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让你这么痛苦,”帕布莉卡帮能势摘下戈耳工,“你快醒了,我就多问了些,想让你多记起一点。虎竹不是你杀的,对吧。”
能势喘着粗气。帕布莉卡胸口散出的淡淡香气沁人他的鼻孔。她身上依旧穿着睡袍,能势被她抱在怀里,意识的剧烈起伏稍稍舒缓了一些。他大口呼吸着。
“他是自杀的,但和我杀的也没什么区别。”
“这种事情没人能想到,是你自己太当真了。”帕布莉卡劝解着能势,话语中有一种早已知道真相的语气,“好了好了,先去洗个澡吧,然后是美味的早餐。我们边吃边来慢慢分析梦境吧。”
帕布莉卡说话的方式犹如中年男性所渴望的保姆一般。她与昨天晚上判若两人,带着一脸愉快的笑容,将能势赶进了浴室。
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了。能势泡在热水里,心中一片平静,他甚至对自己之前始终未能抑制焦虑而感到诧异。一股安心感包裹着他。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的自己,却一度恐惧得要死。当初还怀疑有可能是大脑的器质性病变,幸好不是这样。
“你和虎竹的关系很好吧?”餐桌另一边,帕布莉卡开始提问。但她也在躲避能势的视线,似乎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浮肿的眼睛。
“是的,他父母经营着一家旅馆,名字就叫虎竹旅馆,所以刚才梦里也出现了日式旅馆。不是还有一段骚动说是老虎来了吗。”不知怎地,面前这份没放色拉酱的色拉异常美味,之前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能势觉得很奇妙。
“那梦里出现的所有老虎都是因为虎竹了吧。在电影院的时候,我的脸变成老虎脸,也是因为梦境想要告诉我,经常和你一起去看电影的是虎竹,对吧?”
“梦从一开始就想告诉我虎竹的事吧,”能势感觉到今天早上帕布莉卡是想让自己对梦境做分析,于是接着她的话说,“起初在那间教室的时候,同班同学全都是野兽,其中也有老虎。难波的葬礼也是在暗示虎竹的死。啊,还有化身为诺博士的难波,还有我变成007用自动步枪扫射,全都暗示着我和虎竹良好的关系。为什么我和他那么好的关系,偏偏一直想不起他来呢?真是奇怪啊,我一点都想不通。说起来,以前我好像就是一直在做关于老虎的梦。嗯,对了,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当时每次梦到老虎,都有一种既恐惧又怀念的感觉。情绪很不稳定。”
“长得像熊一样的高尾,你倒是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嗯,那个高尾也是化成濑川出现的,”能势渐渐进入了状态,“梦境向我展示了资延、濑川、我,以及难波四个人的构图,这是想让我记起中学时候同学间的人物关系吗?”
“是的,不过梦境想让你记起的应该不止这么一些。你再想想。我觉得现在学到了很多啊。”弄清真相简直是一种莫大的快乐,帕布莉卡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的确,对于一名精神医师而言,解开梦境之谜,确实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
“电影院那段,还有我做导演、难波做摄影师的那段,全都是在暗示虎竹。烟酒店的后门也是。那边就是秋重他们虐待别人的地方。秋重是老大,再加上筱原和高尾,三个人看到谁不顺眼,就会把他带到那边去狠狠教训一顿。秋重最看不惯的就是虎竹,因为他学习很好。所以秋重让我把虎竹带到烟酒店后门去。我知道我要是不带的话,自己肯定就要挨打,于是我就把虎竹带过去了。三个人对着虎竹拳打脚踢的时候,我就站在一边傻愣愣地看……”能势痛苦地叫起来,“真该死,那个场面太可怕了。每一次回想起来我都恨不得缩成一团。直到最近,一直都是。”
“公司出了难波的问题,压迫到你了吧。”
“嗯,有这个可能,情况太相似了。”能势把咖啡杯举到嘴边,抬眼望向帕布莉卡,“我的焦虑症就是由这个压迫引起的吗?”
“是啊。当然不单单是这一件事,不过应该是很重要的原因。那,那个虎竹就因为这件事情自杀了?”
“虎竹挨打之后浑身是血,我把他送回了家。他明知我背叛了他,但是一句怪罪的话都没说,我也没脸说什么。但从那之后,虎竹和我就再不是朋友了。我想,对于虎竹来说,我的背叛应该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吧。”能势的目光越过帕布莉卡,望向她的身后,“也许给孩子取名寅夫,也是打算借此赎罪吧。”
“可是,难道因为这点原因,虎竹就自杀了吗?”帕布莉卡浮肿的左眼让她的表情带上了更加浓重的怀疑气息。她望着能势,又追问道,“你有没有用你如今的眼光重新审视过这件事情?”
“嗯?”帕布莉卡的问题让能势怔住了,“什么意思?”
“少年时代信以为真的事情,不管再怎么奇怪,长大了也会继续信以为真的,不是么?”
“但是,自从那一次在烟酒店后门被打之后,虎竹一直都被他们三个欺负啊。”
“每次你都在现场?”
“不,我没看到。”能势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本来完美无缺的记忆,在帕布莉卡的追问之下出现了裂痕。那些自己认定发生过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吗?
“你说虎竹自杀了,那你去参加过他的葬礼吗?”
“啊,我不记得自己去过。”能势的视线又一次在半空中游走。
“是吧,用你今天的常识回过头去想想,确实有点奇怪吧?”
“可是筱原确实这么告诉我的。对了,筱原曾经打电话通知我说要搞一个老同学的聚会,就是那时候对我说的。”
“老同学的聚会?”帕布莉卡惊讶地复述了一遍。
“是啊……唔,既然如此,那虎竹的死就是中学毕业以后的事了……”能势越说越轻,声音中再没了自信,“自打初中毕业以后,直到我上了大学,才第一次收到同学聚会的通知。因为班上的同学大都是在同村上的高中,只有我一个人举家搬来了东京,所以高中时候他们都没有专门搞什么聚会。”
“筱原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知不知道虎竹自杀了。”
“真是这么说的吗?”帕布莉卡的语气中充满了怀疑。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还大吃了一惊。”
“为什么?就算他自杀了,也是中学之后的事情,不是已经和你无关了吗?”
能势黯然。“是啊,为什么我一直认为是我自己的错呢?”
“那是因为你压抑了自己对虎竹的爱,”帕布莉卡一边收拾培根煎蛋的盘子一边说。看起来她是为了不给能势造成冲击,故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也是为了压抑对难波的爱吧。这些感情受到压制的时候,情愫的能量就会转化成焦虑了。”
“情愫?”能势觉得一阵眩晕,“就是那种,和同性恋一样的?”
“嗯,这种东西,谁都多少会有一点,”帕布莉卡轻描淡写地说,“再加点咖啡?”
能势陷入了沉默。帕布莉卡不禁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就像是一位母亲看着自己刚刚接受了初次性教育的儿子。
“啊呀,好像很受打击的样子嘛。不过呢,刚刚用的是弗洛伊德的解释,其实焦虑症的原因并没有这么简单。分析方法有很多,看选用哪一种而已。”帕布莉卡摆弄着手里的汤勺,想了一会儿,又对着能势说,“站在你的立场上看,或许是文化学派的观点更容易理解。这种观点是以人际关系理论为框架,焦虑也被放在这个框架之内解释。在幼儿期,人只有痛感和恐惧感;只有到了人生初期,也就是少年时期,焦虑才会作为第三种不愉快的体验出现。你在人生初期遇见了那个名叫虎竹的重要人物,却又遭到了他的拒绝。而到了成年期,那个你一直恐惧的、拒绝了你的形象,就不再是少年时期的重要人物,而是转成了其他人,抑或是某种抽象的社会规范等等。总之,所谓焦虑,就是产生于人际关系之中的、并在这一维度中不断发展与消灭的感情。”
能势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在难波葬礼的那个梦里,出现了他的夫人。实际上我根本没见过他夫人,你把这个叫做阿尼玛?”
“是啊。”
“那个女性也是我?也就是爱着难波的那个我?”
“对,是存在于你潜意识中的女性。”帕布莉卡说。
“原来如此。再给我点咖啡吧。难波的事情还是得好好考虑一下。”
“等等、等等,你对难波的爱觉醒了?”帕布莉卡笑着给能势又倒上一杯蓝山咖啡。
能势苦笑起来。“这怎么可能。只不过我想起来资延可能会让那孩子受不少罪。”能势把前天晚上在酒吧里和资延之间的对话告诉了帕布莉卡。还有当时社长也在的情况,以及他怀疑资延有所图谋的预感。
帕布莉卡意味深长地一笑。“这答案似乎也在梦里啊。”
“对了,我已经完全治好了吗?”
“嗯,治疗结束了。”
帕布莉卡如此宣布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不舍的留恋。这一道眼神没有逃过能势的眼睛。虽然迄今为止他也有过不少被年轻女性爱慕的经历,但还是觉得那道眼神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治得这么快,全怪你的意志和理性。”帕布莉卡说,“不过还剩下一点事情希望你能处理好。一个是现实中的人际关系问题,这件事就不多说了;另一个是虎竹死亡的真相。这一点很重要,不能丢下不管。你能做到吧?”
“嗯,我会再给筱原打个电话看看。那家伙如今好像挺喜欢我,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要我回去参加同学聚会,哪怕一次也行。”
“受欺负的孩子会永远记得当年的经历,可欺负人的孩子却忘得干干净净。这种事情很常见。”
离开帕布莉卡房间的时候,能势再也无法抑制对她的不舍。他在门前回过头,恰与帕布莉卡的眼神撞上。
“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忘记你的。”
“这种现象叫做‘感情融通’(rapport),是患者对医生产生的爱恋情感,”能势的外衣上,胸口部位粘着一个线头,帕布莉卡帮他取下来,接着说,“不过这样的现象同样有可能发生在医生身上。我也忘不了你的个性。”说话的时候,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能势的胸口。
“唔……眼睛肿成这样,我自己也知道很难看,不过既然就要分别了,能不能最后给我一个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