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回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宋清如父亲为她取这名儿,但望她勿固步自封,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事实亦确然如此。

熙祐二十五年三月初七,宋清如毕生不能忘怀这个她不幸半生、终于否极泰来的日子。

其时她正披头散发被龟公摁在盛满水的木盆中受罚,剧烈挣扎中飞溅的水珠很快打湿了衣襟。宋清如心知龟公不会当真溺死自个儿,她尚未梳弄,是燕春坊即将参天的摇钱树,然仍难以捱住濒临窒息的恐惧。

她像一只笼中忽然被养鸟人掐住咽喉的雀鸟。

绝望如同不断攀升的浪潮,即将抵达至高峰时脖颈上的钳制忽然消失了,宋清如猛地把头拔出水盆,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两手撑着摆水盆的长凳,垂头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

死去活来,所述正是此刻。

等如鼓心跳放缓、尖鸣不休的双耳勉强能听见声音时,宋清如听到鸨母那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嗓音谄媚道:“驸马爷,依您所言,坊中唯有此女合您心意。”

宋清如把垂落眼前一绺一绺的湿发撩去脑后,泡在水中过久而发红刺痛的眼睛迷迷蒙蒙,隐约瞧见鸨母身旁立着一位身形清癯,穿紫檀色儒衫的青年男子,走前几步,垂眼端详她。

本朝穿衣之色皆有讲究,能穿紫衫之人并不多,紫檀色暗沉而微红,衬得人清贵又惑人。

她奋力睁大双目想要看清那人,却徒劳无功。如同雾里看花,虽则那人的相貌与神情皆模糊不清,宋清如却清晰地从那人的情态动作中感受到上位者的轻慢玩味。

不言而喻,对方是来挑美人的买主。

宋清如下意识挺起腰肢,展露出被水打湿了的、玲珑有致的年轻胴体,电光火石间反复回想燕春坊中教习所讲,露出她自认为足够妩媚、能吸引男人的笑容。

只要能离开这不见天日、前路未卜的烟花巷,狐媚猿攀又何妨?

紫衫男子似是不甚满意,已作出欲离开的姿势,瞧见宋清如这般作态,倒是起了兴致,扭头问鸨母:“她因犯了何错而受罚?”

鸨母答:“尚未破瓜的雏儿,胆大包天,竟去勾引坊中花魁帐下恩客。”

紫衫男子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追问:“成功与否?”

鸨母一愣,似是没料到此等问题,顿了顿才答:“险些成事,那恩客原本已意欲出银子赎她,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驸马爷放心,小人亲自看过,此女仍是完璧之身。”

只因那恩客查到了她不堪的出身,宋清如暗自咬牙。

唯恐紫衫男子对自己的兴趣稍纵即逝,她奋力挣脱龟公的钳制,扑到男人脚边,楚楚可怜、却又斩钉截铁地哀鸣:“奴定会言听计从,求您把奴带走!”

闻言,紫衫男子唇角露出一丝笑,活像头狐狸,他弯下腰看着宋清如的眼睛:“言听计从,当真?”

她忙不迭点头,反复保证。

紫衫男子直起身,不再看她,漫不经心吩咐鸨母:“领她去梳洗,契书拿来。”

一顶灰扑扑、不起眼的粉红小娇抬着宋清如离开燕春坊,卖身契从鸨母手中到了濮阳公主驸马手中,三百两银子的买卖,从今往后她便是梁宋氏。

回房拾掇包袱时,要好的手帕交前来相送,三分嫉妒三分艳羡又四分真诚地道:“国公府后院卧虎藏龙、诡谲多变,庭院深深,你自当珍重。”

宋清如承情,好一番依依惜别,心道倘若当真如此,于她反倒如鱼得水。

设想中的坎坷九牛一毛,见过濮阳公主后,荣恩公夫人不再拦阻宋清如进门。落毛山鸡一朝攀上高枝成凤凰,嫁入权贵世家纳为濮阳公主驸马妾室,于偌大荣恩公府中得来一席之地。濮阳公主待她温和客气,荣恩公夫人虽视若无睹、但并无刻意刁难,燕春坊中学来尔虞我诈的手段全无用武之地,万事顺遂如意得令宋清如吃惊,几乎要疑心是梦幻泡影,仿佛有谁暗中替她悉数扫平了障碍一般。

并洞房花烛夜接连七日,梁凤麟皆歇在宋清如房中,一时间府中流言蜚语四起。然宋清如心知肚明,梁凤麟看她的眼神同燕春坊中初见时并无不同,甚至并未碰她的身子。

照规矩妾室应当隔日到静风居向濮阳公主请安,宋清如却足足请了三回安才见到梁凤麟另一位妾室。因她进门前程兰茵椒房独宠的缘故,早闻其名不见其人,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一打照面便觉出不对,程兰茵同宋清如竟宛如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倒并非说容貌相似,而是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的风姿情态如出一辙。

显然程兰茵亦所料未及,原本泰然自若的脸孔上泄露出惊讶慌乱,另添了几分警惕。

主位上的濮阳公主仿佛并未注意到她们之间的暗流,请过安后一道进早膳。几趟交道打下来宋清如已摸清楚濮阳公主的性子,本以为会是骄纵跋扈的脾气,不料不仅并无磋磨妾室的念头,且为人温和得令人惊讶,是以一顿饭下来倒也熙熙融融。

近来荣恩公夫人噩梦连连、彻夜不得安生,几房媳妇携小辈为其抄经祈福,濮阳公主自然不会让人留下口舌,饭后张罗两位妾室抄写经书。

期间濮阳公主有事离开,宋清如正埋头奋笔疾书,宣纸上忽然投下一片阴影,头顶传来程兰茵莺鸟啼鸣般的嗓音:“妹妹出身勾栏,不想倒也有几分才情,写的一笔好字,难怪三爷甘愿红袖添香,真教姐姐自愧弗如。”

讲的是梁凤麟闲时抄写诗卷,令宋清如磨墨侍笔一事。

她搁下笔,抿唇露出腼腆的笑:“幼时得家父开蒙,苦练梅花小篆,好在功不唐捐,让姐姐看笑话了。”

程兰茵讶然:“妹妹家中这是……”

“家父原是名刀笔小吏,遭奸人蒙蔽犯下大错,于狱中病故,家中女眷尽数充妓。”宋清如适时露出悲戚神色,眼眶微红、垂泪欲滴,“万幸三爷垂怜,这才得以脱离阿鼻地狱,重见天光。”

生母早逝,家中继母把持,庶子女为数不少,几房妾室明争暗斗,宋清如幼时见多了程兰茵这等女子,口蜜腹剑、绵里藏针,活脱脱一条美人蛇。然她宋清如亦不是好相与的,人生如戏,惯来比的是谁能把这场戏唱得更好,谁先怯场谁先失足谁先败退。

不过宋清如所言非虚,家道中落前亦算得上书香门第,父亲因受贪污案牵连而获罪,险些赎她做妾的恩客正因查到此事而作罢婚事,不知为何梁凤麟倒并不在意。

程兰茵的反应比宋清如预想的激烈,比初见发觉两人相像时更甚,脸色几乎是霎时灰败下来,像一枝顷刻凋谢的花。

散场时程兰茵先行告退,濮阳公主跟前伺候的女官豆绿帮宋清如拾掇抄好的经书,不经意提了句:“三爷后宅冷清,好在您与程姨娘皆出身燕春坊,原就是姐妹,还能作个伴。”

宋清如吃了一惊:“程姨娘不是良妾……?”

照她这些日子所打听的,程兰茵虽不是好出身,却也是良家女子,不似宋清如这等奴籍进门的贱妾,地位仅高于通房。

豆绿惊觉失言,一笑不再多言。

手帕交觅得良人,不日出嫁,夫婿并非达官贵人,科举路止步秀才,家境只算得上殷实。燕春坊伶人赎金可观,夫婿倾家荡产也交不起,手帕交搭上多年攒下的嫁妆银子,这才换得自由身。

宋清如前去送亲,忍了忍仍是没忍住:“贫贱夫妻百事哀,你这是图什么呢?”

手帕交倒是笑得一派松快,眉宇间烟云尽散:“至少此刻我是欢愉、心甘情愿的,至于将来如何,今时此举究竟值得与否,谁晓得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将来的事便交予老天定夺吧。”

提及程兰茵,手帕交比之宋清如早到燕春坊些时候,亦未有耳闻。倒是送亲队伍中有位早已出嫁的燕春坊伶人,试探着问了句程兰茵的相貌,一手握拳敲击掌心:“这讲的不是孔湘吗!”

“孔湘”这名字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燕春坊出身的妇人一改茫然,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只言片语中宋清如逐渐拼凑出程兰茵的身世:前任御史大夫孔大人嫡长女孔湘,自幼与梁凤麟定下娃娃亲,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再叫人艳羡不过的婚事。原本两家人打算等孔湘及笄便成婚,谁料婚事前一月孔大人因涉足党争而获罪,满门抄斩、女眷充妓,孔湘亦流落风尘,于燕春坊不到半年便由不知名之人赎身,而后杳无音讯。

有曾同孔湘共居一室的妇人提及她的乳名唤作“茵茵”,母家姓程,燕春坊中孔姑娘改名换姓成了荣恩公嫡三子妾室程姨娘,为其赎身者乃何人不言而喻。

宋清如一回荣恩公府便找到自己院中资历最老的下人,软硬兼施逼问梁凤麟与程兰茵之事,对方嚅嗫着答:“这是三老爷与公主成亲前的事情了……外人皆以为三老爷举业无望,这才选择尚公主光宗耀祖,其实三老爷少年时亦是惊才艳艳的人物,风头甚至一度压过大老爷和二老爷。后来程姨娘家逢变故,三老爷欲为其赎身娶为正妻,程姨娘乃罪臣之后,旁人避而远之尚且来不及,顾念往日情谊为其赎身已算得上仁至义尽,娶之为妻国公爷与老夫人自然是不允的。那时府中闹翻了天,最后两边儿各退一步,三老爷可以纳程姨娘为妾,为其改头换面安排成良民出身,但必须尚公主,且为掩人耳目成亲五年后才能让程姨娘进门。倘若身居高位,难免受政敌攻击,彼时程姨娘便成致命弱点,是以三老爷的仕途亦不得不毁于一旦,只能凭公主驸马的身份领些闲差。”

宋清如听得膛目结舌,半晌才找回声音:“……三爷答应了?”

话音刚落便暗骂自己糊涂,倘若梁凤麟未答应,何来今时今日?倒没想到,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竟碰上了个尾生抱柱的痴情种!

数个令她心觉蹊跷、又暂时按捺下的疑问有了答案,为何程兰茵在荣恩公府中的地位超脱而古怪,比起濮阳公主荣恩公夫人明显更亲近程兰茵,区区妾室却对濮阳公主多有失礼,另一方面程兰茵却又深居简出,外人对梁凤麟这位妾室几乎一无所知。

宋清如寻了个机会试探程兰茵,透露自己已查明她的身份,到底是未吃过什么大苦头的千金小姐,程兰茵果不其然慌了手脚,掩饰情绪的功夫不到家,面孔煞白、血色褪尽,可见确有其事。

——只是不知,濮阳公主是否知情?

万事宜早不宜迟,宋清如很快便找到时机,借为梁凤麟嫡子送上亲手所制鞋袜的功夫求见濮阳公主,将自己所查得的真相和盘托出。

良久未闻回音,宋清如小心翼翼抬起头,却在濮阳公主脸上见到了一种极其复杂而微妙的神情,了然的,欢喜的,甚至还有欣赏……

唯独没有惊诧。

脑中警铃大作,宋清如几乎立时反应过来:濮阳公主对梁凤麟与程兰茵之事心知肚明。

随之而来,新的疑问应运而生,既然梁凤麟与程兰茵两情相悦,濮阳公主亦与之达成共识,梁凤麟为何还要纳她为妾?

宋清如原以为离开燕春坊后自己绝不会再回来,不料成亲区区一个月后,便不得不掉头追根溯源。

“你问当初驸马爷为何挑的是你?”鸨母一愣,“你不晓得吗,驸马爷来燕春坊挑人时提了这么几个要求:出身江南,家道中落,相貌上佳。出身江南且的美人儿不少,家道中落流落风尘的却屈指可数,况且驸马爷点名只要燕春坊的姑娘,数来数去唯有你一人合驸马爷的心意。”

同为江南女子,同为家道中落,同为燕春坊出身的伶人。

思及前阵子程兰茵因故惹恼了濮阳公主的传闻,宋清如心中虽已有预料,仍难以置信:原来她连替身也不是,仅仅只是用于惩戒程兰茵的牵丝傀儡?

晚春日暖风和,宋清如却如坠冰窟。

眼前忽然浮现出燕春坊初见时,梁凤麟俯下身与匍匐在地的她平视,意味深长问:“言听计从,当真?”

隔日荣恩公府为濮阳公主与梁凤麟新降生的嫡子举办百日宴,宾客纷纷,觥筹交错,鼓乐齐鸣。宋清如游魂一般枯坐于筵席之上,恍恍惚惚不知何去何从。

有道是:雾里看花花非花,水中望月月非月。这荣恩公府的花团锦簇下,掩藏着的是数不清不为人知的暗流潮涌,身陷其中者犹如海上蜉蝣,裹挟于浪潮之中翻滚向前,身不由己。

浑噩间,耳畔传来荣恩公铿锵有力的嗓音:“梁氏第十八代子孙,吾儿凤麟与濮阳公主之子,名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