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一看到丑男和美女,就盼着能有让·谷克多的世界出现,这种人真是到哪儿都有。”
时田浩作突然挺了挺身子,发出压抑已久的感慨。记者们向他投去惊讶的目光。
“要不就是维克多·雨果的世界。到今天我都记得,小时候的我就已经像现在这样又胖又丑了,所以大家总是把我和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配成对,然后嘲笑我们。不过反过来想想,大概也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反正接近不了漂亮女生,最多也就只能这么羞辱她们吧。”
时田撅起他光滑红润的厚嘴唇,像个孩子似地哭丧着脸,发起牢骚来。一阵低低的笑声在记者们中间扩散开来。少年时期的学校里,时田所说的那种情形确实很常见。
“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喜欢漂亮女生啊。可我总是被大家嘲笑,被推倒在女生身上,被硬逼着亲嘴,都是这样的事,这还怎么能喜欢呢,而且实在也对不起那个女生啊。她也恨我恨得要死,恨死我了。从那以后我就讨厌和人交往了,一头钻进电脑游戏里了。”
不知道时田是不是故意演了这么一出戏,他没完没了地继续着充满孩子气的抱怨,直到记者们退却为止。
“好了好了,明白了,明白了。我们的问题太失礼了。”科学部的记者苦笑着起身连连鞠躬,终于止住了时田的抱怨。
自己的提问被同事批评为“失礼”,女记者十分气愤,“啪”的一掌拍在桌上。
“那么请继续吧。”科学部的记者恳求千叶敦子说,“关于PT仪在精神治疗上的应用,是否经历过各种失败呢?”
“最初的时候,我们所做的工作只是记录患者的梦境,探究能指和所指的异常结合方式。比如说您在我的眼里是每日科学部的记者,但在某个患者的眼里,您可能就是某个国家的间谍。但是,患者一听到新闻记者就想到国际间谍的这种联想,并非是像娱乐节目中的联想游戏一样隐瞒了已知的内容,而是因为某种患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暗示。所以,如果能通过患者的梦境帮助他们找出诸如此类的异常结合方式,仅此一点便会对治疗起到很大的帮助作用。”
“仅仅一家医院就有二十名患者进入康复期,临床上称之为缓和期,”岛寅太郎所长带着相当的自豪感插话说,“这是很惊人的成就,在当时的精神病理学界引发了一场世界性的轰动。在座的各位当中应该有人对此还有印象吧。”
“之后我们发现通过采集器可以访问患者的梦境、对患者进行治疗。”
敦子正要往下说,科学部的记者却打断了她的话。
“啊,就是这项发现在提交学会之后遭遇了质疑吧?据说是因为太过危险,PT仪本身也被明确禁止带出研究所之外。”
“对了,”刚才那位新日文化部部长猛然站起来,座椅在他的力度下发出“吱”的一声,“刚好有个传闻也想核实一下。据说在PT仪还被禁止的时候,就有人在研究所以外的地方尝试用它来治疗分裂症之外的精神疾病。”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虽然没有公开谈论,但确实也有人点头表示赞同。敦子看出这样的流言已经在记者们中间悄然流传开来了。
文化部长满意地看到自己的发言引来了席间的骚动,带着几分得意望向敦子。“千叶教授,在研究所以外的地方用PT仪治疗精神疾病,这算是人体实验了吧……”说到这里,这位文化部长似乎意识到PT仪不可能进行人体之外的实验,憋回了后半句话,“呃,有这样的事吗?”
“我也知道存在这样的流言,”岛所长的脸上显出微笑,若无其事地否定了文化部长的说法,“但是纯属空穴来风,没有半点根据。倒是有许多患者和家属都眼巴巴盼着能得到PT仪的治疗啊。”
“哈哈,您否认了,”文化部部长略带遗憾地说,似乎他也没有足以追问下去的确凿证据了,“我们却听说这件事情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关于这件事,”一个气质干练肤色白皙的青年记者,竟然没有起身,傲慢地坐在座位上开口说话,“最近有一种近乎传说的流言,说是五六年前PT仪还被禁用的时候,有一位年轻女子就已经在用它来给某些颇有社会地位的人物治疗他们不便为外人所知的轻度精神疾病了。我对此作了一些调查,发现似乎是随着PT仪的解禁,之前的那些内部机密不知被谁一点点传开了。而且无论哪种版本的流言,其中心人物都是一个绰号叫作帕布莉卡的美少女。在我看来,这是相当有趣的一点。”他眼睛紧盯着千叶敦子,意味深长地说。
“流言、流言而已。”记者说话的时候,岛寅太郎一面笑、一面反复念叨这两个字。他的声音微微开始有些颤抖。对于生性正直善良的他来说,为了掩盖过去的违法行为而撒谎,实在是违背其天性的重荷。这一点敦子也非常明白。“流言而已。完全没有那种事情。”他继续说。
“说起来我也听说过这个流言,”一开始询问获奖几率的社会部记者也插进来说,“据说是有个名叫帕布莉卡的女性,自称为梦侦探,会进入男性的梦境里做一些类似性行为的事,以此治疗精神疾病……”
“这个事情我知道,”科学部记者也这么说。到了这时候,已经没人站起来发言了,会议室里的样子好像法院庭审一样。“据说那个有着童话般名字的‘帕布莉卡’是某种暗语,实际上是个十八岁左右的少女,美若天仙,从事的是所谓‘梦侦探’这种大概只在童话或者科幻小说里才出现的职业。”
“刚才岛所长也说过,千叶敦子教授早在医学院上学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位优秀的临床医师了,”文化部长以一种类似犬科动物的表情,由斜下方窥视主席台上的敦子,“帕布莉卡的传说我也知道。本以为那只是围绕PT仪的传说故事而已,没想到在这里忽然有了现实的味道,更没想到会和千叶教授有关。”
“千叶教授,能否请您亲口告诉我们,”女记者盛气凌人地高声说道,“那个名叫帕布莉卡的女孩,是否是您本人?”
敦子感到自己快要变得面无血色了。这其中也有一半是对女记者无礼行径的愤怒。不过她还保留着几分自信,相信自己还能勉强压住面色的变化,不让内心的动摇显露在脸上。“如岛所长所言,那个叫什么帕布莉卡的女孩完全是虚构出来的人物。”
“您确定?”女记者想要沿用演艺界记者招待会上常见的那种追问到底的愚蠢套路。
“我与千叶教授,作为直接管理胛仪的仅有的两个人,断言没有那种事。”不管三七二十一,时田浩作先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好了没有?还要问吗?这种事情,除了我和千叶教授之外,还有谁敢说自己知道真相?还要换种说法再来一回么?行啊,我奉陪到底。”他抖着自己的肩膀,摆出一副孩子气十足的挑战架势,扫视台下的记者们。
记者们带着满脸败下阵来的表情,苦笑起来。
“如果说那是十八岁左右的女孩,”敦子轻笑了一声,“可是五六年前我已经二十四岁了。而且,十八岁的话,不是刚刚进入大学嘛,怎么会做精神治疗呢?”
“总而言之,如今只要获得批准就可以合法使用PT仪进行治疗,过去的违法行为不做深究也没什么关系吧。”刚刚的那个肤色白皙的青年记者,脸庞就像一副均整的能乐面具,说话也冷静得出奇,“但是如今的研究所里不是已经出现了更加严重的问题吗?经由PT仪访问患者的梦境,与仅仅使用显示器做观察不同,是要与患者同化的吧。这是否会导致医生也感染精神分裂?我得到的消息说,在这个研究所里已经有医生出现了与患者相似的分裂症症状,这是真的吗?”
又一股升腾的怒气让敦子头晕目眩。肯定是副理事长乾精次郎、治疗医师小山内那帮人泄露出去的。
“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敦子说。必须要反击这个记者,查明他的消息来源。“我对您的消息很在意,能否解释一下您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种无稽之谈?”
记者面不改色,反而挺了挺胸。“消息来源我不能说,但据说是确有其事。”
会议室里顿时又响起交头接耳的嘈杂声音。
敦子决定进一步进攻。“我想研究所的人不可能这样胡说,难道是您身为新闻界的从业人员,却听信了所外人员的胡言乱语么?这真让人难以置信啊。”
在敦子的逼问之下,青年记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怒色。“您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在信口开河吗?”
“因为您的话太荒诞了呀,”敦子笑着环视在场的记者们,“有人会相信这样的话么?会传染的精神分裂?”
实际上就算不会传染,精神分裂症患者身边的人也有可能受到其妄想的影响,只不过记者们对此显然一无所知。有几个人笑出声来。
“我是从最了解研究所的确切渠道听说这个消息的!”记者愤然吼道。
“对本所‘最为了解’的可只有所内人员。”敦子说。
“我可没那么说。”
消息的源头渐渐清晰起来。尽管觉得这个年轻记者有点可怜,敦子还是逼得更紧。“这就是记者的特权么,不必说明消息的来源就能坚持说自己掌握了事实?”
“我并没说那是事实,只是在向您确认。”
“我也想确认啊。我想确认您的消息是否是所里的某个人亲口告诉您的。”
“所以说,我什么也……”
“好了好了,”眼看就要揭晓谜底的时候,老好人岛寅太郎又出来打圆场,给敦子的追问泼上了一盆冷水。“坦白说,治疗医师确实也有可能受到患者的影响,但那仅仅是对经验不足的新人而言。本所的全体医师都相当优秀,完全不可能发生那种事情。至于说因为PT仪引发感染,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但我确实得到消息说,存在因PT仪而感染的实例,消息来源很可靠……”
记者的脸涨得通红。就在他越说越激动的时候,时田浩作扯开嗓门,全然不顾记者的脸面,用一种带有发自内心的厌烦的声音感叹道:“啊呀,够了吧。果然不管说多少回都理解不了啊。发生在科技最前沿的事情已经完全不可能再用一般人的感情去理解了。问来问去净是些偏离正题的事情,那些都是技术的副产品好不好?没有一个人问到关键所在。对于我来说,PT仪这玩意儿已经是快要过时的东西了。这东西有啥了不起的呢?按照如今的技术发展速度来看,它的淘汰已经早晚的事了,没想到你们各位还这么大惊小怪……”
在时田冗长的抱怨中,记者们只有失望地沉默下来。千叶敦子则克制着自己的愤怒,思索追查研究所内部渎职行为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