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寅太郎从所长室的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让千叶敦子坐到会客用扶手椅上,自己则在斜对着椅子的沙发上坐了下去。说是坐下去,其实他的身子几乎整个横躺在沙发上,所以他的脸便正好位于敦子脸庞下缘切线的延伸位置上,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敦子的美丽脸庞。岛寅太郎从不掩饰自己是千叶敦子的仰慕者这件事。
“小山内刚刚来过。”
“是吗,他这儿也来了?”是在去我那边之前吧,敦子想。
“他气势汹汹地说什么研究所里的研究员不可能个个都认同你的理论,更不可能个个祁帮你争取诺贝尔奖。”岛所长笑着说。
“他果然是为了津村的事情来的啊。对于PT仪的怀疑也一直没消除。”
“不管他怎么反对,确实有患者被PT仪治好了,这一点谁也没办法质疑。”岛寅太郎微微皱了皱眉,“而且已经有一半患者成功进入了症状缓和期。不管哪家医院,要说能有半数住院患者进入恢复期,放在以前,这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是吧,千叶教授?这只能说明你的理论是正确的啊。”
“基本上都是开发PT仪的时田教授的功劳,我只是使用者而已。对了所长,如今进入缓和期的患者已经达到分裂症住院患者的三分之二了。”
“啊,是吗?很了不起啊。不过,”岛所长收起笑容说,“为什么有很多缓和期的患者会把自己与医院院长同化呢?有些人还会模仿我,举动既单调又怪异。看到这种情况,心情实在不好啊,千叶。”
“那是正处于所谓‘黏土般脆弱期’的患者。”敦子笑了起来,“他们是在寻求先验式的自立吧。基本上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会被患者模仿。”
沉醉于敦子笑容的岛寅太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略显担忧地问,“小山内没说什么惹你生气的话吧?”
敦子不动声色地掩饰道:“没说什么。”
“他跑来找我叽叽咕咕说了一堆专业术语,说什么PT仪的使用也会影响到医生。我跟他说,这些事情应该去找千叶说。然后我问他敢不敢直接跟你说这些话,他丢下一句‘说就说’,气鼓鼓地走了。把这种事情推给你,我也知道不是很好,不过毕竟我是个传统的精神科医生,跟不上最新的理论,只能那么跟他说了。”
“没关系的。”千叶敦子说着,打量了一下所长室。这里虽然也不是不够气派,但对于正受到世界瞩目的研究所而言,这样的所长室还是显出一点寒酸之气。
宽敞的所长室素雅古朴,三面墙壁都是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古典精神医学书籍。克雷佩林的原文比比皆是,而新近的论著一本都没有。是不是该换几本书放上,敦子想。她担心这里给访客造成跟不上时代的印象。
“小山内好像有什么企图,所长要小心一点。”敦子说。岛寅太郎是个老好人,敦子有点担心他的所长地位。“小山内一个人虽然不足成事,不过背后说不定有什么黑手想要捏造治疗失败的案例啊。”
“你是说副理事长么?”身兼财团法人理事长的岛寅太郎欠了欠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千叶敦子突然提及内部纷争的事而有点不好意思,“说起来,倒也有谣言说乾副理事长正对理事长的位子虎视眈眈。”
那可不是谣言。乾副理事长最近与一些非常任理事频频会面,似乎正在策划什么事,这些消息应该也传到岛寅太郎的耳朵里了。可是,岛所长好像并不在意。时田浩作又是个只知道埋头搞研究的家伙,真正着急的大概只有敦子一个人。敌人众多的研究所里,正因为有岛所长的存在,敦子和时田浩作才能集中精力进行研究,而且敦子本人也被岛所长的人格魅力所吸引。
“哎呀,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事。”岛所长误解了敦子的表情。他慌慌张张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挺直了身子。
这些事情一点都不无聊,敦子想。她微微有点惊讶,抬起头。岛所长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目光与敦子的视线一相遇,就好像被她吓回去了似的。他沉吟了一会儿,仿佛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最后岛寅太郎还是站起来,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边。敦子微笑起来。每当个性柔弱的岛所长想要迫使对方接受自己想法的时候,都会站到所长专用的大办公桌里边,借助它的威严说话。
“我很清楚你的研究如今正处在一个关键时期,所以我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请求非常非常不近情理,”岛寅太郎一边说,一边用他瘦骨嶙峋的手指划着桌面,“唔,实际上……我想请帕布莉卡出动。”
“啊,”敦子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她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岛所长说什么都会尽力帮他的忙。可是刚刚他用半带玩笑的口吻提出的这个要求,对于现在的敦子而言,实在有点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可是帕布莉卡已经不再出动了呀。”
“唔,我知道,我知道。已经有五年……啊,是六年了吧。但是这一次,我想求她勉为其难再出动一次,只有这一次。实在是因为这一次的患者地位很高,不方便去一般的精神科看病。”
“可如今就算是大人物们,也都可以很平常地接受精神分析了。”
“问题是这个人的情况比较特殊,无数人都在等着他的失败。说起来这可能也是他的惊恐发作的原因。他叫能势龙夫,从高中到大学都是我的好友,现在也是我最珍贵的朋友。他和我一样都是五十四岁,是一家汽车公司的重要人物,目前他正在推进他们公司自主开发的无公害汽车的实用化进程,但是公司内外有很多人都在极力反对。其他制造商就不用说了,据说连通产省都在盯着。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传出消息说他得了精神病,哪怕这辆汽车的设计并非由他直接经手,人们也肯定会怀疑他们公司设计的汽车性能到底行不行。这样一来,就会给公司造成巨大损失。当然,能势本来就是个老练的企业家,类似的场面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所以我想焦虑症的根本原因应该是在别的地方。”
“是吧,”与岛所长同岁,是他的至交好友,正在推进无公害汽车的实用化进程,这些背景信息让敦子不由得对能势这个人物生出一股莫名的好感。“周围人的反对恐怕也有处处刁难的意思,不过单单这一点,他还不至于发展成焦虑症,最多也就是常规的神经衰弱吧。”
“是啊,我也这么想,”意识到敦子开始感兴趣了,老好人岛寅太郎立刻高兴起来,“所以我觉得下一步最好再去做一做精神分析治疗,只是这个领域我并不擅长,而且不管换什么人来做都会很花时间,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请帕布莉卡——也就是身为梦侦探的帕布莉卡治疗了。”
“就算是梦侦探,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治好的,也要花很多时间啊。”敦子很是为难。话说到这个地步,好像也没办法拒绝了。问题是自己的研究课题该怎么办?虽说还不清楚实证性实验要花多少时间,可是如果答应了岛所长的请求,弄不好这个离完成只有一步之遥的研究就会被中断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帕布莉卡已经有六年没做梦侦探了,也没有以前那么年轻了。虽然如今PT仪的使用已经不再受限制,到底也还是相当危险的治疗方法,不知道还能不能行啊。”
这些问题岛寅太郎当然也不会不明白。正因为他明白,所以他才一句话都不说,只用恳求的眼神望着敦子,等待她把自己内心整理出一个头绪。
“那么,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敦子的话让岛所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挺起胸膛说:“没问题。只要你能帮忙治疗能势,不管什么事情,你只管开口。”他并没有加上一句“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这样的留有退路的话,真是岛寅太郎一贯的单纯作风。
“那个人是叫能势龙夫,对吧?首先我想请所长认识到这样一点:您目前所处的立场,其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您的朋友。”
岛寅太郎惊讶地望着千叶敦子的脸,等她接着往下说。
“第一步,您需要与所有的理事逐一单独谈一次话,一次就好。所长您只顾着自己忙碌,过于无视他们的存在了。第二步,请于近期召开一次理事会。议题可以以后考虑,无论如何先请把日期定下来。”
“好好好,”岛所长连连点头,像是被敦子的气势压倒了一般,“我一定照办就是。”
果然还是没有理解目前事态的严重性啊,敦子对所长的反应彻底失望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吧,该让帕布莉卡去哪里呢?”
岛所长抓起最粗的那支万宝龙大班笔,笔尖在便笺上刷刷舞动。他一边写一边喜不自禁地说:“六本木有一个名叫Radio Club的古典酒吧,向来只有男性出入。我和能势很喜欢那里,经常偷偷过去喝酒。我马上给他打电话,你今晚就可以去找他。”
“晚一点可以吗?”要想重新启动梦侦探的工作,之前需要准备的事情多如牛毛。
“能势应该也想要晚一点吧。”
“那么定在今晚十一点如何?”
“十一点是吗?”岛所长写了两张便笺,将其中一张递给敦子,随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能势龙夫的资料,我写的病历也在里面。”
“哦,对了,千叶,”敦子正要出门的时候,拿起话筒准备给能势办公室打电话的岛所长叫住了她,“我很羡慕能势啊,这家伙能见到帕布莉卡了。”
八年前,刚刚就任理事长及所长的岛寅太郎,也曾因为焦虑症而接受过帕布莉卡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