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董事会上,资延提出议案,调难波担任无公害汽车第三营业部的部长。除了能势之外,其他所有与会人员都赞成这个提案,能势龙夫只能带着郁闷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社长特别叮嘱能势,要他以直属上司的身份来和难波沟通。能势仿佛已经看到难波脸上愤慨的表情了。
这就是资延的报复吧?能势一边心中嘀咕,一边透过窗户俯瞰下面道路两旁的房屋。时至正午,天色晴朗,然而能势却不得不苦笑起来。这样的报复确实很符合资延一贯的作风。董事会上,老奸巨猾的资延还提出要让社长的外甥担任开发室主任的职务,那口气就好像这个提案完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一样。而且,依照难波的性格来说,本来谁也不可能认为他能胜任销售工作,但这个不合情理的调职案也得到了绝大多数的赞同,显然是资延事先做过了手脚。他之所以没有与能势商讨,当然就是要追求一种心理上的报复感吧。说起来资延还真是孩子气得很哪。
资延心里很清楚,能势不可能强烈反对这项调动,因为向社长提出“开发室主任的人选,欣市这个人怎么样”的正是能势。虽然社长应该也知道难波不能胜任营业部长一职,但想到能让外甥就任开发室主任,他当然也不会表示反对。至于难波是不是愿意接受这种调动,反正会有能势处理,社长基本也没放在心上。
其实能势自己也觉得这是自作自受。自己实在太过轻率了。仅仅为了应对资延的攻击,未加仔细考虑便做出了那样的反击。不过,他当初说那句话的时候,事先也是知道社长的外甥很快就会调到生产领域,如此一来,难波在开发部势难立足。这一步与公司今后的发展关系重大,而且除了开发部之外,能让难波一展才华的部门依然数不胜数。
只是没想到资延会把难波调去做营业部部长。这家伙想的还真周到。开发室主任是副职,营业部部长是正职,看起来还是升职。既然是你自主研发的无公害汽车,那就交给你自己销售吧,而且又是升职,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原来如此。其实对于无公害汽车的销售方法,难波一直都在提出自己的建议。能势继续望着下面的道路,摇头苦笑。
能势想起了几天前在帕布莉卡的房子里见过的梦境。那时候难波是在卖菜。现在看来,那个梦应该是在预示难波将会被调去营业部门。诚如帕布莉卡所言,自己对于资延会做何种报复还是有些在意的,所以梦境便将答案展示给自己看了吧。在梦里,难波卖的蔬菜是他自己种出来的,那么答案自然就是让难波负责他自己开发的无公害汽车了。
能势忽然挺起身子,放声大笑。说起来,无公害汽车的昵称正是“蔬菜”啊。他为梦境、也就是潜意识的不可思议轻叹了一声,然后再次摇了摇头。
总不能一直这么感叹下去。不管再怎么拖,该办的事还是要办。能势回想起帕布莉卡曾经让自己处理好“现实中的人际关系问题”,于是让秘书找难波过来。
不管难波如何顽固、如何具有工程师气质,他毕竟也是开发室的主任,若是连一些最基本的礼仪都不遵守的话,这个位置绝对坐不下去。因此,难波一改往日身处开发室的时候那种不修边幅的装扮,好歹梳理了一下头发,换了一身正经的西服来了。
“专务董事找我有什么事?”
“唔,今天的董事会上,讨论了一下人员安排的事。决定调你去做第三营业部的部长。来,坐。”
能势迅速说完,赶紧伸手指向会客沙发。一直到与难波面对面坐下,他都故意避开难波的脸不看。等两个人都坐下来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对方的表情。只见难波眼中闪烁着说不清的光芒,眼球正在滴溜溜乱转。看来好像心中有些迷惑,不知道如何应对才是。
“是专务推荐的吗?”难波的语气似乎有些生硬。
“算是吧,虽然也不能说心甘情愿。”能势不愿落下一个推卸责任的印象,含糊应了一句。
“非常感谢。”难波脸上显出的笑容看起来阴森可怕。他微微垂首施了一礼。
这种隐藏在冷静言辞背后的讽刺,在平时的难波身上真可谓难得一见。能势不禁仔细端详了一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这件事还是很久以前拜托您的,而且说的也不甚明确,我一直在想您是不是早就忘了。”难波忽然又开口说话,语调一变,充满了愉悦,“虽然说,要进营业部,还是在无公害汽车刚刚完成的时候过去更好,不过我也知道,升职总是要花时间的。或者应该说,为了让我升职,您应该花费了很多时间吧。总而言之,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专务在其中所费的工夫,我也铭记在心。其实说起来很有些不好意思,我曾经有一阵子还以为专务您忘记了我的请求了。过去的半年里,为了让您记起这个请求,我做了好些让您不快的事,实在是非常抱歉。因为这件事关乎我的未来,反而不方便对您当面直说,只能采取那种很是别扭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难波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是一个资深的技术骨干在解释只有他一个人理解的复杂系统。
听着听着,能势禁不住心中窃笑。他想起早在开发的初期,难波便曾经隐约流露出一些想法,似乎是在暗示,对于无公害汽车该如何投入实际运用,他有自己的一套销售策略。那意思显然是想调去营业部。那时候的能势以为那只是他的一时冲动,也就没有当做一件正经的请求对待。如今看来,后来难波之所以处处与自己顶撞,还对营业方针横加指责,应该都是由于他的自身愿望无法得到满足而产生的不满情绪吧。
“专务觉得有这么好笑吗?”难波嘴上指责,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天生不是干销售的材料,居然也当上了营业部长,这还真是件滑稽的事——您是这么想的吧?事实可能也是这样吧。在久经沙场的专务看来,我来当这个营业部长,肯定是既荒唐又危险的。”
“哎呀,不会不会。”
“专务就不要安慰我了。我好歹还知道自己的分量。只不过有一点,专务董事,就算是像我这么蠢的人,对于自己的将来,也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考虑呀。”
这家伙并不像自己之前以为的那么简单啊,能势想。他不是单纯的技术人员,而有着更加聪敏的头脑和更加强烈的成名欲。他也认为自己不应该一辈子只做个小小的主任。这样的人若是当上了营业部长,以他一心搞研发时的那种求实态度,带着想要成为业务专家的那种强烈信念去探索业务方针和销售方法,再加上有意识地运用自身能说会道的特点去锻炼身为营业部长必须具备的人际关系处理能力,也许他会出人意料地成长为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业务人才啊。
难波的眼睛因为喜悦、安心和希望的光芒熠熠生辉,在那里兴奋得说个不停,他的脸庞,与能势记忆中的虎竹的脸相重合,不禁让能势感到了一股颇为强烈的怀念。
“接替我职位的是欣市先生吧?”
“是啊。连这个你都猜到了啊。”
“这个,我也不是傻子嘛。”
难波再度笑了起来。似乎很久以前他便已经预料到自己开发室主任的职位会被社长的外甥抢走,所以早就做好了转向新工作的思想准备了。
难波曾经告诉能势说,他想销售自己开发的——也就是种植的——无公害汽车——也就是蔬菜。而那个梦似乎也是在提醒他注意这一点。直到难波离开之后,能势才第一次真正领会到梦境的真实含义,不禁再度赞叹了起来。原来在梦中,所有一切都已经解决了啊。能势摆脱了罪恶感,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太好了。”能势低声自语。
这样看来,接下来就该给筱原打电话了。虽然帕布莉卡也曾经提过这件事,但能势心中一直有着隐隐的恐惧,害怕得知什么不愉快的真相,一直犹豫着不敢给筱原打电话。
他回到家,翻出中学同学会名册,册子上写着筱原的电话号码。上次和筱原通电话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故乡的村落已经变成了小镇,筱原他们在小镇上的饭馆办了场老同学的聚会。那一次的电话就是为了通知自己出席的,虽然最后自己并没有去。
筱原好像继承了父亲的五金商店。他接到能势电话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哎呀,真是难得,大家可都很想你啊。”
“一直都没空回去看望大家,非常抱歉。”对于曾经一直欺负自己的筱原,能势也终于可以平静对待了。“对了,有件事情想要问你。”
“嗯,什么?”
“虎竹死了几年了?”
“虎竹什么?”
能势提高了音量。“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你知道的吧。最近我一直想起那家伙,所以想去祭拜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呢?虎竹还活着啊。他身子骨结实得很,现在在做旅馆老板哪。”
“真的吗?”能势哑然。
筱原笑了起来:“竟然说虎竹死了,这也太荒唐了吧。你到底是打哪儿听说的这个消息啊。”
“咦?不是你之前打电话告诉我的吗?”
“我什么时候打过那种电话?你上大学的那会儿我倒是给你打过一个电话,不过那时候是通知你同学聚会的事儿,顺带还说了高尾死的消息。”
能势哑口无言。整整三十年,他一直都把“高尾”和“贵夫”弄错了。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虎竹的全名是叫虎竹贵夫。当年他们关系很好的时候,彼此之间一直以“贵夫”和“龙夫”相称。
“能势,是你搞错了吧?”
能势避开话筒,轻轻长吁了一口气。“噢,是我弄错了。”
“虎竹听到了会生气的哦。那家伙一直很想见你来着。”
这么说,贵夫对于自己当年的那场背叛应该已经释怀了吧。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能势心中,一直束缚着他的那些隔阂,在已经发展为城镇的故乡里、在故乡的那些老朋友中,似乎早已经被解开,消散在故乡的共同体所包含的新的人际关系中了。
“高尾怎么死的?”
“啊,他啊,他很惨的,破伤风。”
看起来,自己以为的自杀,大概也是自己给自己灌输的盲信吧。恐怕筱原本来也没跟他说过高尾的死因。
筱原逼着能势答应下次一定要来参加同学聚会,这才让能势挂了电话。能势也终于明白,虎竹的死完全是自己的臆想。而他的梦境其实早就揭示了这一点:虎竹旅馆走廊上的那只老虎,象征的不正是活生生的虎竹贵夫吗?而且儿子寅夫所象征的贵夫不也进了房间吗?
今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就能见到贵夫了啊。刹那之间,能势的心情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代,脸上绽开了笑容。他很想找一个人来分享自己的喜悦,显然,这个人只能是帕布莉卡。自从分别以来,能势一直期盼着能有机会再见帕布莉卡一次、再与帕布莉卡说一次话。他带着些许愧疚的心情,安慰自己说,这只是一次非常单纯的情况汇报,然后向帕布莉卡的住处拨了一个电话。
这时候还是白天。正如能势所预料的,帕布莉卡并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