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香时年十六,正处在宫女最后的好年纪上。她是从小进宫的,连老家在哪儿都忘记了,自然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亲人。
她年岁一年年的长,很快就明白当宫女只有零星几条路可以走。认命一些的,只能老老实实当差,哪天交了好运被选进四司六局,一辈子到头能做个管事姑姑已经算得善终了。
要是不认命,那就只有两条路走,姿色出众的,说不定可以被圣人或皇子看上:容貌一般的,就给自己找个好主子,衷心为主子做事,主子高升了自然鸡犬可升天。但宫人里容貌能比上各宫娘娘,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屈指可数,大多数宫女走得都是第二条路子。
雨香就是这样,她不想认命,就必须给自己找个好主子。但是各宫娘娘身边的位子太抢手了,多年来她只能在浣衣局、绣房这样的地方打转。花银子求进兴庆宫是她下决心赌了一把,而被分配到杨孺人这儿则是意外之喜。
刚来西殿的时候她可没想到杨孺人会一飞冲天的,后来见皇子爷真的把杨孺人挂念在心上了,雨香比杨小满这个当事人还激动,拿出了浑身的劲儿要把杨孺人这屋子里的人和事管好。
但是很快雨香发现杨孺人得宠很有一手,但终归年纪太小,对怎么收拢宫人一无所知。
隔壁周孺人,不对,现在应称呼为周娘子了。周娘子刚进来就哗哗的用银子,他们房里的宫人一个月得了三回赏。别看赏的银钱数量不起眼,可这么一来至少他们屋的宫人心是定的,都乐意替周娘子做事了。
而杨孺人这边呢,她自己银钱都不凑手,打赏给宫人的居然是她亲手做的几条络子。雨香敢说要不是杨孺人得宠,就她这穷酸的做法,不出半年底下人有的是办法让她吃尽苦头。
因为主子没钱,雨香只好用自己的办法管着下面这群人,这大半年来她既要伺候杨孺人,又要盯着其他人不生二心,还要事事操心不让他们屋出乱子,端的是劳心劳力。
可蜡烛哪能两头烧,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雨香早就希望杨孺人能收服众人,让大家有条有理的围着她安定下来了。可主子不开口,雨香也没有办法,经过她的观察,分到他们这儿的宫人基本都是心里有数的,没有不着四六或者心怀鬼胎的,就只缺一个机会把大家引到孺人面前。
至于如何让孺人用他们…她都已经做到这份上了,再把握不住机会那就说明这人没本事,没本事的人用来作甚,趁早踩下去了事。
所以新年放赏时,雨香特意在杨小满面前提议,叫宫人们进来谢赏贺春,然后才有了众人亮相的场面。
真是不容易啊!
晚上雨香服侍杨小满睡下,回自己住的偏房时,坦然受了露香等人的谢礼,她取出白天杨小满赏的糕点,招呼大家坐下。
刘常春和厨房走得近,憨笑一声回去取了几盘
咸点、凉菜,给雨香待客的桌上添彩。
“姐姐们吃用,弟弟和小江就在门外守着。”
太监虽然去了势,但宫女们也不爱和他们待在一个屋里,而且总要有人盯着院里,免得孺人有动静没人发现。
于是四个宫女做一桌,两个小太监缩成一团坐在门槛上,眼睛盯着外面,耳朵却听着里面的动静。
露香和松香、桂香先以水代酒敬了雨香一杯,寒暄过后众人说起了周娘子那边的宫人。
松香咽下糕点说:“红芍她们被曹太监送回来了,说是事儿忙完了,人还还回西殿。可见这几个在外面没扒上贵主,没人开口留他们。可回来又能干什么呢?周娘子成了那个样子,留个紫芝伺候紧够了,其他人回来了也无事可做。”
宫人最怕“无事可做”四个字,手里没活就说明主子不需要你,既然不需要,说不定哪天就被退回去了。
松香继续说:“曹太监是想把人领回,但大过年的不想来触皇子爷的霉头,所以忍着不提。但他打的主意是年后咱们就要搬出宫了,到时候直接把红芍等人截留下,也不给人话柄。”
露香戚戚然:“被带回去还能有什么好去处。”
宫里是很信运道的,一辈子在四司六局里打转也就算了,但宫人一旦被带到主子身边伺候了,要是再被退回去,就说明这人运道不好,都给了机会了还没能闯出名堂,可见是个走背运的。哪家主子愿意用扫把星伺候?久而久之内府局就不爱再推这样的宫人去主子身边伺候了,除非花大价钱走门路,不然这样的宫人就会落到生态链的最底层,人人嫌他晦气,不肯要他了。
松香接话:“是呀,谁知道被退回去后会流落到哪里。红芍他们都急得不行,这时候要是有地方收他们,他们肯定是要往死里下衷心的。”
雨香瞥了一眼松香,不敢小看这个年纪小的妹妹:“他们求到你面前了?”
松香摆手辩解:“姐姐折煞我了,我有什么本事,他们求我干什么。我就是…就是觉得红芍梳头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要是能收了她给咱们孺人效力,岂不是有益处。哎呀我乱说的,姐姐您看呢?”
雨香冷哼一声,郭小江和刘常春偷偷回头看她。
“哼,你自己的前途刚有起色,倒有闲心帮起别人来了。说,红芍给了你多少,让你帮她说话?”
松香茶也不喝了,点心也放下了,很舍得脸面的跪到雨香脚下:“姐姐息怒,不敢瞒着姐姐,红芍确实拿出了所有积蓄通路子,但统共也就五两七钱银子和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我都收在包裹里一分没动,愿全拿来奉给姐姐。”
雨香冷哼一声:“我眼皮子就这么浅,贪这五两七钱银子?”
松香连忙说:“不是不是,姐姐怎么看的上这些腌杂物,我就是可惜红芍的手艺,想着孺人能用上她。”
“她再有好手艺也没用。”雨香这话即对着松香说,也对着露香和桂香:“现在大家都坐在一条船上,孺人好了咱们才能好,孺人要是出了事,这条船翻了你们一个都别想逃。我且问你,孺人份位下就只有两个宫女一个太监伺候,是皇子爷开金口才给孺人括了一倍。你们在座的,至少有一半是不能过明路的,不是我吓唬你们,到了搬宫的那一天,能不能把你们全带走还是未知数,曹太监固然不敢得罪咱们皇子爷,但宫规在那儿压着呢,真把你们谁留下了,也无话可说。自身都难保了,松香你还有胆子为了几两银子往孺人身边塞人?你是看咱们孺人还不够招摇是吗?要是因为你害孺人被皇子爷责备,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被这么一说,屋里屋外几个人都不敢出声了,松香更是冷汗直流。
“我这就把东西给红芍送回去,先前是我想茬了,幸好有姐姐点醒我。”
雨香瞪了松香一眼:“宫门都落锁了你还要往哪儿钻?明天再去吧,我今儿把话给你们说清楚了,也是给大家提个醒,别觉得到了孺人这儿就万事安生了,都给我把皮绷紧了,但凡走错一步路,没人救得了你们。”
然后杨小满就接收到了宫人们十二分的热情。不是说以前他们就敢怠慢她,而是现在这些人恨不得趴下让她踩着他们走,‘免得脏了孺人的鞋’。
啊这就太过了,杨小满反思,是因为她放赏的事吗?这不是宫里的陈例吗,怎么露香几个反应这么大?
雨香笑得神秘,扶着杨小满坐下:“奴婢们一片忠心,您就受着吧。”
可杨小满不习惯啊,三令五申不许宫人们太热情,好歹把人给止住了。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开始启用众人后,她屋里办事更顺心了。
基本上只要她开口要的,底下人都能给她办来,有时她都不必开口,就有人想在她前头替她张罗了。
这种变化连李裕锡都感受到了,某天在床第间,两人办完事温存时,他赞杨小满长进了。
长进啥?黑暗中杨小满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皇子爷什么意思,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她就蹭一蹭男人的胸口好了。
然后撩得皇子爷又叫了一遍水。
过年总是很忙的,李裕锡也赶着去给皇父贺喜,还要应付诸多应酬,正月里来杨小满这儿的次数就少了。好在现在西殿也就杨小满一个正经内眷,宫人们想巴结都只能往杨孺人这儿使劲,因此杨小满过了一个前半辈子最舒服的年节。
正月十五日,元宵佳节,郭小江大早上就守在大厨房门口,就等着给他家孺人快点抢一碗元宵沾喜气。
第一锅出炉的自然要奉给各位皇子爷,三皇子和四皇子出宫了,兴庆宫里打头的应该是他们五皇子了。可惜六皇子仗着贵妃的势,他们殿里的小太监大剌剌的抢了第一碗元宵。
给五皇子提膳的李小宝无奈的和郭小江大眼看小眼,郭小江收到暗示,兄弟两你一句我一句的做戏文,把六皇子殿里人抢东西的事说成了是五皇子爱护弟弟,主动相让的,好歹把场面圆过去了。
李小宝暗中谢过郭小江,提着食篮走了。郭小江继续等着,冷不丁瞧见远处曹福年和内务大太监曹公公拉拉扯扯一番,然后曹太监扫了扫袖子走了,曹福年落在后面躬身行礼目送曹太监。
曹福年这小子,是走通了曹太监的路子?
郭小江可记着这个曹福年呢,当初这小子借着自己也姓曹,非认可曹公公做叔叔(他倒是想认爹,曹公公大概看不上他就没答应,只做了叔叔)。
认做叔叔也是有好处的,当初西殿选人时,选出曹福年和郭小江两个小太监,然后曹公公让曹福年自己选想去哪个孺人屋里。
那时大家伙还更看好周娘子呢,杨孺人一看就懵懵懂懂不开窍的样子,不像是能得皇子爷喜欢的。于是曹福年就选了周娘子,而他郭小江就自动归了杨孺人。
谁知道后来杨孺人把周娘子压的头都抬不起来呢,曹福年可悔死了,郭小江每次看到曹福年露出懊悔的表情都乐得不行。叫他走门路,给人家做侄子了又有什么用,运气不好全都白搭。
后来周娘子彻底败落了,曹福年急了,到处求人想来杨孺人这儿,连郭小江都被他求过呢。郭小江承认自己有一丝心动,好在有松香在前面趟雷,让郭小江不敢伸手了,冷言冷语打发了曹福年。
就在郭小江思绪飘来飘去的时候,曹福年也走到厨房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嘛,他来给周娘子提膳。
昨天看到郭小江还点头哈腰称哥哥的人,今天进来居然鼻孔朝天不理人了。
郭小江心里暗惊,揣测着曹公公到底许了什么给曹福年,让他这么有底气。他不说话,默默领着元宵走了,回去就找了松香,让松香从宫女那儿套口风,看看曹福年去哪儿升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