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八月一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昨晚真是吃惊不小。我是十点半过后回到家的,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应该早就过了十一点。我正打算就寝,突然门铃响起。这么晚,来的只可能是高野。
今天他并没有打电话给我,怎么会说来就来?我穿着睡衣,面带笑容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我刚一开门,她就把门大力推开,像是连我也要推到一旁,然后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
“你就是清水真弓?”
不知道为什么,这女人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真是的,我还很恼火呢。
“你这样擅自闯到别人家里,不是很没礼貌吗?”
“‘没礼貌’这个词,该由我来说才对。看你长得倒挺可爱的,真是天生的狐狸精。”
她看起来有三十三四岁,个子和我差不多高,身材苗条。穿着短袖白衬衫搭配米色短裙,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已经散乱,几根发丝被汗水沾在额头上。要不是一脸凶神恶煞,看起来应该相当漂亮。
她也不征得我的同意,就自顾自地脱了鞋,把黑色皮包重重地搁到餐桌上,然后旁若无人地扫视着房间、壁橱和浴室。
“他不在啊?”
她像瞪罪犯一样瞪着我。
“你是哪位?”
“我是高野的妻子。”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答案,我不禁哑然。终于败露了吗?
“你知道我的来意吧?”她在椅子上坐下,“你别傻子似的呆站着,坐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着我坐了下来。
“少装糊涂了,我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因为高野最近的样子不太对劲,我便委托一家私人侦探社调查,结果发现你就是他的外遇对象。”
是这样啊,难怪最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
“奉劝你以后别再纠缠我先生了。”
“可是我……”
“那个人的好色算是没救了,你知不知道他至今害得多少女人伤心哭泣?为你着想,最好在被伤害前尽早抽身。”
说到自己的丈夫,她的嘴巴可真够刻薄的。肯定是她平时缺少关爱,才会失去丈夫的心。但我无法公然说出这句话,毕竟我是第三者,问心有愧。
“我绝不会跟他离婚的,他也不可能提出分手。假如和我一拍两散,他飞黄腾达的美梦就会化为泡影。先跟你讲清楚,高野这个人可是很势利的。”
她扬扬自得地笑了。这一说我才想起,听说她是公司董事的千金。虽然算得上是美女,给人的感觉却很冷漠。
她径自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则只是低头不语。慑于她的气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况且事到如今,辩解也只能是火上浇油。
过了三十分钟,她终于起身走人了。对于无力回嘴、心情惨淡的我来说,可真是松了口气。门砰的一声关上的瞬间,我心里紧绷的弦也一下子断了,扑到餐桌上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电话像掐好了时间似的响起。
“刚才我太太是不是去了你那儿?”听筒里传来高野的声音。
“嗯……”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我哽咽了。
“怎么样,还没走?”
“已经回去了。”
“这样啊……”他沉默片刻,“好,我马上过来。”
“不行,你不要来……”我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已经挂断了。
我等着他的到来,但当天晚上,他始终没有出现。
八月二日
高野太太来后的第二天晚上九点左右,高野来了。
“不行,不要进来!”尽管我这样说,他还是推开我,硬要往里闯。
“拜托了,让我进来吧。”他的声音很伤悲,“我太太不见了。”
“啊?”我一怔,他趁机从我身旁挤进了屋。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他太太曾强硬地表过态,说绝不会跟他离婚的。
“不见的意思,是分居了吗?”
“不是,是失踪了。”他默默地递给我一张剪报。
……八月一日凌晨一点左右,东京都北区王子三丁目附近的居民报警称,听到路上有女性惨叫。王子警署的警员赶到现场,从疑似传出惨叫的路段找到一女用手提包,包里有住在王子一丁目的主妇A小姐(三十二岁)的驾照。该警署认为,A小姐很可能已被卷入了某起案件,目前正在进行调查……
“这位A小姐,难道就是……”
“我太太。”
真不敢相信,她从我这儿走的时候还那么精神十足。高野也很伤脑筋。
“该不会是去娘家或者朋友家了吧?”
“想得到的地方都找过了,全都不在。警方判断是遭到绑架了。”
“那要不要告诉警察,她失踪当晚来过这里?”
“不能说,说出去我们的关系不就曝光了吗?”
“可是……”
“一旦我外遇的事败露,警察首先就会怀疑我。假如被公司知道,我就颜面扫地了。”
看到高野悲伤的神情,我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依我的推测,他太太离开我家后,很可能没叫到出租车,因此步行回去。从这里到王子站徒步只需二十来分钟,就在这段回家的路上,她遭遇了歹徒的袭击。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看他沮丧地低着头,我忍不住把他拥进怀里。想不到平时自信满满的他,也有垂头丧气的时候。
“我们暂时还是不见面为好。”他吐出这句话。
八月四日
今天收到了妈妈的来信。得知她打算再婚,我高兴得不得了。本来因为高野太太的事心情很低落,现在总算开朗了几分。
自从爸爸去世,妈妈独自一人把我抚养长大,虽然也渴望爱情,却一直为了我而克制自己。其实妈妈今年才四十三岁,往后一定要过得幸福啊。
我早就期盼有适合妈妈的对象出现,这桩婚事在我看来真是求之不得,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妈妈能搬来东京,我就有了主心骨,妈妈也会很开心。得赶快给她打个电话。
“妈妈,是我啊,真弓。我看到你的信了。”
“哎呀,是真弓啊!”妈妈的声音顿时高了起来。
“上次来东京时你就该告诉我嘛,我怎么可能反对?”
“都这把年纪了,怪难为情的。”
“你还很年轻呀,说是三十几岁别人都会信的。我支持你!”
“喂!不准取笑妈妈!”
“哇,害羞了。”我们都笑了起来,“我盂兰盆节后回家,到时把他介绍给我吧。”
真是难以置信,我就要有个父亲了。既然是妈妈中意的人,肯定很优秀。我绝对会恪尽孝道的。
“我说你啊,怎么这时候还打电话过来?是从哪儿打的?”
我这才想起,还没告诉妈妈我安了电话呢。这件事最好再保密些日子。
“没什么啦,我是用外面的公用电话打的。”
“这么晚了,女孩子家一个人出门不安全。”
“没事的,妈妈你就是爱操心。”
“你这孩子真是……”
“妈妈,要过得幸福哦!”
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精神,真是太好了。放下话筒,我不经意地朝窗外瞄了一眼,发现对面那家院子的库房里有亮光闪了一下。
“奇怪。”我注目看了许久,却再没有看到亮光。莫非是我的错觉?
主屋的二楼开着灯,那个译者应该正在工作。
八月一日(大泽芳男)
昨晚(七月三十一日)我被藤井茂夫他们硬灌了杯威士忌之后,记忆便模糊不清了。好像我当时喝得酩酊大醉,气势汹汹。甩开“岚”酒馆的妈妈桑回到东十条后,我先看了看伯母的情况,就又走出家门。到这里我还恍惚记得,往后就毫无印象了。
今天下午醒来时,脑袋沉重得像灌了泥浆,并伴有阵阵刺痛。这是典型的宿醉症状,已经淡忘了半年多的恼人疾病又出现了。我坐起身,只觉浑身肌肉酸痛,似乎在夜里干了繁重的体力活,可我全然没有这样的记忆。以前酒喝过量的时候,也曾出现过类似的症状。
伯母静静地躺着,我则在二楼发呆。本来完成一份工作后,那种全身虚脱无力的感觉还挺享受的,但现在我却只有不舒服的疲倦感,还隐隐有些恶心。
盛夏的太阳火辣辣的,气温也直线上升,刺耳的蝉鸣令人觉得愈发燥热。我只穿着背心和内裤,汗涔涔地躺在垫子上,一直打盹到傍晚。
听到电话铃响起,缓缓睁开眼睛时,夕阳正照在对面公寓的玻璃窗上,反射过来的光线十分晃眼。伯母是不会去接电话的,如果把她吵醒,说不定又会惹她不痛快,于是我勉强站起身,下到一楼接起电话。话筒里传来《推理月刊》的编辑藤井茂夫的声音。
“嘿。”
假惺惺地嘿什么嘿啊。明知道我正在和酒精依赖症作战,还故意给我灌酒,事到如今至少有点儿负罪感好不好。
“你后来怎样了?”
自己偷偷摸摸地先溜了,还好意思问这种话?
“我问过‘岚’的妈妈桑了,说你闹得很凶啊。”
废话,被骗喝了那么一大杯毒水,不火大才怪。
“我也在反省。”
嘴上说得漂亮,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么想。我依旧赌气不吭声。
“我明白你很生气,不过我并没有恶意。”
罹患过酒精中毒症的人如果再度喝酒,那后果可不是开玩笑的,很可能会就此完蛋,一辈子都断送掉。
“现在身体还不舒服吗?”
“我一直在睡觉,刚才听到电话铃声才醒过来。”我冷冷地答道。
“这样啊,以后还有小说要仰仗你的译笔,拜托啦。”
不是之前就说要商洽工作吗?嗯?结果却全在聊女人,最后还给我下了“毒”。
“好的。”
我不带感情地回答。其实工作什么的我已经无所谓了,不过想想还是卖他个面子吧。藤井略带犹豫地说了声“再见”,挂上了电话。
夕阳渐渐西沉,我站在窄廊上,正想开门给伯母的房间透透凉风,却忽然发现库房的门开了一道二十公分的缝。那扇门向来都是上着锁的,照理说不可能敞着啊。这时,小黑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竖着尾巴慢吞吞地踱向水泥墙。
这件事搅得我心神不宁,等天色完全黑下来,我便带上手电筒前往库房查看。许久没来过了,地板上薄薄地积了一层灰,我看到一行清晰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冰箱的包装纸箱那边,那正是地下室的人口。
“这可怪了。”
难道最近有人来过?我绞尽脑汁地回忆,确定这一周我并没有来过。
我挪开纸箱,顺着梯子下到地下室。合上头顶的木板后,打开了电灯。一看到折叠床上的情景,我险些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手电筒失手掉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折叠床上躺着一个陌生女人,眼睛被毛巾蒙住,手脚分别被麻绳绑在四角的铁管上,一动也不动。我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摸她的脸颊,皮肤还有弹性,但毫无生气,冰凉冰凉的。那寒冰般的触感从指尖直传到我的肩膀。
“天哪,我闯下大祸了。”
我的病又发作了。在那段无记忆的时间里,我竟然犯下了如此骇人的罪行……
“啊啊,怎么办啊。”
我只想赶紧离开,踩着梯子往上爬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踏空,右腕严重擦伤。走出库房,刚把门仔细锁好以防别人进入,却又想起地下室的灯忘了关。
“可恶!”
突然涌起一股剧烈的恶心感,我扑倒在水泥墙边张口就吐。可是从早上到现在我什么都没吃,吐出的只有胃液。强烈的酸味灼烧着我的喉咙,刺激得我眼泪直流,同时内心还饱受自我厌恶感的折磨。为了找回自我,唯有求助于酒精的力量。什么酒精中毒,见鬼去吧,跟我如今面临的困难相比,它算个屁。
八月二日
今天我一大早就喝起了威士忌。我想借着醉意将深埋在心底的烦恼尽数忘却,却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尸体的处理问题。我在这儿痛饮酣睡的时候,尸体并不会自动消失,况且天气这么热,很快就会开始腐败,散发出恶臭。到那时候,保不定就会有邻居闻出来。趁事态还没恶化到那一步,我得赶紧想办法把尸体藏到某个地方,否则我铁定玩儿完。
可是我没有车来搬运尸体。虽然可以搭出租车,但尸体的臭味会让我立刻败露。就算深夜移尸,现今的警察巡逻频繁,很可能会在路上被拦下例行盘问。即便顺顺当当地运出去了,又能藏到哪里呢?在这种杂乱稠密的住宅区,想找个藏匿的地方简直如同大海里捞针。
酒精渐渐破坏了我脑子的正常运转。我把酒杯里的冰块含到嘴里,狠狠咬碎,觉得自己的人生已进入了倒计时。
八月四日(大泽芳男)
小黑从早上起就很反常,约八点时,我被它异样的叫声吵醒了。
又一次宿醉。想不出打破困境的办法,我深感挫败。
脑子就像被搅拌机搅过一样,感觉很恶心。小黑又在凄厉地惨叫,听起来满含悲哀。那声音和发情时的叫声不同,尖细而悠长,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我忍无可忍地起了床。
我打开窗子,正想朝小黑怒喝,突然看到正从窗下的小巷走过的清水真弓的身影,吓得我慌忙缩回头。原来现在是她上班的时间啊。
该死,一切都是她的错,她是种种事件的罪魁祸首。那晚发生的事我也全部记起来了。
七月三十一日晚上,我喝得烂醉回到家,先向伯母道了歉。
然后我再度来到小巷,恰好看到一个女人从公寓二楼下来,我认定那是清水真弓,便跟了过去。两人的背影实在太像了,我压根儿没想到会摆乌龙。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窥伺着下手的机会。再往后……
小黑又叫了起来。
我的思绪就此中断,顶着沉重的脑袋下到一楼。小黑这家伙,躲在哪儿鬼叫呢?动物的鼻子灵敏得很,看来它已经察觉到尸体的存在了。不赶快让它收声,只怕会惹出大乱子。
连我在一楼都能嗅出腐臭的味道,我再也受不了了。今晚必须处理掉尸体,否则无异于自掘坟墓——坟墓?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小黑,小黑。”
我刻意用讨好的声音唤着小黑。
八月五日这天,曾根新吉打从上午起就很不顺利。
因为天气热,他本想在赤羽的弹珠店边纳凉边赚点儿钱,可是完全开不出奖。换了台机子,结果还是一样。他认识的那些熟面孔也都在埋头苦战,看来这家店所有机子上的钉子都重新钉过了。等他回过神来,两万元已经打了水漂,下午三点多离开弹珠店时,他简直气昏了头。
若在往常,这个时候他肯定会去喝一杯冰镇过的啤酒,但今天他可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如果不闯空门把这笔损失补回来,这口气无论如何他也咽不下去。
赤羽站往南这一带他来得不多,不过在新鲜的地方换换心情也不错,他开始物色合适的住家。偏偏这边有很多街道工厂和学校,车辆、行人往来如织,很难找到乘虚而人的机会。明智的决定是就此放弃,但被夏天的毒日头晒了半天,曾根的判断力已经明显下降。干他这行的,需要具备动物般的直觉,能在瞬间判断出住宅中是否有人,若没有这项本事,就是落伍分子,必将失败无疑。
曾根偶然在小巷深处发现了一幢木造房屋,看起来好像没人在家,他便溜了进去,不料百密一疏,有个老人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一撞见他,老人当场大声呼叫,连附近的狗都跟着狂吠,吓得曾根落荒而逃。跑着跑着,耳鸣声越来越强烈,一站下来就更难受。正当他蹲在路边,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惶恐时,远远地传来了警车的声音。难道是老人报警了?他心生不安,迈步又往前走,不知不觉七号线环状高架桥已在眼前。
穿过七号线下方的地下通道,就到了熟悉的商店街——东十条商店街。曾根正走在街上,一辆警车从他身后开过来,副驾驶座上的警察用锐利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之后便浑不在意地转过头望向前方。前科犯曾根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松了一大口气。
他经常光顾的站前小酒馆已经开门营业,真是太好了。一口气灌下一扎鲜啤酒后,耳鸣总算销声匿迹,心情也平静了下来。
“混账东西!”
他暗骂自己。哪有这种不着调的干法?这不等于把自己往牢里送吗?只不过输了两万元而已,居然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像今天这种喝凉水都塞牙的日子,就该吃饱喝足回廉价公寓睡大觉才对。
刚住进那间公寓时天气凉快,感觉还算不错,可到了夏天就闷不透风,湿气又重,差劲透了。人待在屋里就像蒸桑拿一样,难怪租金这么便宜。
不过现在酒一下肚,他又觉得回去蒸蒸桑拿也蛮好的,先出一身汗,再去盥洗室冲个凉。果然,是天堂还是地狱,全看你怎么想。他突然觉得很好笑,嘻嘻地笑出声来。
“先生好像很高兴啊,有什么开心事?”
小酒店的老板向他搭话。
“嘿嘿嘿,打小钢珠赢了。”
但霉运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小酒店里只是中场休息,新一轮暴风雨来临之前短暂的平静。
酒喝到一半,忽然下了阵暴雨,雨水打湿了道路,感觉多少惬意了几分。曾根换到隔壁的烤鸡肉串店,又喝了好一会儿酒,一直到了晚上九点多,夜风一吹,才终于想回家了。为了早点儿回家,他选择抄近路回去。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他滞留在店里,以至于喝得比平常多了些,脚步晃晃悠悠的。正当他蹒跚地走在黑暗的夜路上时——
“喂!”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喊他,惊得他一个激灵。
“嗯?”
他回头一看,是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不禁暗呼不妙,一定是刚才入室盗窃的事败露了。自卫的本能使他体内的酒精瞬间蒸发,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虽说年纪已经大了,但到底还有多次涉险过关的经验,他用尽全力撞上警察,然后一溜烟跑了开去。警察猝不及防,连人带车被撞倒在路上。
曾根跑进黑暗的小巷,忽左忽右地绕着圈子,甚至从别人家的院子里横冲而过。起初背后还有“站住!”的叫声,后来终于成功甩掉了追兵。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熟悉的巷弄——大泽芳男和清水真弓所住的小巷。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难受不已。经过这一阵拼命狂奔,再加上摆脱警察后精神上大为放松,醉意重又向他袭来。他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要是此时再遭到警察的例行问话,就只能乖乖认命了。要一个年近五十的人全力快跑,实在太残忍了,他的腰和腿都已经累得不听使唤了。
突然有个黑糊糊的动物从他脚边蹿过,吓了他一跳。
那是只大黑猫。黑猫从大泽家的栅栏底下钻出去,轻盈地跳上小巷另一边街道工厂的水泥墙,消失在了墙那边。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自行车停下的声音,万一是刚才那个警察就惨了,恐慌的曾根急忙寻找着藏身之所。
日升雅苑的二〇一号室亮着灯,显然真弓已经回来了。二〇二号室倒是漆黑一片,但他不知道那个叫户塚健一的学生通常几点回家。至于大泽家——
大泽家只有二楼有灯光。曾根灵光一闪:何不躲到他家院子里?既然刚才那只黑猫能跑出来,可见栅栏下方肯定开有小洞。虽然从那里钻进去很费劲,不过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挑剔了。
曾根伸手摸了摸小洞的边缘,发觉木头已经朽坏,随便一抠就簌簌地崩塌下来。他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把洞挖大,然后钻了进去,没想到后背被某个突出的东西钩到,衬衫被刺啦一声撕破了。
栅栏内侧种有树丛,树枝和坚硬的叶子拂得他脸上痒痒的,但却是个极好的藏身处。躲在这里不仅从围墙外发现不了,也不会引起大泽的注意。
曾根刚刚躲好,就听到自行车穿过小巷的声音。
“到底跑哪儿去了?”
从说话的声音听来,肯定是刚才那个警察无疑,而且还是两人一同巡逻。眼下唯有屏声敛息地深藏不出了。
曾根的神经绷得太紧,以至于身体重又渴望起酒精来。他的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就像有蜜蜂在狂扇翅膀。身上的酒气引来了蚊子,但他怕被大泽发现,不敢伸手拍打。
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曾根自己感觉足足挨了三个小时,但实际上只过了一个小时而已。二〇一号室清水真弓的房间已经熄了灯,整个院子没人一片黑暗之中,他这才从树丛里站起身。看到旁边就是库房,他觉得躲到那里面应该比较舒服,既不会被蚊虫叮咬,又可以舒展舒展筋骨。
穿过树丛,眼前是一个菜园,不过似乎最近没人料理,地里杂草丛生。曾根小心翼翼地迈步向前,却只听啪嚓一声,不知踩上了什么,吓得他心里一惊。他决定把鞋脱了提在手上往前走,不料手指碰到了一个微微有些温热、黏糊糊的东西。
“什么啊这是?”
他闻到一股青草的气味。拿起来对着微弱的光线细看,原来是一根已经烂了的大黄瓜。他尽量不发出声息地来到库房前。
“浑蛋!”曾根忍不住出声大骂。库房的门上有把很大的挂锁,锁得严严实实,根本没办法进去。
“哟!”
他不由自主地捂住鼻子。从门里飘散出一种诡异的味道,很像蛋白质腐败的那种气味,闻起来很恶心。他感到胃里的食物直往喉咙处涌,赶忙捂住嘴巴。这种感觉实在是难受,他开始一点一点地往后退。
就在这时,主屋那边响起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是大泽那家伙。曾根退回原来的藏身处,透过树丛窥探大泽的动静。
只见一个黑影快步走来,连手电筒都不用,行动悄无声息,给人以鬼鬼祟祟的感觉。他的脚下发出“扑哧”声,应该是也踩到了熟过头的大黄瓜。来到库房门前,大泽咔哒一声把锁打开,接着就听到物体摩擦的声音,从库房里不断传出哐里哐当的模糊声响,等到大泽再度出现时,手上握了根看似木棍的东西。
曾根暗想,莫非大泽发现有小偷闯入,准备进行攻击?这种时候要是被大泽抓到,显然对他很不利。他已经上了年纪,平常不离身的菜刀今天又刚好没带。
曾根定睛细看,却见大泽的举动十分古怪,他用木棍在菜园里又敲又戳,最后选定一个地方,开始挖起坑来。那看似木棍的东西,其实是把铁锹。
大泽像中了邪似的拼命挖着坑,看得曾根心里发毛。大泽周围仿佛张开了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结界,有种任何胆敢接近之物都会被反弹回去的紧张感。他的动作十分猛烈,就像是在对地面发泄内心的怒火,周围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听着单调的沙沙声,曾根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大泽全神贯注地挖了约二十分钟,挖出的土在菜园中央堆起一座小山,坑深得已经遮没了大泽的胸口。
直到这时,曾根依然猜不透大泽的用意。大泽从坑里爬上来,把铁锹狠狠地插到土山里,肩膀如同痉挛般抖个不停,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大泽再次走进库房,出来时肩上扛了个毛糙的大袋子,看起来分量很重。令人吃惊的是,大泽竟然在哭。压抑的呜咽声连曾根藏身的地方都清晰可闻。紧接着一股腐臭味儿扑鼻而来,比他之前闻到的还要冲。
这种味道太可怕了,曾根再也忍耐不住,在树丛里吐了出来。他伸手捂住嘴巴,温热的酸液顺着指缝滴落。这个时候若被大泽发觉,绝对是死路一条。就算在黑暗中,也感受得到大泽身上的那股阴森之气,他全身都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与其被他宰掉,曾根宁可被警察逮捕,蹲监狱至少还有饭吃,性命也可保无虞。他没有往回看,开始以匍匐的姿态慢慢后退。脚抵到栅栏后,他用脚摸索刚才钻进来的洞穴的位置,右、左、右……找到了!
没想到这一高兴,脚重重地踢到了栅栏上,发出啪嗒一声响来。
“谁?是谁?”
啊呀!被发现了!他会杀了我的,我可不想死得那么惨啊。曾根吓得全身冷汗淋漓,他闭上眼睛合掌祈祷。
大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上多半还握着铁锹。曾根心想,要是被他用铁锹痛殴,这条小命就算完了。
腐臭味浓得让人无法忍受。曾根深深地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背透了。
八月五日(大泽芳男)
“谁!是谁?”
我大叫起来。这种时候若被别人发现,我就彻底完了。连日来天气炎热,尸体腐败之快远超过我的想象。如果不在今天埋葬下去,就一定会被邻居察觉,所以我从刚才就铆足了劲儿挖坑。因为精神高度集中,再轻微的动静也逃不过我的耳朵。
“喂,谁在那儿?”
为了挡住腐臭的气味,我一直戴着口罩,这时鼻子周围又潮又热,已经闷到无法忍耐了。我摘下口罩,双手紧握铁锹,缓缓逼近发出声音的地方。自从伯母卧病在床,我便无心再给菜园除草,以至于杂草肆意横生。靠近栅栏处种着一排罗汉柏,很可能有人躲在那里。
我不能打开手电筒,但院子的地形早已熟记在心,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我一面用铁锹拨开杂草,一面一步一步往前走,裤脚被雨后湿润的草叶打得湿淋淋的。
有沙沙声响起,我摆出随时准备作战的姿势,举起铁锹对准前方。有这家伙在手,不管对上谁都是我占上风,休想逃之天天。
我想大声怒喝,又怕惊动邻居。万一被人发现尸体,那可就赔大了。于是我压低声音喝道:“给我出来!”只见树丛下闪过一道微光,接着传来喵的一声猫叫。原来是小黑的眼睛在闪光,我登时松了一口气。
“你想吓死我啊?”
小黑从树丛中出来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径自跑去闻坑旁的尸体,没闻两下便拱起身子,尾巴倒竖,冲着尸体呜呜地叫唤。它好像很厌恶尸体,那叫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嘘,一边儿待着去!”
我挥起铁锹赶走小黑。小黑拥有动物特有的敏锐嗅觉,早在几天前就察觉到了异变,发出奇怪的叫声。
我昨天已经把尸体从地下室搬到库房,并用两个旧米袋分别从头、脚套上,然后拿绳子层层缠绕。但臭味实在太强烈,即便这样也没办法完全掩盖。尸体的腐臭还是散发出来,无处不在。
其实我昨晚就想动手,只是因为清水真弓迟迟不睡,担心被她发现才未付诸行动。今天我下定决心,无论时间多晚,只要她一就寝就着手作业。
我喝着加冰的威士忌消愁解闷,从黄昏时分起便一直注视着二〇一号室。我原本做好了打长期战的准备,真弓却意外地十一点就熄了灯。二〇二号室的学生正放暑假,和往年一样骑摩托车出门旅游去了。二〇三号室的老夫妇一向九点入睡,不用放在心上。
为了稳妥起见,我又等了三十分钟,然后戴上附有活性炭的防臭口罩,用铁锹在院子里挖坑。之所以选在西红柿秧旁边,是因为它已经过了收获季节,枯萎得差不多了。我花了十几分钟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再从库房扛出装有尸体的米袋,准备埋进坑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可疑的声音,还好发现原来是小黑,才总算略略安心了。
正想擦去满脸的汗水,一不小心口罩掉了下来,顿时腐臭味直冲鼻孔,呛得我直咳嗽。改用嘴呼吸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只觉反胃越来越厉害,慌忙把口罩戴上。然而刚刚闻到的恶臭已经深植入心,哪怕摇头、吐气也很难从脑海里驱除。之后我便一直在和呕吐感作战,好几次胃酸冲到喉头,又被我和着唾沫一起咽下。
我拼命抬起丢在黄瓜地里的尸袋,先放到坑旁。我先下到坑底,把地面踩实,然后双手抱住袋子。只要再使把劲儿就成了,再忍耐一下,我就能从这可怕的苦役中解脱了。
这时我忽然感觉手上有东西在动。我的第一反应是尸体复活了,但这种事绝无可能发生。既然已经散发出如此难闻的味道,当然是死得透透的了。
我挪开袋子一看,两条脑满肠肥的蛆虫正在手心蠕动,其中一条已经被压得稀烂,内脏飞溅在我手上。
“哇!”我尖叫一声,袋子顺势滑落至坑中,沉重僵硬的尸体撑破袋子,冒出一只惨白的手。饶了我吧——我忍不住发出无声的悲鸣。紧接着毫无生气的脸也从袋里露出,在幽暗的光线下,依稀还能看出五官的轮廓。
尸体紧闭的眼睛突然倏地一动,惊慌失措的我赶忙把袋子丢到坑里,就在同一时间,从尸体的眼皮底下爬出好多白白的蛆虫。
我狼狈不堪地爬到坑外,把掉落的袋子覆在尸体身上,再用铁锹不停地往坑里填土。土坟造好了,我用脚踩实踩平,又往上面放了约摸十个熟透的黄瓜,心里寻思着明天再拔些杂草堆上去作伪装。
回到浴室冲洗了一遍又一遍,用肥皂几乎洗脱了一层皮,身上沾染的尸臭却还是萦绕不散。蛆虫在掌心压烂的感觉,无时无刻不让我觉得恶心。这件事给我内心带来的冲击,一时半会儿恐怕是摆脱不掉了。为了逃避,唯有借助酒精的力量。就算再次酒精中毒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忘却所有的噩梦,我情愿把灵魂出卖给恶魔。
这一晚,在睡意来临之前,我一直把威士忌当白开水一样猛喝。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已记不太清了。
八月十日
从“埋葬”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天了,挖坑的地方除了当事人——也就是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晓。“埋葬”的隔天早晨我就大张旗鼓地除了一回草,把连根拔起的杂草全堆在“埋葬地”上。一场阵雨过后,杂草重获新生,现在只有那块地方郁郁葱葱的一片。
现在再也不需要担惊受怕了。这段非同寻常的经历使我的精神饱受折磨,以至于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我胡思乱想半天。
我很害怕看报纸,所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报道,不过警察一直没到我家来过,也没有引起左邻右合的怀疑。我把库房大门敞了两三天,让它彻底通风换气。小黑的状态也已恢复正常,现在一天两顿猫粮吃得津津有味。
随着周遭的环境重归平静,我的心情也因为度过危机而趋于闲适,精神状况前所未有地稳定。我甚至有些怀疑这十天来发生的事全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家里已寻不到半点儿尸体的痕迹,有关尸体的记忆正从我周围日渐淡去。
这都是托了酒精的福,是酒精给了我力量。去年我会精神崩溃,是因为总是一个人愁肠百结,才会沉溺在酒乡逃避一切。但今年和去年不同,我凭借自己的力量战胜了诸多困难。通过亲手处理尸体,战胜了内心深处的怯懦,精神上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而在这个过程中,酒精可以说是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
此外,由于伯母病倒了,我精神上的重压便不复存在,这一点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一切都和去年的情况不同了。
现在适量饮酒可以令我的精神稳定,只要不过量就没事儿。我不敢想象喝过头会怎样,不过至少无须再担心喝酒了。
只要清水真弓那女人老老实实的,别再刺激我就好……
八月十三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高野太太已失踪近两周了,听说一直无迹可寻,报章的报道也从案发翌日起便大幅缩水。我没和高野联系过,对于案情的进展一无所知,内心的焦虑越来越甚。
因为盂兰盆节已过,业务量直线下降,工作上轻松了很多,但我总是一下班就直接回家。虽然警察在案发后加强了巡逻,一度可以安心走夜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我很怕一个人走那条幽暗的小巷。
就这样,健身会所那边也等于是不了了之。阿绿好像也丧失了热情,不再去了。我没有向她道过歉,但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她。
我没有什么事可做,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每天十一点就上床睡觉。
隔壁的户塚君去北海道旅游了,没人在家。七月底时,他曾向我打过招呼说“我要出门啦”。
好羡慕无忧无虑的学生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真想回到那个时代。听户塚君说,他要到九月下旬才回来。
晚上九点多,高野突然来了。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很高兴他来看我,但他太太出了那种事,我实在不知道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
“你太太的事怎么样了?”
他难过地摇摇头,坐到了椅子上。也许是心理作用,他那麦色的脸庞看起来很苍白,眉间的皱纹也显露出他这两周来的心力交瘁。
“完全没有头绪,调查很难取得突破。”
“没有目击者吗?”
“凌晨一点,哪儿还有行人啊!”
“报警的人什么都没看到?”
“听到惨叫的是住在附近的专科学校学生,赶到现场时,只看到一个手提包丢在地上。”
“她会不会是被劫上车带走了?”
“不会,当时没有汽车行驶的声音,不存在这种可能。”
“那她怎么会消失不见?”
“要是知道就不用烦恼了。现场没有任何搏斗和劫持的痕迹,唯一切实掌握的证据,就是炫耀似的留在地上的手提包。你不觉得有点儿反常吗?”
“是啊。”
“警方认为这是我太太故意设的骗局。”
“骗局?”
“对。有人作证指出我和太太之间关系紧张,警察起初对我抱有怀疑,但因为现场没有劫持的迹象,所以目前倾向于认为是她在存心怄气。”
“但如果是这样,时间也太长了一点儿吧?就算是去旅行,或者去朋友家借住……”
“她天生脾气坏,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任性惯了的。”
“你也觉得是她设的局吗?”
“现在我也慢慢开始相信了。只有这个理由才解释得通,不是吗?”
“这样子啊……”我沉思着。
“不过,”他说,“如果是她存心气我,我反而会很高兴。”
“怎么说?”
“因为不用担心了呀,随便她什么时候回来,我才不管。”
“这样好吗?”
“嗯,没她在,我反倒乐得清净。”
“所以你今天过来了?”
“不应该来吗?”
“不是,只是这样会不会引起警察怀疑?”
“你放心,他们已经不再监视我了。”
于是他决定今晚在我这儿过夜。此刻他正在洗澡,从外面都能听到他哼的歌,看来他已经愁怀尽去,心情大好。虽然总觉得他太太的事有些离奇,不过得知很可能并未遭遇不测,我也稍感宽心。他太太是一个那么争强好胜的人,一定正在某个地方过得好好的。就算遇到随机袭击行人的路煞,我看她也有本事打退。
八月十三日(大泽芳男)
今天一早我就开始工作,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我在书桌旁放了瓶威士忌,每次往酒杯里倒上少许,闲时便小酌一口。如果喝得太猛,很快就会醉倒。但只要有所节制,浅斟慢饮,反而有助于工作顺利进展。
这次翻译的是女作家希尔达·劳伦斯一九四七年的作品《DeathofaDoll》,书名应该可以直译为《人偶之死》。这是部别具风味的悬疑小说,故事以女生宿舍为背景,登场角色除了警察和医生,几乎全是女性。我大致看了一遍,感觉相当有趣。
两天前去《推理月刊》编辑部拿原版书时,藤井茂夫对于那天灌我喝酒的事,似乎多少有些内疚,一直不敢正视我。
“去新宿喝一杯如何,‘岚’附近?”
当我如此邀请他时,他支支吾吾地说:“今天就算了,以后再找机会吧。”
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要去,只是想试探藤井的反应。看到激起了他的负罪感,我总算心满意足了。
因为满心都是这些惬意的事,“埋葬”之后我每天都过得很愉悦。恰到好处的酒精将头脑刺激得十分活跃,翻译工作也进行得顺风顺水。
难得一切都如此顺利,却又被清水真弓给毁了。
真弓之前安分过一段时间,但今天,那个频频来骚扰的中年男人又出现在了二〇一号室。我很想无视他们,结果却反而更加在意。一想到紧闭的窗户后面正在上演的淫乱画面,我便再无心思翻译。我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酒,很快就有些醉醺醺的,怒火则愈发高涨。为什么我老得受这种折磨?
我会落到不得不偷埋尸体的地步,说起来都是清水真弓的挑逗行为惹的祸。她那一连串举动是在明目张胆地勾引我,而我的反应又正如她所愿,最终彻底陷入她设下的圈套。失去理智的我把她送上的祭品当成她本人,不仅绑到家中,还失手错杀。
我再也不想搬弄那种腐烂的尸体了,在院子里挖坑埋葬的事也绝不再干了。这会儿的真弓,一定正在嘲笑我的愚蠢。
为了平息怒气,我来到夜晚的街上漫步。我在北本大道叫了辆出租车,一路开到新宿。今天白天一直吹着饱含湿气的热风,到了晚上也没凉快多少。
有两周没来黄金街的“岚”了。幽暗的小店里坐上七个人就客满了,但今天依然没人光顾。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我的怒火却丝毫没有减弱。
“哎呀……”
妈妈桑看到我,刚开口说到这里便哑住了。她没有招呼“欢迎光临”,也没有露出殷勤的笑容,化着浓妆的皮肤看起来白得可怕。我一言不发地坐到角落的椅子上。
“给我来杯兑水的酒。”
“喝酒不要紧吗?”
妈妈桑担心地看着我。“你不是说过,医生要你戒酒吗?”
“没事儿的。”
“那天后来怎样了?”
妈妈桑问的是七月三十一日的事。“你醉得那么厉害,有没有顺利到家啊?”
“要是不顺利,现在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我没好气地说。妈妈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有点儿发窘。
“说得也是啦……”
她把一杯酒静静地放在我面前,冰块儿轻撞酒杯,哗啦哗啦作响。
“藤井先生当时很担心你呢。”
一听到藤井的名字我就反胃。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个人肯定在心里嘲笑我呢。”
我喝了一口酒,味道淡薄如水。
“别这么说嘛。”
“哼!”
“酒别喝太多啊。”
“你只管做你的生意就好。”
我把酒一口气喝干,在嘴里嚼着冰块。“再来一杯浓点儿的。”
喝完第二杯,我胸口的恶心感却愈发厉害,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我的手开始颤抖,和去年酒精中毒时的症状一模一样。明知情况不妙,我却无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再度高涨,到达了极限。身体深处涌起一股热流,耳边咚咚作响,恍如伏都教的铿锵鼓点,让我抑制不住全身发抖。
“大泽先生,真的不要紧吗?”
“嗯……”
我的脸颊微微抽搐着。
“早点儿回去吧,伯母会记挂你的。”
“她已经睡了。”
“要是你再住进医院,问题就大了。留下伯母一个人在家,多孤单啊。”
妈妈桑分明是想撵我出去,刻意摆出为难的神气。
“你少管,再来一杯。”
“不行,不能再喝了。”
见她不肯答应,我干脆自己动手去拿吧台上的酒瓶,却被妈妈桑重重地打开了,她大声说道:“别再喝了!”
“很痛啊!臭老太婆!”
“老太婆就老太婆,我这样是为你好,你快回去吧。”
妈妈桑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
“好好,回去就回去。这种破店,我再也不会来了。”
丢下狠话后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翻倒在地。
酒劲在体内发散,我脚步踉跄地走下狭窄的楼梯,就在只剩三个台阶时,一脚踩空,摔了下来,腰被狠狠地撞到。
“可恶!”
我痛得好一阵子动弹不得。妈妈桑听到动静吓了一跳,从楼梯上探出头来。
“你没事儿吧?”
“吵死了,老太婆给我滚一边去!”
我一边揉着腰,一边晃晃悠悠地走在小巷里。越走腰越痛,我的怒气也随之水涨船高。无处发泄的憎恶最终集中到了清水真弓的头上。我打心底里觉得,如果不把她解决掉,我就永远都别想过上真正安稳的日子。
依稀记得我当时是在歌舞伎町闲逛,但之后的记忆就是一片空白了。
八月十四日
早上醒来时,依然醉得昏昏沉沉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我发现自己连睡衣都没换,还穿着昨晚出门时的衣服睡在工作间里。
昨晚发生的事难道全是梦?我试着回想,脑袋却感到阵阵刺痛。记得我去了“岚”,和妈妈桑吵了一架,下楼时一脚踩空摔到地上。如果这是梦,未免太生动鲜明了。起床时,腰部一阵剧痛,裤腰处也有些绽线,脱下一看,那里淤青了一大块。
这样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了。我手上沾着泥巴,可我对如何沾上的记忆却很模糊,可以说是毫无印象。身体如同灌了铅一般,又倦又乏,感觉像是刚刚做过重体力劳动,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痛。
“奇怪,怎么会这样?”
我喃喃自问,但想破头也想不起来。就和七月三十一日那晚一样,十二个小时的记忆完全蒸发。我只记得自己喝酒喝得很凶,之后就进入了失忆状态。
盂兰盆节期间,天气闷热得像蒸笼,蝉鸣声听得人心情烦躁。我伸手去擦满脸的汗水,只觉额头火辣辣地疼。一看掌心,沾着淡淡的血迹,应该是擦伤。
就在我起身准备去洗澡时,看到库房的门开了一条缝,不由得大吃一惊。这简直就是上次事件的重播。
身体内异乎寻常的疲劳感、十二个小时的记忆丧失、微微打开的库房门。三个因素加在一起,得出的结论只可能是一个。
我整个人如同坠人悬崖,那个噩梦又出现了。
我一定又绑架了一个女人,并把她监禁在库房的地下室里。
她会是清水真弓吗?我想起在“岚”喝酒时,对真弓怀有的满腔怒火,还打算去收拾她。到这里为止我都记得很清楚,看来我肯定劫持了真弓,把她关在地下室。问题是后来怎样了呢?如果只是监禁就还好,万一杀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对于真弓,我只想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罪孽,悔过自新来乖乖伺候我,并没有存心要杀害她。
我又想起额头的伤,觉得有可能因为她很难对付,而干脆把她杀了。究竟真相如何,只要去一趟地下室便可见分晓,但白天容易被人发现,不宜轻举妄动,还是等到晚上吧。等待的滋味着实难熬,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心的焦躁感不断膨胀。虽然想专心翻译,脑子却没办法正常运转。
从黄昏起我就泡在附近的餐馆,喝着啤酒消磨漫漫无尽的时间,好不容易挨到了八点。
回到家,正要推开玄关的玻璃门时,我蓦地打了个冷战。因为我看到二〇一号室亮着灯。窗前映出一个女人的影子,她正拉开窗帘,朝外张望,毫无疑问那就是清水真弓。
既然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现在被我监禁在地下室的又是谁呢?
难不成我又错绑了别的女人……
我急忙从后门溜到库房。二〇一号室的灯光照到了库房附近,不过真弓的身影已从窗前消失了。库房的门开了十厘米左右,我迅速钻进去,回手把门关好。
刚一进去我便打开手电筒四下探照,很明显有人来过,那些破烂儿的摆放位置有了微妙的改变。本应立在地下室入口处的瓦楞纸箱翻倒在地,毫无遮蔽的洞口大张着黑色的大嘴,仿佛是通往异次元的门扉,无论尸体还是别的什么都会被吞噬进去。
我像往常一样踩着梯子打开电灯,再挪过纸箱盖住洞口,才慢慢下到地下室。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脚终于踏到了水泥地面。不管我情不情愿,都必须面对现实了。
回过头一看折叠床,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被毛巾蒙着眼睛的女人。眼睛被毛巾蒙住,这个细节也和上次一样。她留着一头染成棕色的卷发,与我素不相识。我解开毛巾,只见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我。太好了,她还没有死。
“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只是出了点儿小误会,才会弄成这样。”
她没有回答,大概以为自己会被杀掉,很害怕吧。真可怜。
“不用担心,我马上就放你回去。”
话虽这么说,可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妥当。她已经亲眼看到了我,如果就这么放她回去,必将大祸临头。
对了,我有安眠药啊。还剩很多没吃,可以下药让她睡着,趁机将她悄悄运到别的地方。虽然我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犯的罪,但毕竟绑架罪重,必须确保她安然无恙地回到家才成。
“告诉我,你家在哪儿?”
八月十七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这几天高野几乎天天都来。听说他太太失踪一案,警方近来的侦办已经相当敷衍。他还说,就算没有松懈,新发的案子层出不穷,也不可能多拨人手来找一个故意玩失踪的人。
公司方面,忙碌的旅游旺季已经过去,我决定下周五回家待三天。当下就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她一听高兴极了。我还跟她说,到时候要把未来的丈夫介绍给我。既然是妈妈喜欢的人,肯定出类拔萃,我现在就盼着和他见面了。
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窗外,那个男人今天又待在库房。库房就在我房间的正下方,因此只要一开灯就能看得特别清楚。最近他经常趁夜钻进那里面,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干什么。看得出他是在刻意避人耳目,但其实一切都被我尽收眼底。每到晚上十点多,他就溜到黑灯瞎火的库房,在里面打着手电筒转悠,从门缝不时漏出微弱的光线。
夜里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行动,这行为本身就透着古怪。莫非他有什么苦衷,不能在白天进入库房?他的伯母白天一直待在一楼,或许是怕被她看到也说不定。这人平常就很阴沉,一想到夜里他不知在做什么诡秘勾当,我就觉得寒毛直竖。
没躲在库房的时候,他通常都在二楼工作。透过敞开的窗子,能看见他穿着背心,在稿纸上奋笔疾书。书桌上搁着瓶威士忌,他时不时就端起酒杯来一口。这种泡在酒缸子里的译者,我最讨厌了!
十一点时,门铃响起,将我从沉思中唤醒。一定是高野来了。
八月二十二日
下午四点多,我搭乘的上越新干线到达长冈站,我回到了暌违五个月之久的故乡。透过车站的玻璃窗,依稀看到那令人怀念的绵延山脉,心中不觉泛起感伤。穿过检票口,妈妈已经在等着我了。
“你回来啦。”妈妈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打扮得十分亮丽,看起来年轻得不得了。啧啧,只要肯花心思,这不是办得到吗?
“我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说我们是姐妹都有人信。”
“不准取笑妈妈。”
“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啊!”
“你也很容光焕发嘛,交到男朋友了?”
明知妈妈是在开玩笑,那一瞬间我还是觉得很内疚,心里有些犹豫。不能向妈妈提起高野的事,至少现在还不能……
“怎么了,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一笑带过,“好了,我们走吧。”
岛田宗一郎,四十八岁。
他就是我未来的继父。我和妈妈先回家休息了一阵,晚上七点,在市内一家颇有情调的餐厅和岛田先生共进晚餐。他的头发中微现银丝,椭圆形的脸,一看就有精英主管的气质。身穿名贵西装,十分得体,给人感觉很爽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出色。
“感觉好像相亲一样,真是紧张。”
岛田先生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妈妈则在一旁哧哧偷笑,我很少看到她这么开心的样子。她和岛田先生并排坐在一起用餐时,看起来真的很登对。熬过独自拉扯孩子的漫长寒冬,妈妈终于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春。
岛田先生挥洒自如地讲着笑话,听得我们母女俩乐不可支。吃完饭时,气氛已经融洽得就像一家人了。
“妈妈就拜托您了。”
借着威士忌的酒劲,我向岛田先生低头致意。
“真弓,你瞎说什么啊!”妈妈满脸通红地拽拽我的衣袖。
“这有什么要紧。”岛田先生说着,一本正经地朝我低下头,说,“我这个大叔抢走了你心爱的妈妈,真是很对不起啊。”
他主动向我伸出手。那是只温暖的大手。
“我妈妈不懂事,请您多照顾了……”
我这句话一说出口,俨然就是答应了对方的求亲。
“喂,少得意忘形!”妈妈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三个人爆笑了起来。
“我也有个和真弓差不多大的女儿,她多了一个可爱的妹妹,一定很高兴。”
“我也很开心。”
“我女儿已经结婚了,下回就等着喝真弓的喜酒了。”
“哦……”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弓好像有恋人了。”妈妈说。
“妈妈你真过分。”我在餐桌底下捶打妈妈的膝盖。
“啊呀,说错了吗?”看来她是要报刚才的仇。
“坏心眼!”我倏地别过脸去。
“咦,谁这么有福气抱得美人归,我可真想见见。”
“没有那回事啦,我哪有什么恋人!”我不安地用力摇着头。
和岛田先生分手后,我们回到了市营公寓里熟悉而亲切的小家。母女俩难得地促膝长谈了一晚。
“岛田先生人很好,我真替妈妈高兴。”
“你满意他就好。”
“他是妈妈选中的人嘛,我当然满意了。”
“不知道我们俩谁先修成正果呢。”
“什么啊?”
“结婚呀。你也有心上人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要不怎么叫妈妈呢。”
妈妈的眼睛真是雪亮,蛛丝马迹全被她看在眼里。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过些日子再告诉您吧,现在还不到时候。”
“是吗,我很期待啊。”
高野的事,我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我不知道妈妈听了会作何反应。如果我告诉妈妈他是有妇之夫,年纪又长我许多,绝对会遭到反对的吧。
等日后时机成熟了再……
八月二十二日,曾根新吉又潜入了清水真弓的家中。这是他时隔许久的重访。
八月初那天,被警察追赶的曾根不得已躲进了大泽家的院子,在那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情景。当时他差点儿就被大泽发现,吓得心惊胆战,多亏那只黑猫化解了危机,他才能爬出栅栏死里逃生。随后他一溜烟儿跑回自己的公寓,不顾天气闷热,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曾根知道那股可怕的气味是什么。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二十多年前的夏天,他祖父在老家过世的时候,棺材里就曾散发出同样的气味。当时还没有干冰,夏天死人是件很伤脑筋的事。有时流浪汉倒毙在公园角落,一连好几天没人发现,尸体也会飘散出那种臭味。
可是他从没闻过像大泽家院子里那么强烈的气味。大泽埋下去的那具尸体,应该已经死了一周以上。
有过如此恐怖的体验,曾根有好些日子只要一吃饭,就会不经意地想起那股气味,然后恶心得想吐。显然大泽杀了人,然后把尸体埋在了院子里。
但他究竟杀了谁?
稍一凝神思索,曾根的耳朵就鸣叫得让他受不了。他那长时间被酒精侵蚀的大脑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没办法解开这个谜团。
“混账东西!”
不管怎样,大泽都是个心狠手辣的恶徒无疑。别看他戴着知识分子的假面具,私底下却做出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曾根平常不看报纸和电视,对社会热点不甚了解,但他相信在那附近肯定发生了可怕的事件。他暗自打定主意,在事态平息之前,还是暂时远离大泽家为妙。
之后过了好一阵子,曾根重又记起大泽的事情,觉得不能就这么放过他。要监视他的行动,真弓的房间是最理想的地点,他不仅有那里的钥匙,还能确定白天不会有人在家。他可以透过窗户窥探大泽的动静,抓住他的把柄。
一个月不见,真弓家中的变化之大,再次令曾根感到震惊。房间里的家具又比以前多出不少,可见真弓并未迷途知返,仍和高野打得火热。
曾根首先翻看了一下餐桌上的日记,得知真弓从今天起回老家新泻三天。这真是天遂人愿,尽可气定神闲地监视大泽了。
冰箱里的罐装啤酒冰得凉凉的,让曾根心花怒放。他先给自己倒了杯啤酒,接着仔细读起真弓的新日记。
花了三十分钟把日记看完,曾根的情绪已经兴奋到了顶点。
“那小子果然干了无法无天的事!”
只要敢于直面恐怖的现实,任谁都会产生这种感想。结合真弓日记里的记述和曾根那晚看到的情景,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这个结论就是,来找清水真弓的高野太太,在回家途中被大泽芳男袭击了。大泽不知用什么手段劫持了她,把她监禁在库房,最终导致她死于非命。究竟她是遭到杀害,还是身体衰弱而死,眼下还不得而知。总之尸体在库房里日渐腐败,再也放不下去了,大泽便趁夜深人静时在院子里挖坑掩埋。不巧的是,当晚被警察追赶的曾根正好逃进院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高野太太失踪的日期与大泽埋尸的日期相差五天,假设她被劫走时已经丧命,尸体应该就是腐败到那种程度。
“妈的,这家伙简直伤天害理!”
曾根确信自己抓到了大泽的把柄,现在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对这个戒酒中心的爪牙,非得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不可。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报警,但应该怎么说?自己的名字是万万说不得的。
那么就匿名举报好了。对,就这么办。曾根扫了一眼房间,找到电话,按下一一〇。还没听到嘟声响起,电话就被接了起来,一个干练的男声问道:“您有什么事?”
曾根行动得很快,却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
“呃……”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再次问道。
“杀、杀人了!”
“杀人?现场在哪儿?”
对方的声音骤然高了八度。
“东十条。”
“请说明具体地址。”
一想到正在和警察周旋,曾根顿觉缚手缚脚,别说对答如流了,喉咙都紧张得发干。
“最近发生过绑架案对吧?”
他简直大气都不敢出,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绑架案?”
“对呀,高野的老婆不是失踪了吗?”
“高野的老婆?”
“就是高野广志的老婆被绑架的案子,报纸也登过啊。”
所谓报纸登过云云,其实是他从真弓的日记里看来的,详细情况并不清楚。曾根的脑子愈发混乱,耳朵嗡嗡直响,口齿也变得含糊不清。
“听不懂吗?我看到有人杀了那个女人,还把她埋了起来。”
“别着急,请从头详细说。”
“我亲眼看到那女人被埋在了院子里。”
“您是说她的尸体?可以告诉我地点吗?”
问到地点,曾根还真不知道确切位置。大泽家到底是在东十条的几丁目呢?想讲的事讲不明白,让他禁不住心烦意乱。
“就是那个译者啊,大泽芳男,你没听说过?”
对方似乎已经起了疑心,认定这是个骚扰电话。
“对不起,请问您是……”
名字怎么能报出来?!
“哎呀,高野的老婆就埋在大泽家,这么讲你还听不懂?”
“请你从头讲起,讲清楚些。”
“浑蛋,你脑子进水了吗!”
曾根气得猛地挂上听筒。这人真是蠢到家了,亏他还特地打电话来通风报信。
“他妈的!”
曾根骂骂咧咧地又喝了一杯啤酒。
看来警察是指望不上了。
回过神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窗外夜色朦胧,真弓的房间不知何时也已没入了黑暗之中。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看到大泽芳男正坐在窗前工作。令曾根大跌眼镜的是,他居然在喝威士忌。
“呸,什么烂人!”
曾根心想,亏他还装出一副正义使者的样子,跟医生打我的小报告,背地里还不是照样喝酒。你就给我喝到酒精中毒吧!
曾根怒气冲冲地躺到床上,借着酒劲,很快便酣然入梦。床垫软绵绵的,睡起来很舒服。
不知道睡了多久,曾根被一阵奇怪的沙沙声吵醒了。他躺着没动,竖起耳朵细听,这声音说不出的耳熟。他绞尽脑汁搜索着记忆。
沙沙沙……
听出来了,声音来自院子那边。曾根起身将窗帘掀开一角,发现楼下的院子里有个穿白衬衫的人影在晃动。就如他之前看到过的,大泽正在挥动铁锹挖坑,已经挖到腰那么深了。定睛细看,只见大泽把铁锹扔到一边,从坑旁抱起一个白色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到坑底,然后填上泥土,仔细地踩平。
大泽并未察觉曾根在偷看,自顾自地默默忙活着。最后他拿着铁锹走进了库房,好半天不见出来。从库房里不时漏出一缕灯光。
“难不成他又……”
曾根确信大泽又是在掩埋尸体。这个人一定是疯了。万幸的是,臭味还没飘过来。
“可恶,杀人凶手!”
骂归骂,该怎么办他还是心里没底。从刚才打的报警电话来看,警察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到底该如何是好呢?这种疯子竟然逍遥自在没人管,这世道真是荒谬得可以。
“给保健所打电话吗?”
别傻了,现在可不是讲冷笑话的时候。
就在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吓得曾根的心脏几乎停跳。黑暗中,电话嘟嘟地响个不停,曾根盼着对方能主动挂断,可是等了好久,那边仍旧不肯放弃。
“你有完没完!”
闪烁着红色背景光的电话仿佛有了生命,让曾根心里有点儿发毛。该死,不管是大泽芳男、高野广志,还是这个打来电话的人,全都是一帮疯子。他的耳朵也随着电话铃声嗡嗡作响,脑子里像是有破鼓在当当狂敲。忍无可忍之下,曾根抓起了话筒。
“真弓吗?”
话筒那边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听她的口气,似乎很意外有人接了电话。既然这样,你还打来干吗?曾根很想这么说。
“怎么不做声,在的话就回我啊!”
“……”
“真弓,你在吗?”
烦死了,这个哕唆的臭娘们儿。曾根一声不响地放下听筒,就在挂断电话之前,还听得到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这里今后再也不能光顾了,打电话的女人很可能会起疑心,而过来察看情况。想到难得来这儿一趟,曾根开始翻找财物。
打开衣柜,里面满满地塞着衬衫、连衣裙等出门时穿的衣服。因为光线很暗,曾根只能挨个儿衣兜摸索。本来没抱多大期望,没想到其中一个衣兜里居然有张万元大钞,他连忙抽了出来。
转过身正要离开时,餐桌上不知有什么东西飘然落下。惊讶的曾根捡起一看,原来是张剪报。他回手拉上通往和室的纸门,躲在厨房,打开随身工具中的笔型手电筒细看报上消息。
北区路煞再现
……十四日凌晨一点左右,北区岸町一丁目王子稻荷神社旁的路上,家住该区王子本町一丁目的公司职员水泽佑子小姐(二十三岁)在回家途中突遭歹徒袭击,被从后方刺伤背部,伤势需要两三周才能康复。距离现场约一公里的中十条二丁目,八月一日也曾发生过年轻女子被刺重伤事件。鉴于行凶手段类似,王子警署认为应为心理变态者连续犯案。目前案件正在调查中……
曾根把剪报放回原处。该死,这么说来警察正在这一带撒网呢,上次能够侥幸逃脱,简直是个奇迹。
蹑手蹑脚地走下公寓楼梯,曾根快步向前,迈向大泽家对面。
在他身后,一双眼睛正紧盯着他。映着“日升雅苑”的夜灯,手上的刀锋闪闪发亮。
八月二十二日(大泽芳男)
明知道绑错了女人,第二天、第三天,我却并没有放她离开。一想到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我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
几天下来,我竟渐渐爱上了这个无力抵抗、温顺地躺在床上的女人,于是更加合不得就此放手。这一切就像约翰·福尔斯的小说《收藏家》的翻版。虽然每次都是我单方面地在和她沟通,但她应该可以感受到我的心意。
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女性时感觉如此安宁自在。以前我对女性只有厌恶可言,这次却不一样。只要她同意,我甚至愿意和她结婚。但我必须先消除她的误会,无论我对她多么温柔,她遭到监禁始终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时间就在我的犹疑不决中消逝,她也对我封闭了心扉。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沉默不语,令我一筹莫展。
《收藏家》的主人公就像凯列班,是个毫无教养的俗物,狂妄自大的变态,我比他强太多了。我受过高等教育,又从事翻译这种脑力工作,凯列班跟我根本没法比,可是那女人却一直用轻蔑的眼神拒绝我。我只有在夜间才能潜入地下室,给她带去简单的食物和饮料,但她却从没碰过。
“你什么都不吃,身体会垮掉的。听话,别逞强了。”
我真的很担心。虽然地下室比外面凉快,感觉要好过一些,但现在毕竟是夏天,食物很容易变质。不得已,我便把饼干和水壶搁在她身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已不再对我们的关系抱有任何奢望,同时也一再错过放她回去的时机。这简直是在考验我的忍耐力。
从她被监禁到现在已过了十天,她依旧沉默无语,眼看着日渐衰弱,憔悴得厉害。或许其中也有安眠药的作用,我很怕她会死去。
今天终于等到了把她运出地下室的大好机会。今天早晨,我无意中看到清水真弓提着旅行包出门,顿觉天助我也。看她的样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立刻打定主意,就在今天送她离开。只要把她放到某家医院门口,再打个电话过去,她便能得救了。如果错过今天,机会将永不再来。
正如我所料,真弓晚上果然没有回家。到了十点,我下到了地下室。
“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听到我这样说,她却仍是一副恹恹不快的模样。看她情况这么糟糕,要是运到很远的地方,只怕她体力难支。对了,就送她到给伯母开药的那家医院好了,距离这么近,应该不会给她造成负担。
稳妥起见,我蒙上了她的眼睛,再将她连同裹在她身上的毛巾一起抱起。没想到用力过猛,毛巾一下子滑落,她的整个儿身子一丝不挂地暴露在我面前。
“啊,对不起!”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突然出现这种状况,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就在我把她放回床上,准备重新用毛巾帮她盖好时,蒙在她眼睛上的毛巾松开了。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幕让人难以相信的景象:她在看着我笑。
“有什么好笑的!”
我的脸瞬间烫得能喷出火来。“不准笑!”我怒吼道。
明明已经衰弱得动弹不得了,竟然还有力气嘲笑我……不可原谅!
“笑什么笑,别笑了!”
我狠狠地甩了她一记耳光,但她仍旧笑容不减地望着我。可恶,原来这臭娘们儿只是假装身体虚弱而已,其实一直都想伺机逃跑。她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啊!
正因为之前十分同情她,发现真相后的我才格外火大。怒气填胸,只觉得不教训教训这个女人,实在难消心头之恨。更可气的是她还赤条条地躺在床上,试图以此诱惑我。
“你想干什么?给我差不多一点儿!”
想用这种下流的举动来笼络我,未免也太天真了。我的怒火越发高涨,头脑已失去冷静。一股狂暴的冲动在我体内酝酿,顿时全身热血沸腾。
“臭婊子,你们女人全是这副德行!”
女人真是种肮脏的东西。
“喂,别笑了,再笑你会后悔的!”
我扬手又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贱货!”
我纵身跳上床,跨坐在她腰上,双手勒住她的脖子。不过我并不是要杀掉她,只是想让她明白,捉弄我会有什么下场。我手上加力,勒得她的脖子咯咯作响。
即便如此,她的眼里还依旧带着笑意。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到底要捉弄我到什么程度才甘心?事后回想起来,我仅存的一丝理智就是在那时化为乌有的。我铆足了全身的力气,使劲儿猛掐她的脖子。
不经意间,一把割草的镰刀映入了我的眼帘,就在我右手伸手可及的地方。冲动之下我抓起镰刀,对准她的脖子拉了一刀。虽然镰刀很钝,伤口却呈锯齿状绽裂,比被利刃划伤来得更严重。
我以为会当场鲜血四溅,赶忙从床前退开,不料却只听到“噗”的一声,类似漏气的声音。
她的眼睛不再看着我笑了。
“你不该捉弄我的,这不能怪我!”我一边抽泣一边叫喊。
我握着镰刀呆呆地望着她的尸体,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虽然内心不乏复仇的快感,可终究又一次惹祸上身,又一次陷入了困境。
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尸体很快就会散发出臭味。我可不想再像上次那样,硬着头皮搬动一具肿胀生蛆的死尸。眼下我就得想办法处置她,否则只会越来越难办。
最保险的做法莫过于趁尸体还没腐烂,马上埋到院子里。幸好今晚清水真弓不在家,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行事。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我用床单裹起尸体,横抱在怀中,踩着晃晃悠悠的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等上到库房,我已经出了一身汗。我先把尸体放到地上,一手拿起铁锹,然后又重新将尸体扛上肩头。
走出库房,周身迅速被夏夜沉闷而黏湿的空气所包围。抬头望去,对面公寓的住户都已熄了灯。想到上回是埋在西红柿旁边,这次我决定将她葬到黄瓜秧下面。
我把铁锹插到要埋的地方,试探土壤的坚硬程度。泥土里带着几分湿气,松松软软的,挖起来很容易。有过上次的经验,我已对要领谙熟于心,做起来得心应手。虽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但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察觉。
挖到及腰深时,我把铁锹搁到坑旁,自己爬出坑来,抱起裹着床单的尸体,悄无声息地将它放人坑底,然后填上土,小心谨慎地踩平。
掩埋完毕的瞬间,心中仅存的一丝负罪感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大功告成的满足感。把一个祸害社会的婊子埋葬在黑暗里,谁会因此说三道四?此时的我坚信,这是为社会做出了贡献。
八月二十四日(大泽芳男)
料理了恼人的“祸水”之后,我的翻译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这次翻译的《人偶之死》,我觉得书名起得妙不可言,感觉就像是在暗示我的生活。坏女人就应该像人偶一样被宰掉,这种下三烂的货色也只配这种死法。对于杀人,我已经不再有抵触心理了。
我的心情一片灿烂,坐在窗前喝着冰爽宜人的啤酒,口感清凉极了。八月已近尾声,空气里融入了淡淡的秋日气息。
楼下的小巷里,一个女人正脚步匆匆地走来,手上提着看似很沉的旅行包。哟,清水真弓回来了啊。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迟早也要把她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