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诺里和玛丽娅的订婚晚会是在马诺里求婚一个月后举行的,邀请了全布拉卡村民参加。他俩都觉得自己得到了好运。玛丽娅的一些儿时伙伴被她们的父亲嫁给了她们不爱的男人,被期待着与丈夫们培养出感情,那就像她们在坛子里栽种天竺葵似的。那个时代为了方便,父母包办婚姻很常见,所以玛丽娅对自己竟嫁给了自己爱的人,很是吃惊,也颇感欣慰。她为此很感激姐姐,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机会来表达谢意,因为她们现在很少见面。让大家吃惊且担心的是,她根本没来参加订婚晚会。她只通过安德烈斯捎了个不来出席的借口,安德烈斯和父母一起参加了这个晚会。
马诺里喜欢结婚这个念头。他觉得他浪子般四处流浪的生活真正、完全结束了,他现在憧憬着被人照顾,甚至,也许还会生几个孩子。玛丽娅,每周去教堂感谢上帝,与之相反,马诺里把他的好运归功于众神,主要是阿芙洛狄特,是她把这美丽的女子毫不费力地送给了他。如果没有爱,没有美,他宁愿终生不婚,他很欣慰的是现在爱与美兼而有之,程度一样。
订婚晚会十分热闹,村里广场上挤满了尽情欢乐的人们。斯蒂法诺斯端出一盘盘食物,而玛丽娅和马诺里混在人群中。
马诺里把堂兄拉到一边。
“安德烈斯,”他问道,几乎要大喊,声音才能越过喧闹的乐队演奏和歌唱声,让安德烈斯听见,“你愿意当我们的主婚人吗?”
主婚人,克巴罗斯,是婚礼中的关键人物。在婚礼仪式上,他的作用几乎和牧师一样重要。如果情况允许,正常情况下,他将是第一个孩子的教父。
安德烈斯早就等着这个邀请了。他想,如果他们不请他当主婚人,他会觉得很受伤。显然,他是最好的人选。马诺里和他不仅仅是兄弟,更像是双胞胎,由他来把他们俩联结到婚姻中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他还是玛丽娅的姐夫。不过,他对邀请的期盼并没减少这种快乐。
“没有比这再让我高兴的了,堂弟!我很荣幸。”他说。
安德烈斯觉得很奇怪,他总是想要保护马诺里。他记得很清楚,叔叔去世后,马诺里被带到他们家来的那段日子。安德烈斯一直是个平和而有点认真的孩子,马诺里比他野,不受约束,他们完全不一样。可他们跟一般兄弟不同,很少像孩子们那样吵嘴,彼此也不嫉妒。他们生命中有五年,彼此都有了现成的兄弟和玩伴。安德烈斯多少从堂弟爱冒险、不负责的性格中得到些好处,而马诺里呢,毫无疑问需要叔叔婶婶的严厉管教。安德烈斯比马诺里大六个月,自然觉得应担起保护他的责任。其实在十三四岁时,是马诺里领着堂兄不学好,让他更大胆放肆,在庄园四处胡作非为。
玛丽娅收到了第一件嫁妆礼物,接下来还收到许多,庆祝活动一直持续到午夜。晚会结束后,这个村子成了克里特岛上最安静的地方。到太阳高高升到天上前,连狗也累得不吠不叫了。
当安德烈斯回家时,大家都睡着了。亚力山特罗斯和艾列弗特瑞亚在他之前就回来了,家里静悄悄的,黑得出奇。他摸进卧室,听到安娜翻了个身。
“你好,安娜。”他悄声说,以防安娜醒过来。
其实安娜整晚丝毫没有睡意。她翻来覆去,一想到在布拉卡举行的庆祝活动就气得发疯。她想象得出妹妹神采飞扬的笑容,马诺里乌黑的眼睛会盯着她,他的手会搂着她的腰,热切地接受着所有祝福者对他们的祝福。
当安德烈斯扭开床头灯,她翻了个身。
“嗯,”她说,“好玩吗?”
“盛大的庆祝。”他回答说,脱衣服时没有看他妻子,所以没有发现她满脸的泪痕。“马诺里请我当主婚人!”
公布这个邀请不可避免,可是安娜还是没有作好准备迎接这个打击。安德烈斯在马诺里和玛丽娅生活中的作用现在更加重要了,把他们联结到一起,使她将永远品尝妹妹幸福给她带来的不快。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一阵刺痛,她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晚安,安娜。睡个好觉。”安德烈斯爬上床。不到几秒钟,床就随着他的鼾声振动起来。
空气清新的三月日子过得飞快,春天随着鲜花的绽放来到了人间,预计在秋天举行的婚礼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日子定在十月,婚礼上将用今年新酿葡萄酒来庆贺。玛丽娅和马诺里继续他们的周末出游,佛提妮和斯蒂法诺斯仍然陪着他们。姑娘的贞洁是婚约不言自明的前提。大家都看出了诱惑力;可大家在乎的是,婚礼之夜前,姑娘不该单独和她的未婚夫在一起。
五月的一个晚上,当他们四人在圣尼可拉斯坐下来喝点东西时,玛丽娅发现佛提妮看上去脸有点红。她看得出,她的朋友有事想说。
“什么事,佛提妮?你看起来很开心!”
“那正是我的感觉……我们有孩子了!”她脱口而出。
“你怀孕了?这真是好消息。”玛丽娅说,一把抓住佛提妮的手,“什么时候生?”
“我想还要过七个月吧——现在还太早了。”
“那就在我们结婚后几个月——每隔一两天我就想回布拉卡看你。”玛丽娅兴高采烈地说。
他们举杯庆贺这个好消息。对两个姑娘来说,她们似乎刚才还在沙滩上砌城堡,现在,却在这里讨论结婚生子。
那个夏天快结束时,玛丽娅想到自从上次见过安娜后,很久没见过她了,而且姐姐对她即将举行的婚礼毫无兴趣也让她备感困惑,她决定他们该拜访一下姐姐。
那是个酷热的八月天,夜晚时分高温稍有缓解,马诺里和玛丽娅没有像往常与佛提妮和斯蒂法诺斯一起去圣尼可拉斯,而是两人一道去见安娜。这有点唐突。没有邀请,没有接到高傲而难以捉摸的安娜想见他们的片言只语就来了。对于安娜的态度,玛丽娅很清楚。除了不同意他们的婚礼,她还有别的意思吗?玛丽娅想弄清真相。她写了几封信——一封信诉说安娜没参加的订婚晚会,想必她是身体不舒服;另一封信告诉姐姐她收到了做嫁妆的漂亮内衣——全都没有回音。安娜有电话,可是玛丽娅和吉奥吉斯没有,他们之间的通讯暂时中断了。
马诺里驾车开上了伊罗达外那条熟悉的路,那是通往气派的范多拉基家的路,他熟练地转弯,像任何一个成功转过许多次弯的年轻人一样。玛丽娅却很紧张。勇敢点,她对自己说,她是你姐姐。她不懂为什么自己去见这个与自己血肉相连的人竟会这般紧张。
他们把车停好,玛丽娅首先走出汽车。马诺里似乎有点慢,他从引擎上随意拔出钥匙,又对着倒后镜梳梳头。玛丽娅站在那里等他,迫不及待等着这次短暂会面。她的未婚夫扭动大而圆的门把手——毕竟,对他而言,这是从一个家到另一家——可是门纹丝未动,他只好抓着门环,重重地敲了几下。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不是安娜,是艾列弗特瑞亚。
她看到马诺里和玛丽娅有点吃惊。很少有人事先不打招呼就登门拜访,可大家都知道马诺里不是那种太固于礼节的人,她热烈地拥抱了他。
“进来,进来,”她手忙脚乱,“很高兴看到你们。我要是早点知道你们要来就好了,那样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不过我可能给大家端点吃的、喝的来——”
“其实我们是来看安娜的。”马诺里打断她说,“她还好吧?很久没有她的消息——几个月了。”
“是吗?噢,我知道了。我真没想到你们能来这儿。我上去叫她,告诉她你们来了。”艾列弗特瑞亚急急走出房间。
安娜从卧室窗户里看到熟悉的车子停下来。她该怎么办?她尽可能地避免这种会面,她以为只要远离马诺里,就能让自己对他的情感慢慢淡去。然而,一周七天,她都看见他。当丈夫从庄园里回来,她看到他的影子,晚上,当安德烈斯与她做爱时,马诺里很容易就从她半闭的眼睛里浮现出来。她深爱这个酷似丈夫却比丈夫要有活力的人,这份感情还和当时他将一朵鲜花插在她胸间时一样浓烈,只要一想到他,足以勾起她的欲望。她渴望见到他那灿烂的笑容,那会点燃她的激情,让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颤抖,可是现在这种相会只属于玛丽娅了,只是提醒她马诺里已不再属于她。
她假装能控制住自己,直到今天晚上。现在她陷入了困境。世界上她最爱又最恨的两个人就在楼下等她。
艾列弗特瑞亚轻轻地敲了敲她的门。
“安娜,你妹妹和她的未婚夫在这里!”她说道,没有进门,“你下来见他们吗?”
安娜从来不太信任艾列弗特瑞亚,婆婆怀疑她对马诺里的感情。婆婆最清楚马诺里曾经有多频繁地来探访她,也是唯一一个清楚地知道玛丽娅订婚那天她并未生病的人。就是现在艾列弗特瑞亚也能觉察出儿媳不愿离开卧室。走过房间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一切都连上来,说得通了。艾列弗特瑞亚耐心地站了片刻,然后又再次敲门,这次敲得更久一点。“安娜,你会下来吗?”
从关着的门后,传来安娜尖刻的回答:“是的,我就来。我准备好后就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安娜嘴唇抹得鲜红,头发滑溜得像玻璃,她打开卧室门,走下楼来。安娜深深吸了口气,推开会客室的门。尽管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是艾列弗特瑞亚,可安娜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像这个家中的贵妇。她拂过房间,迎接她的妹妹,在妹妹脸颊上象征性地啄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对着马诺里,伸出苍白而纤弱的手,握住他的手。
“你好,”她笑着说,“真让人吃惊。多么好的惊喜。”
安娜一直擅长演戏。从许多方面来看,再次看到这个活生生的、令她沉迷的男子真好;可是还远不止此,几个月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现在他站在这里,站在她面前,比她记忆中更粗犷,更勾起人的欲望。安娜觉得仿佛过了好几分钟,可实际上只过了一两秒钟,她发现她还握着他的手。她的手出了汗,湿乎乎的。她松开了手。
“我觉得好久没见你了。”玛丽娅说,“时间过得真快,你知道我们十月份要结婚,是不是?”
“是的,是的,真是惊天大新闻。真是太好了。”
艾列弗特瑞亚忙忙地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上面摆着玻璃杯和一排小碟,碟子里是橄榄、羊乳酪块、杏仁和温热的菠萝派。片刻之间,摆出这么多小吃,真是奇迹,可艾列弗特瑞亚还抱歉未能用更丰盛的晚宴来款待他们。她继续忙着从餐具柜里取出一大瓶精心酿制的茴香酒,给每人倒上一杯。
他们各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安娜坐在座位边上,马诺里舒服地往后靠着,完全放松。落日余晖透过镂空绣花窗帘,房间里一片温暖的橙色光芒。尽管谈话不太自然,安娜却努力让谈话继续下去。她知道这种场合下,这是她的任务。
“爸爸怎么样,他还好吗?”
很难看出安娜是不是真的关心,可是当然,玛丽娅从未想过她会不关心爸爸。
“他很好。他很高兴我们结婚。我们请他在我们婚后跟我们一起住,可他固执地要待在布拉卡的家里。”她说。
玛丽娅一直为姐姐明显缺少关心找各种借口:她离布拉卡太远了,她刚当妻子,她在庄园里还有其他类似责任。玛丽娅知道现在自己也即将有这些变化。如果安娜愿意更多照顾父亲一点,至少多去看看他,那会给她很大帮助。她正要开口讨论这个话题,门道里传来说话声。
亚力山特罗斯和安德烈斯刚检查完拉西锡高原上的田地后回来了,其实这对堂兄弟经常见面,讨论庄园事务,可他们还是像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拥抱。又倒了一些酒后,家里的两个男人也坐了下来。
玛丽娅注意到气氛有些紧张,可不明白原因所在。安娜似乎很高兴谈话,但玛丽娅发现谈的大多是关于马诺里,和她没什么关系。也许与坐的位置有关。马诺里坐在安娜对面,而安德烈斯和玛丽娅坐在包着布套的长沙发上,各坐一边,艾列弗特瑞亚坐在他们中间。
马诺里本已忘了他对安娜的吸引力。她妖艳迷人,光彩夺目,他想起那些午餐时的幽会,竟又有点怀念。尽管他现在是个正式订了婚的男人,但他身上那种无赖习性又开始蠢蠢欲动。
艾列弗特瑞亚看得出安娜的不同。她平时总是阴沉着脸,寡言少语,可是今晚她生气勃勃,脸颊绯红,即使光线不太亮,也看得出她满脸笑容。她对马诺里说的一切都说好,都肯定,简直到了讨好的地步。
像往常一样,马诺里控制着谈话。当他提到玛丽娅时,把她称作他“美丽的未婚妻”。安娜尽量让自己不生气,断定这是马诺里故意想惹她生气。他还在逗她玩,她想,还是在玩几个月前他们玩的把戏,显然他没有忘记他们的调情。现在他看她的样子,往前靠着对她说话的神态,仿佛房间里没有旁人,这把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要是房间里没人该多好啊。她跟马诺里在一起的这个小时,她像是既在天堂也在地狱。
大家谈的主要是婚礼。仪式什么时候举行,邀请些什么人,安德烈斯的主婚人职责。到玛丽娅和马诺里起身离开时,天差不多黑了。他们的眼睛还没适应昏暗,艾列弗特瑞亚拿着一盏暗淡的台灯走过来,免得他们在走出房间时在地毯上磕磕绊绊,撞到桌边。
“安娜,还有一件事,”玛丽娅说,决定完不成使命就不走,“你愿意最近回来看看父亲吗?我知道你很忙,可是我想他会很感激的。”
“是的,是的,我会。”安娜异乎寻常地顺从妹妹,“我忽略了。我太不懂规矩了。过几个礼拜我就去布拉卡。九月的第三个礼拜三怎么样?方便吗?”
那是随意的,漫不经心的一问,可不知怎么就充满恶意。安娜清楚地知道九月的某个礼拜三和四月、六月或七月的某个礼拜三,或某个礼拜一、礼拜二一样没有区别,玛丽娅一个礼拜除了礼拜天以外六天,天天都忙于家务,安娜哪天来都没有关系。再说,玛丽娅本指望安娜说个早点的日期。然而,她的回答无可挑剔。
“那太好了。我会告诉爸爸。”她说,“我知道他会等着的。他通常五点钟和拉帕基斯医生一起从斯皮纳龙格回来。”
该死的,她提到了那座岛!安娜想。她感到过去几年她们一直做得很好,没有让范多拉基家的人知道他们与麻风病隔离区的关系。她也知道现在玛丽娅也和她一样不想让人知道她们的过去。为什么他们不干脆忘掉它呢?大家都知道吉奥吉斯往斯皮纳龙格上运送供给品,接送岛上的医生。虽然没有被不断提起,难道那还不够丢人的么?
最后的拥抱告别后,马诺里和玛丽娅坐车走了。玛丽娅觉得也许冰开始融化,即使安娜时不时发发脾气。她一直尽量不去评判自己的姐姐,把对她的不满放在心里,可她毕竟不是圣人。
“安娜该来布拉卡看看了,”她对马诺里说,“如果我把爸爸一个人留在那里,她更得常来看看他。”
“如果她能这样做,我会很吃惊。”马诺里说,“她向来我行我素。事情如果不按她的意思办,她肯定不高兴。”
马诺里对安娜的这种认知让玛丽娅迷惑。他说起她姐姐时,仿佛某个十分熟悉的人。安娜并不复杂,可即使这样,马诺里能作出如此准确的判断,还是让她吃惊。
玛丽娅现在数着日子等着婚礼的到来。只有四周了。她希望日子快点过去。但即将离开父亲又令她心情沉重。她决心尽可能做好一切,让这个转变轻松过渡。她能采取的最有用的办法便是在父亲今后一个人住之前,先为他整理好房子。夏天那几个月,屋内屋外一样酷热,她把这活儿挨后了。现在天凉爽下来,正好干这活儿。
这天是安娜答应要来的那天。她还有些东西在家里,她这次回来,也许想要带走。有些是她儿时的玩具,也许她不久又会需要它们,玛丽娅沉思着。当然,范多拉基家不久就会有个孩子。
秋天里的大扫除开始了。小屋里一贯整洁——玛丽娅总是整理家务——可是还有个旧碗柜,里面塞满了很少用的碗碟,要洗一洗,家具需要再擦擦,烛台看上去没有光泽了,一些画框几个月没有擦拭灰尘了。
玛丽娅一边干活儿,一边听着收音机,跟着收音机里某个波段唧唧喳喳的音乐哼着。到下午三点钟了。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她最喜欢的米基斯·提奥多拉基斯的一首歌。充满活力的布祖基琴是做清洁时最好的伴奏,她因而把音量调到最高。音乐声淹没了开门声,玛丽娅背对着门,没有看到安娜进来坐下。
安娜坐在那里有十来分钟,看着玛丽娅干活儿,她没打算帮她。早上起床时,安娜穿上了最好的白棉布绣蓝色小花的衣服。看到妹妹这样苦干,她竟得到一种反常的满足,可是玛丽娅怎么看上去那样轻松快乐?还唱着歌来擦架子,在安娜看来真是不可理喻。不过,当她想到玛丽娅就要嫁的那个男人,她完全理解了。妹妹一定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女人。她是多么痛恨这一点啊。她起身离开座位,玛丽娅突然听到木头在石头地上的刮擦声,吓得跳起来。
“安娜!”她尖叫道,“你坐在这里多久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来了?”
“我坐在这里几个世纪了。”安娜无精打采地说。她明白,玛丽娅知道她一直在看着她,会很生气。
玛丽娅从椅子上下来,解下围裙。
“我来做点柠檬汽水喝吧?”她问,立即原谅了姐姐的不吭声。
“好的,去弄吧。”安娜说,“都九月份了,还这么热,不是吗?”
玛丽娅忙着削几个柠檬,用力把柠檬汁挤到罐子里,兑水冲淡它们,一边加糖,一边使劲搅拌。她们在开口说话前各喝了两杯。
“你在做什么?”安娜问,“难道你还不停止干活儿?”
“我把房子准备好,爸爸好一个人住在这里。”玛丽娅说,“我清出你的几样东西,也许你还要。”她指的是一小堆玩具:洋娃娃、笛子,甚至还有个儿童织布机。
“你很快就会像我一样需要了。”安娜飞快地反击说,“毫无疑问,一旦你们结婚,你和马诺里会希望延续范多拉基这个名字。”
安娜无法掩饰她对玛丽娅的嫉妒,这一句话包含了她全部的憎恨。甚至没有孩子也不再让她快乐。挤压过后的柠檬皮扔在桌上,摊开在她面前,干掉了,就连它们也不会有她那般无聊苦涩。
“安娜,怎么啦?”玛丽娅没法避免这个问题,即使她感到越了雷池,“我有什么不对,你可以跟我说,你知道。”
安娜没打算向玛丽娅吐露。那是她最不想做的事。她是来看爸爸,不是来跟妹妹说知心话的。
“没什么。”她飞快地说,“瞧,我要去看看萨维娜,过一会儿等爸爸回来后我再来。”
安娜转身离去时,玛丽娅发现姐姐后背湿了。她上好的、剪裁合身的衣服因为汗湿而透明了。一定有什么事情困扰她,就像岩石池里的水一样明白无误。可是玛丽娅发现自己也没打算找出真相。也许安娜更愿意向萨维娜倾诉,她便能间接地知道问题所在。这么多年来,姐姐的情感一直很容易读懂;它们像贴在树上或墙上的海报,将音乐会的日期时间广而告之,什么东西也不隐藏。现在一切仿佛给裹起来,还裹得那样深、那样紧、那样保密。
玛丽娅继续扫着擦着,干了有一个多小时,吉奥吉斯回来了。这也许是她第一次离开父亲而不觉得苦恼。他看上去比同年纪的人要强壮,她相信她不在这里他也会活下去。现在他不会太屈从于世俗的烦恼,她知道有村中酒馆里朋友们的陪伴,他晚上也不会太孤独,真是谢天谢地。
“安娜刚才来过,”她闲闲地说,“她很快会回来的。”
“她去哪里了?”吉奥吉斯问。
“我想是去看萨维娜了。”
正在这时,安娜走进来。她热情地拥抱了父亲,两个人坐下来聊天,玛丽娅为他们弄喝的。他们泛泛地聊着,所有问题一带而过。安娜在忙些什么?两套房子的装修完了没有?安德烈斯还好吗?玛丽娅想听到父亲问的问题——安娜快乐吗?为什么很少来布拉卡?——他们却什么都没问。关于玛丽娅即将举行的婚礼,一个字都没提到,最轻微的暗示也没有。一个小时飞快地过去了,安娜站起身要走。他们道别,吉奥吉斯答应一周后去伊罗达吃午饭。
晚饭后,吉奥吉斯去小酒馆了,玛丽娅决定干最后一件活儿。她踢掉鞋子,爬上一把旧椅子,这样才够得着高碗柜的后面,当她抬脚时,发现脚上有块奇怪的印记。她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在有些光线下,这印记几乎看不清。粗看上去它像块阴影,可是反过来看,是块干皮,只比周围皮肤略淡点。看上去几乎像她在太阳下晒伤了脚,那里掉皮后留下的轻微斑块。也许根本用不着担心,可是玛丽娅急得要命。她通常在晚上冲凉,在昏暗的灯光下,这样的斑痕几个月也很难发现。她等会要找佛提妮说说,她还不打算让父亲着急。此时他们要想的东西太多了。
这一晚是玛丽娅最难熬的一晚。她一直醒着躺到天明。她不能肯定,然而她对这块斑很是怀疑。她辗转反侧,烦恼恐惧,黑暗的几个小时漫长得让人痛苦。最后她断断续续睡了一小会儿,她梦到妈妈,梦到狂风巨浪的大海,而斯皮纳龙格仿佛是一艘大船,几乎要被海浪摧毁。天终于亮了,她爬起来,一大早就去找佛提妮。她的朋友总是六点钟就起来,收拾昨天晚上的盘碟,为今天准备食物。村里没有谁比她更勤劳,尤其她现在有着三个月的身孕,这些活儿对她来说更不容易。
“玛丽娅,你这么早来这里干什么?”佛提妮惊道。她看出玛丽娅心里有事,“我们去喝点咖啡。”
她放下手头的活儿,两人一起在厨房里的一张大桌子前坐下。
“发生什么事了?”佛提妮问,“你看上去好像一夜没睡。是为婚礼紧张还是有别的什么事?”
玛丽娅抬头看着佛提妮,眼圈像她那杯没碰过的咖啡一样黑。她眼里涌出泪水。
“玛丽娅,怎么回事?”佛提妮伸出手,盖在玛丽娅的手上,“你一定要告诉我。”
“是这个。”玛丽娅说。她站起来,抬脚搁在椅子上,指着那块淡淡的干皮斑痕,“你看见了吗?”
佛提妮凑过来。她立即明白为什么玛丽娅今天早上如此焦虑了。在布拉卡常常有人派发宣传单,这里人人都很熟悉麻风病的最初症状,这个就很像。
“我该怎么办?”玛丽娅很快地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到脸颊上,“我不知道怎么办。”
佛提妮冷静下来。
“首先,你别让周围任何人知道。也许它什么也不是,你可不想让人们轻易下结论吧,特别是范多拉基家的人。你要去确诊。你爸爸不是天天带一个医生从岛上回来吗,何不让他看看?”
“拉帕基斯医生是爸爸的好朋友,可是他太亲密了,难免走漏风声。还有一个医生。以前,战争前他来过。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可是我想他在伊拉克里翁上班。爸爸知道。”
“那你何不去试一下,找他看看?你有大把借口去伊拉克里翁,因为你就要结婚了。”
“可是那就得告诉爸爸。”玛丽娅哭着说。她想擦干脸上的泪水,可是它们不停地流。没法避免让爸爸知道了。即使瞒着所有其他人,吉奥吉斯也应当知道,而他是玛丽娅唯一想保护的人。
玛丽娅回到家。才八点钟,吉奥吉斯已经出去了。她知道她得等到晚上才能跟他说上话。她继续做前天没做完的事情,分散自己的焦虑,她一开始干起活儿来,又有了活力,把家具擦得锃亮,用指甲把碗柜、抽屉那些最黑暗角落里的灰尘都给抠了出来。
大约十一点时,有人敲门。是安娜。玛丽娅已经七个小时没合眼,她累极了。
“你好,安娜。”她静静地说,“这么快又来了?”
“我昨天在这里落下了东西,”安娜回答说,“我的包。一定给卡在坐垫后面了。”
她穿过房间,在那里,当然,有个坐垫下,压着一个小包,用跟她昨天穿的衣服一样的布料做的。
“好了,我知道就在这里。”
玛丽娅需要休息一下。
“你要不要来杯冷饮?”她站在一把高脚凳上居高而问。
安娜站在那里看着她,惊呆了。玛丽娅不舒服地换个姿势,从高脚凳上爬下来。安娜的眼睛跟着她,瞄准了她的赤脚。她发现了那块不祥的印记,玛丽娅想藏起来已太晚了。
“你脚上那块斑痕是什么?”她问道。
“我不知道。”玛丽娅自卫地说,“也许没什么。”
“过来,让我看看!”安娜说。
玛丽娅没打算跟姐姐吵架,安娜弯下腰仔细看着玛丽娅的脚。
“我想没什么,不过我还是要去检查一下。”玛丽娅站在地上,坚强地说。
“你告诉爸爸了吗?马诺里看见过吗?”安娜问。
“他们都还不知道。”玛丽娅回答说。
“好,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们?因为如果你不打算告诉他们,我会。我看像麻风病。”安娜说。她跟玛丽娅一样清楚麻风病的诊断意味着什么。
“瞧,”玛丽娅说,“今晚我就会告诉爸爸。但还不想让别人知道。可能什么也不是。”
“你不到一个月就要结婚了,不要拖太久,要早点弄明白。你一搞清楚,就告诉我。”
安娜明显地盛气凌人,玛丽娅的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安娜一定很高兴她得了麻风病。
“如果两周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我会再来。”
说着,她走了,门砰的一声在她身后关上了。除了玛丽娅狂跳的心,还有一丝淡淡的法国香水味说明安娜曾经来过。
那天晚上,玛丽娅把脚给父亲看。
“我们该去找克里提斯医生看看,”他说,“他在伊拉克里翁的大医院工作。我这就给他写封信。”
他没再说什么,可是他恐惧得胃里直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