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

正如天气预报所报的那样,今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成千上万的人驱车来到这个沙漠小城。无数的人站在高高的铁丝网外,满怀期待的目光向着铁丝网里面张望。这里是一个宇宙飞船发射场,过不了多久,这里就要发射一艘宇宙飞船,将一个人送往火星——这是国际宇宙年最精彩的部分。每个人都耐心等着奇迹的上演。

在围观的人群中,左边是一个个卖小吃的摊位,右边则是许多卖纪念品的小摊,其间还有许多小贩和游商走来走去,向游客们兜售纪念品、气球和草帽。在铁丝网边,提前几天到达这里的游客已经搭起了一顶顶帐篷,他们选择了最佳的位置,准备观看这一千载难逢的奇观。

在拥挤的人群中,身穿制服的州警察正在紧张地巡逻。他们的任务主要是维持秩序,确保交通顺畅。游客们也都非常有秩序,他们静静地等待着那一激动人心的时刻。高高的铁丝网围着的发射场内,也是一片平静的气氛,前来观看发射的媒体记者和社会名流都坐在指定的位置。在指挥大厅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木头平台,上面架着一台电视和电影摄像机。在平台的一侧长凳上,十几位从欧洲和美国远道而来的报刊撰稿人坐在那里;在平台的另一侧,二百多位来宾正在就坐——他们大部分是科学家和政治家。在控制台不远处,有一个凉亭。那里就坐的是最重要的客人,其中包括三位国家元首、十几位部长和几位皇室成员。所有的人都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他们静静地看着那些科学家和技术人员正在做发射前最后的准备工作。

这时,高高耸立在发射场的大喇叭传出了声音:“还有一个小时!”

在铁丝网两侧嘈杂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将头都转向发射架上的巨大火箭。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来,巍然耸立的火箭给人一种微微抖动的错觉,似乎它已经点火发射了,正要冲天而起。

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唯独有一个人内心仿佛悬着一块大石,他就是法库尔——负责发射场安全的官员。他此刻正靠在墙上,脑海中想象着无数可能发生的意外。法库尔是一个经验老到的官员,以前他也多次担任过类似的工作,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张。这一方面是因为此次发射事关重大;另一方面,这次发射是一次跨国联合行动,单单现场就有来自十几个国家的科学家,他们国籍不同,语言各异,很容易出差错。另外,如果这里潜入了搞破坏的人,后果将不堪设想。而这,恰恰是法库尔最最担心的。

此刻,法库尔皱着眉头,试图将心中的焦虑驱散。自从接手发射场的安保工作以来,他已经采取了各种措施,严防破坏活动。发射场的所有工作人员,上到发射总指挥,下到发射场餐厅的侍者,都在严密的调查与监视之下。法库尔有他们每个人的档案,厚厚的一大沓,每个人的身份、背景、经历,乃至各种隐秘的细节,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些档案里丝毫没有发现一点儿问题。想到这儿,法库尔的心情逐渐开朗了。不管怎样,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可以说是问心无愧了。

“看,先生,”站在一边的法库尔的吉普车司机笑呵呵地说,“那些女人已经开始掉眼泪了!”法库尔抬起头来,看见他的司机正用对讲机的天线指着北边二十码外的地方——在那儿坐的是工作人员的亲人和家属,主要是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们的妻子、孩子们,还有一些不值班的工作人员。

法库尔朝司机所指的方向望去,的确,亲属席上有几个女人正在偷偷地用手帕擦眼角。法库尔脸上浮现出理解和宽容的神色,随即笑了。是啊,神经已经连续绷紧了好几个月,现在终于要结束了,为什么不痛哭一场发泄发泄呢?如果男人也能哭的话,那么法库尔恨不得也当场大哭一通!

这时,他特别注意到家属席中的一位女人。法库尔之所以注意到她,部分原因是她的美貌;另一部分原因是,她自始至终一直站着。阳光很强烈,法库尔为了看得更清楚,眯起了眼睛。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女人一点儿都没有哭。

法库尔感到有些诧异。那个女人正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身体两侧,目不转睛地盯着矗立在远处的火箭。

“对了,她是物理学家韦特比的妻子。”法库尔心中暗想。看着那个女人的专注神态,你会以为跟随火箭一起升空的是韦特比本人,而不是兰达佐。想到这里,法库尔不禁耸耸肩。

在巨大的压力下,人们多少都会有一些身体不适的反应。但兰达佐却不然。此刻,兰达佐坐在总控制室,正平静地就着一杯牛奶,大吃鸡肉三明治,似乎周围即将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偶尔,他也会很开心地瞥一眼那些科学家,他们正穿梭于指挥大厅,忙于核对图表、打电话、检查墙上一排排精密的仪器。

要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发生在别人身上,人们一定会以为他是陷入了绝望,才会这样虚张声势;要么就是吸食了毒品。可是,坐在总控制室的兰达佐既没有绝望,更没有吸食毒品。在他英俊的脸上浮现出平和的微笑;他那有力而修长的双手拿着三明治和牛奶,丝毫没有颤抖;他肌肉结实的大腿在桌子下优雅而随意地交叠在一起。所有的身体语言似乎都在告诉你,他只是去一趟纽约,而不是飞向火星。

此时,在兰达佐的身边还坐着两个人。他们是两位著名的医生,正密切关注着兰达佐的一举一动。如果他的身体状况稍有不妥,他们就会认真地记录下来。在旁边,还站着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也准备随时记下兰达佐的情绪变化。可是,兰达佐一切正常,他们三个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记的。结果,反倒是这三位专家颇显得很不自在。

没错,兰达佐就是这次飞行的主角。他是从五十名志愿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兰达佐有着过人的智力,短短两个月的培训,他就掌握了如何操纵宇宙飞船中的复杂设备;兰达佐有着强健的体魄,尽管选拔测试中艰苦的体力考验淘汰了许多候选人,但兰达佐却从中脱颖而出。他的资料显示,他曾经参加过奥林匹克运动会,甚至还为他的那个小国家赢得了四枚金牌。鲜为人知的是,兰达佐的业余爱好还包括独自一人徒手猎熊、收藏名贵的兰花和用拉丁文写剧本。此外,兰达佐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由于发射在即,近几个星期他一直过着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生活,但他一有机会,还是到处与人偷情。

“还有五十分钟!”喇叭宣布道。现场的人更加紧张了,唯独宇航员兰达佐仍旧泰然自若。

当总指挥从他身边走过时,兰达佐淡淡地一笑,用德语开玩笑地说:“别忘了在飞船上放足够牛排,嗯?”

总指挥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地从他身边走过。由于航行的时间长达三个月,不要说牛排,就是日常的食品都是特制的。这种太空食品好像药丸一样,是一种浓缩物。即便这样,总指挥还觉得食品占据了太多的空间,以至于保护性的密封和降温系统的空间过于紧张。

但是,总指挥现在没空担心这个,他心里正在琢磨着另一件事。根据飞船的温度调节系统显示,它的自动控制系统似乎不太灵敏。近几个月来,虽然科学家们想尽了办法,却仍然没能很好地解决这一问题。当然,兰达佐可以通过手动控制系统进行调节,但是……

想到这里,总指挥命令他的通讯官说:“给我接通发射台的韦特比!”

在等待接通的过程中,总指挥的眼睛正凝望着窗外的观光客和发射架上的火箭。

“还有四十五分钟!”

总指挥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心想:整个火箭系统太复杂了,无数部件密切相关,一不留神就会犯致命的错误……

“我是韦特比。”一个声音从电话中传来。

总指挥严厉地问道:“温度调节系统怎么样?”

“好像现在很正常。”韦特比回答说。

“好像?”总指挥吼道,“你想过没有,如果……”

总指挥没有往下说,他把嘴边的半句话咽了回去。但韦特比教授心知肚明——火箭的自动温度调节系统不太灵敏,在火箭升空以后,假如手动系统也失灵了,那么兰达佐要么被烤焦,要么被冻僵。

“韦特比,别隐瞒,哪怕有一点点不正常,你都要现在说出来!”总指挥说。

“据我判断,温度调节系统没有问题。”韦特比平静地说。

“那我就放心了。”总指挥说,“所有的日用品都进舱了吗?”

“除了食品以外都装好了,哦,等等……安德斯博士带着食品来了。两分钟之内,保证把所有的都装好!”

“很好。”总指挥说完,把话筒递给通讯官。他若有所思地回过身来,看着整个总控制室。“真是千头万绪啊,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满盘皆输。”他想。当他的眼睛落到兰达佐身上时,他又立刻充满了信心。在这个庞大的行动中,至少宇航员这方面是毫无问题的。难怪新闻媒体把兰达佐称为“完美的人”。

与此同时,在发射台,韦特比教授正在一边核查,一边用铅笔在核查单上打钩。

“你迟到了,安德斯。”他略带责备地对安德斯博士说。

安德斯博士个头很高,但却满脸的憔悴。这位化学博士正和两个技术工人一起,把几只长铁箱推进电梯。

“只晚了十八秒。”安德斯博士用平静的语气说。

然后,他皱着眉头,看着那些铁箱沉思。半晌,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拍拍离他最近的那只,对电梯工说:“好了,把它们运上去吧。”

接着,他转身对韦特比说:“我想所有的物料都已经装好了吧?”其实他也只是随便问问,他们二人对这一套流程早已谙熟于心。

韦特比又认真地检视了一遍核查单,然后他抬起头。“当然。”他说。他的眼睛因连日来的熬夜而出现了一圈黑晕。“万事俱备了。”他补充说,“我们走吧。”

两个人快步走出发射台,钻进在外面等候的吉普车,随后回头向发射台上留守的那些技术人员挥手示意——那些人要一直坚守到发射前十分钟才能离开。然后,韦特比和安德斯就乘车越过炎热的沙漠,驶向发射中心的大楼和观看的人群。

“那位完美的人一切都还好吗?”安德斯博士问。

韦特比瞥了他一眼。“还行!”他的脸上浮现出厌恶的表情,“那个家伙在肉体上也许堪称完美,智力方面应该也不差,但就是……”他欲言又止。

安德斯博士征询地扬起眉毛,但韦特比没有再开口。

“还有三十分钟!”喇叭的声音在发射中心上空回荡。

在总控制室,吃饱喝足的兰达佐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这时,两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拿着他们设计的宇航服向兰达佐走来,对他说:“先生,该穿晚礼服了。”

“先生们,把错误改过来了吗?”他眨眨眼问。

两位科学家冲他笑笑,站在一边的心理学家却好奇地问:“什么错误?”

兰达佐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啊,你难道不知道?他们没给我留出足够的空间。”

“没留出足够的空间?”心理学家感到非常疑惑。

“是啊,没有留出可以放进另一个女宇航员的空间。”兰达佐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三个月的航程,这可不短啊,对不对?”

两位科学家哈哈大笑起来。但心理学家却一本正经地记下了兰达佐的话,还评论说:“我想这一路上你一定会很想念女人的。”兰达佐也用认真的语气回答说:“你说得对,先生,另外,实不相瞒,女人也会很想念我的。”

“还有二十分钟!”

此时,发射场安保官员法库尔正走在指挥大楼的走廊上。突然响起的喇叭声让他吓了一跳。他依然步伐稳健地向前走着,但他的心里却隐隐地为两件事担忧着。这两件事也许存在什么内在联系,也可能没有——即便它们有联系,也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法库尔主要担忧的两件事:

第一件事——当韦特比教授向总指挥作了最后的报告,离开总控制室时脸上呈现的表情。当时法库尔恰好偶然瞥见,那是一种多么奇怪的表情啊!脸部肌肉扭曲着,仿佛心中压抑着某种特别的情感。若是在一般情况下,法库尔可能认为,韦特比的表情只是对能否发射成功的一种焦虑,不值得放在心上。但是,当把这件事和另一件事联系起来,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第二件事——站在家属席上的那个漂亮的女人,她站在那儿像座雕像一样,脸上写满了紧张和忧虑,她注视着远处的火箭,目光中充满了绝望。她不是别人,正是韦特比的妻子。

正是因为联想起这两件事,法库尔才感到心中无比忧虑。此时,他心中一动,又想起了第三件事。这所谓的第三件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谣传。据传言,就在火箭准备发射的这几个星期里,兰达佐的风流本性丝毫未收敛,继续闹出了一些风流韵事。法库尔觉得有些难以理解,因为兰达佐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他怎么能有机会呢?他正在琢磨自己是否有必要去向总指挥汇报此事。

就在法库尔左思右想之时,外面一阵喧闹声打断了他的思考。他心里一个激灵,急忙向窗外看去,发射场周围的人们都在兴奋地叫喊着。他急忙看了一下手表,对!兰达佐登入飞船的时刻到了,他应该已经离开总控制室,正钻进吉普车,前往发射台了。

法库尔觉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感到非常不安,希望立即向总指挥汇报;可他转念又一想,在火箭即将发射之际,仅仅因为一位丈夫和一位妻子的异常表情,就去找总指挥,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此前,法库尔已经在资料室查过韦特比夫妇的档案,没有任何疑点。在档案中有“最好的朋友”一栏,韦特比夫妇填写的是“奥尔加·安德斯夫妇”,法库尔已经把他们的名字抄了下来。他决定先去找找他们,从他们那儿获得更多的信息。

于是法库尔赶紧前往工作人员坐席去寻找,可既没有找到安德斯博士,也没有找到安德斯太太。

现在,法库尔来到走廊的尽头。在那里有一扇虚掩的门,上面写着“营养实验室”。法库尔推门走进实验室,只见实验室里放着巨大的污水槽、桌子和橱柜,却没有一个人。法库尔不死心,仍然大声地喊着安德斯博士的名字。

“谁啊?”

在营养实验室另一头的冷冻室的门开了,安德斯博士一边擦着手,一边走了出来。“法库尔,是你啊,你找我?”他轻轻地带上冷冻室的门。

看到法库尔的目光中充满疑问,他解释说:“哦,我正在这里做清理工作,如果不及时进行清理的话……”

法库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安德斯博士,我想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地回答我,我向你保证,我这么问是有理由的。”

安德斯博士耸耸肩,做了个不置可否的动作。

就在这时,巨大的喇叭声从屋外传了进来:“还有十分钟!”

法库尔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都被汗水浸湿了。

只有十分钟了!法库尔明白,此刻兰达佐应该已经进入宇宙飞船的船舱,舱门正要关闭。发射台的工作人员正坐进吉普车,准备撤离到安全区域。再有几分钟,自动控制系统就要启动了。因此,法库尔必须长话短说,将自己所有的疑问说出来。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法库尔说,“你和你的妻子是韦特比夫妇的至交好友,现在我想请你坦率地告诉我,韦特比太太和兰达佐之间是不是……关系非比寻常?”

安德斯博士被这个问题问愣了,他摸着消瘦的下巴,沉思了一会,然后背着手,走到窗口前,缓缓地说:“你说得没错。”

法库尔立即拿起电话。

“另一个问题,”他边拨号码边问,“这事儿韦特比知道吗?”

“他应该知道,我确信。”

法库尔骂了一句,抓过话筒吼道:“我是法库尔,马上把韦特比教授带到我这儿来,对!是在营养实验室,要快。”

说完,他把电话一扔,掏出手帕使劲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安德斯博士则好奇地看着他。

“可是……我很困惑,”法库尔声音沙哑地说,“这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一直都在严密监视着兰达佐,他几乎每分钟都在我们的视野之内,他怎么会……”

安德斯博士笑笑说:“法库尔先生,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是个‘完美的人’,如果他想做点儿什么的话,他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躲开你们的监视。”

安德斯博士接着说:“而且,他也把这当做一种乐趣,你能理解吗?他就是要在安保人员的眼皮底下勾引另一个人的妻子。要知道,他擅长徒手猎熊,可勾引别人的妻子对他来说更加刺激!”

“不,这不可能!”法库尔喃喃地说。但他的声音被一声巨大的喇叭声淹没了,“还有五分钟!”

此刻,火箭的自动控制系统已经启动了。

法库尔明白,无数台电子计算机正在开始运行,每秒钟都有数以百万计的命令被发出。不过,法库尔也清楚,即便如此,发射活动也可以停下。因为,在总控制室,总指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电子屏幕,而他的手,则放在一个写着“停止”的按钮边。

火箭发射并非不能中止,但按下那个按钮的代价将是极为巨大的。因为,那些精密尖端的仪器正在运转,如果突然强行把它们停下来,将近有一半的设备会被烧毁。这样一来,将会造成几百万元的损失,更麻烦的是,发射计划将推迟好几个月,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

法库尔想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按捺住心中的愤怒——不,不能因为自己的一个猜疑而毁了所有的一切。他的头脑渐渐从愤怒中清醒过来了,他慢慢地意识到安德斯博士在说话。

“再忠实的妻子,受到强烈的引诱,也会出轨,这你难道不相信吗?”安德斯博士问道,他表现出讽刺的神态,连嘴唇都扭曲了。“你太天真了,法库尔!你认为兰达佐是普通人吗?不,他是个‘完美的人’!而且,他要完成人类的一个壮举,成为飞上火星的英雄!”安德斯双手抱胸,头向一侧歪着,“你觉得什么女人能挡住这样一个男人的魅力?这个男人秘密地来与她约会,这个男人必将写入史册……”

话未说完,实验室的门猛地被推开了。两位安保人员带着韦特比走了进来,他的一头金发也弄得乱蓬蓬的。

见韦特比进来,法库尔激动地站起身。他把刚才的问题又向韦特比问了一次。韦特比的脸倏地红了,然后又变得苍白。他偷眼瞥了安德斯一下,神色非常尴尬。但安德斯没有和他对视,而是将目光转向窗外。

“究竟是不是!”法库尔浑身颤抖,激动地吼道。

韦特比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了,他绝望地摊开双手:“是,这是真的……昨天晚上她亲口向我承认了……但我不知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法库尔双手抓住他的衣领,猛烈地摇晃着他的身子:“告诉我,韦特比,你做了什么?”——他紧张得连话也说不连贯了。

未等韦特比回答,安德斯在一旁插话说:“破坏火箭?”

“你说我破坏火箭发射?”韦特比猛地向后倒退,挣脱了法库尔抓住他衣领的双手。由于用力过猛,他差点儿失去了平衡,后背猛地撞在了身后的一个铁皮柜子上。他无力地倚在柜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是你吗?是你在破坏火箭吗?”法库尔声嘶力竭地对他喊叫。

韦特比索性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低声嘟哝着:“你发疯了吗?你认为我会干这种事?”说着,他慢慢地挺直了腰板,但身体还是靠在柜子上。他苦涩地笑了起来,说,“你怀疑我?不……不……你不懂!我知道他的坏名声……而且,我也怀疑过他……但我是怀疑他跟别的女人,跟别人的妻子!”说罢,他停下来,深深地喘了口气,说,“我可从未想过他和我的妻子!”

呆立在一旁安德斯博士也赶紧过来向法库尔好言相劝:“喂,他没有骗你。他直接负责的只是温度调节系统,另外……”还未等他说完,屋外突然响起了巨大的喇叭声,顿时,他的声音就被彻底淹没了。

原来,最后一分钟的倒计时开始了。

“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巨大的声音在空旷的沙漠上空回响。

为了盖过喇叭的声音,让法库尔听见自己的声音,安德斯博士不得不大声叫喊:“有自动监视系统,法库尔!如果温度调节系统出了什么意外,总指挥那边会知道的!”

“……五十,四十九,四十八……”倒计时的声音像重磅炸弹一样敲击在每个人的心里。

“那个监视系统的资料可以证明韦特比是清白的!”安德斯博士喊道,“打电话让总指挥检查一下监视系统!”

法库尔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一把抓起电话,用颤抖的手指拨号码。安德斯博士则突然转过头,平静地凝视着窗外晴朗的天空。

“……三十一,三十,二十九……”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

法库尔用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拿着电话听筒。他大声地咒骂着巨大的喇叭声。如果韦特比在撒谎……如果安德斯也在撒谎,那么……他们也许串通好了……比如,安德斯博士有同样的动机……

“……十九,十八……”,终于,电话接通了。但通讯官拒绝将电话接过去,因为他不敢在关键时刻打扰总指挥。

法库尔在电话这边请求他、命令他、威胁他,说尽了所有的好话和恶语……

“十……九……”——时间不等人。

终于,听筒中传来了总指挥严厉的声音。

法库尔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喊道:“温度调节系统是在监视之下吗?”

“当然!”

“它运转正常吗?”

“……五,四……”

总指挥吼道:“当然!”

听到这两个字,法库尔仿佛如释重负。话筒从他的手里滑落了下来,好像那是一个千斤重物,他再也拿不住了一样。话筒咚的一声落在桌子上。就在这时,远处隐隐地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大地仿佛都在震动,连法库尔他们身处的这幢大楼都在跟着颤抖。一阵雷鸣般的呐喊声从外面的人群中传来,而且似乎越来越响。

“发射了!发射了!”

一直站在房间里的两个保安人员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齐冲到窗边,看着远处巨大的火箭正喷着火焰,缓缓升起。

但是,其他三个人仍站在原地,好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法库尔在桌子边,安德斯站在他身后五英尺远的地方,韦特比仍然靠在铁皮柜子边上。

“你瞧!”安德斯博士打破了沉默,慢慢地说,“一切正常。”

法库尔也松了一口气。

唯独韦特比的身体依然紧张而痛苦地靠着柜子。“我曾经想过那么做,法库尔,”他低声说,“说老实话,我真动过那个念头,但是我不能那么做……无论怎样,我都不能那么做。”

说完这句话,他的精神仿佛一下子松懈下来了。他的身体沿着柜子向下滑去,越来越快,最后向前跌到。被他身体紧靠着的柜子门也被带了开来。

随着柜子门的打开,无数的小药丸哗的一声,从柜子里滚了出来。小药丸如冰雹一般打在了韦特比的头顶和肩膀上,又滚到地上,撒了一地。白色的小药丸滚满了屋子的地面,而且,还有更多的在从橱柜里倾斜而出。

法库尔非常好奇,他弯下腰捡起了一粒药丸。药丸捏上去软软的,有一股酵母的味道。

他诧异地瞥了韦特比一眼。

韦特比却不知为何,脸色倏地变得惨白无比。他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法库尔身后的安德斯博士。

“我的老天!安德斯!”他叫了一声。

法库尔转过身,准备问问安德斯博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外面的广场上传来人群的欢呼声和兴奋的喇叭声:“第一阶段成功,第一阶段成功……”

法库尔又转回头来,看着手里白色药丸,又看看安德斯博士。

安德斯博士那张消瘦的脸上浮起了一种怪异的笑容,他沉默不语。

“这些东西……”法库尔指着满地乱滚的药丸,对安德斯说,“这些本应该装在飞船上吧?是不是?”

安德斯博士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的脑袋用令人难以觉察的动作点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你装进飞船的是空食品箱?你想让他在太空中活活饿死?”

“啊,不,”安德斯博士说,“他也许有东西吃。”

法库尔狠狠地凝视着他:“如果食品箱是空的……”

“不,食品箱不是空的,”韦特比打断了法库尔的话,“我亲手称过重量!它们是装满的!”

法库尔的脸色更加阴郁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脸,甩了甩头,好像甩去某个可怕的念头。

“装满的?装……装的是什么?”

但是,安德斯博士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冷静地重复他刚才说过的那句话:“他也许有东西吃。”

韦特比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身子撞上了一个柜台这才停下。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嘶哑,但他说出的话,却像烟一样似乎要在空气中凝结成形。

“奥尔加在哪儿,安德斯?她在哪儿?你妻子奥尔加在哪儿?”

安德斯博士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睛却直直地望着窗外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