自己要求也太高了一点吧?你自己不是刚刚才说过,什么都不用做也能升官的吗?”
粉川再度陷入沉默。能势感觉到单靠自己对付不了粉川的病症,他小心挑选措辞向粉川问道:“难以人睡、食欲不振,这些应该是由于精神紧张导致的,你自己也知道的吧?”
“好像是吧。”粉川无精打采地点头同意。
“那,你没打算找个地方看一下?”
“是啊,一直这么下去是挺难受的……”对于能势的热情,粉川的眼中泛起一丝戒备。
“既然如此,交给我来安排如何?”
“帮我找精神科医生吗?”粉川感到事情蹊跷,打量了能势一下,摇摇头说,“还是打算给我做个精神分析什么的?不行哟。我要是去那种地方的话,一旦被人知道……”
“我明白,我明白,”能势重重点了点头,“恰恰就是因为我明白,所以才说交给我来安排。难不成你以为我就是随便这么一说,根本不考虑你的立场吗?放心吧,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人知道。你哪怕就当做被我骗了一回,去见一次我给你安排的人如何?”
“你说得倒是很有信心嘛,”粉川笑了起来,似乎放下了戒心,“是谁啊?”
“是个精神医师,”能势倚在桌子上,凑近粉川,“帕布莉卡,这个名字听说过吗?”
“好奇怪的名字,没听说过。”粉川又恢复了漠不关心的模样,摇了摇头。
看起来他没听说过在社会上层人士中这个口口相传的流言。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家名叫精神医学研究所的财团法人?”
“啊,那个我知道,”粉川略略显出一点兴趣,看着能势说,“那家研究所好像有个附属精神病院,技术能力在日本首屈一指,其中还有两个医生是争夺诺贝尔奖的热门人选。”
“对,就是那个。你知道那家研究所的所长岛寅太郎吗?他是我高中时候的好友,大学时候念的是医学院。”
“我可没有医学院的朋友。”粉川说。
“那个叫帕布莉卡的姑娘,就是岛寅太郎一手培养起来的。她可是个很优秀的精神医师啊。”
“姑娘?”粉川脸上顿时露出明显不放心的表情。能势知道粉川一直都对女性抱有不信任的态度。
“我的病就是她治好的。岛寅太郎介绍我认识的。”
粉川“嗯?”了一声,似乎又被激起了兴趣,随后又一脸严肃地问能势,“你得过病?精神病?”
“不用担心,只是很轻微的焦虑症。”
能势开始向粉川说明事情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