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组内部达成一致,之后的流程我们迅速操作。从新西兰调来样品,送去进行官方认证之前,我先请了私人实验室进行非正式的检测,这样虽然稍微多花一点钱,但是总好过几个月以后官方实验室通知我们产品的化学物质超标而不能引入该产品。两个星期后,实验结果出来了,这个增稠剂没有任何质量问题,完全可以达到欧盟的进口标准。我心里有了底,将同批次产品的样品和相关材料整理之后,呈递给了位于南特的法国国家食品助剂和添加剂检验中心。
事情忙到这里,可以说是告一段落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等待检验中心宣称的三个月之后才能得到的他们的认证,得到这个至关重要的文件。这三个月真是过得漫长无比,我做什么事情都觉得心不在焉,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想的都是有人通知我可以去南特取认证书了。这样熬着熬着,圣诞节过了,新年也过了,我明目张胆地二十一岁了,我跟着丹尼·海格一年了。
这一年间我学会了许多事情,我已经懂得挑选好的珠宝和衣服,享受谦卑的洋人周到的服务。我的个子长了四公分,身体壮了很多。我的头发最长的时候长到腰部,我去一个叫作裘德的英国美发师的店里把它们修剪到肩膀,烫了几个波浪。
这件事情让丹尼·海格不动声色地光火了,他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都对我爱答不理。
我理发时,那些被修剪下来的头发被裘德的助手一缕一缕地接住、整理好,一个月之后,他们把用我的头发制作的造型精美的假发送到了我的住处。
有时我在镜子里端详自己,从外表上看,我已经是一个高且苗条,因为时常从事户外运动而肤色健康,且衣着光鲜,开着名车上学的年轻女子,符合一个富有的欧洲人所有的外在特征。但是从心理上看,我仍是一个缺乏安全感、天生喜欢发愁、经常忧心忡忡的人。
等了三个月,认证书仍然遥遥无期,我几乎每天都打电话到南特询问,得到的答复永远是“排位太多,请稍后”。
有一天早上,丹尼·海格搂着我说话时,他知道我是真的着急了。
他喜欢一边说话一边在我后背上摸来摸去的,我渐渐觉得有点痒痒,还有点疼。我转过身让他帮我看看是怎么了。
他看了看,说:“都是冒了白头的小红包。”
我惨叫一声趴在床上,闷在枕头上跟他说:“中医里这个叫作火,我现在要被烧死了。”
“这么严重?”
“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那我帮帮你吧。”
我就等着他的这句话呢。
这件事情丹尼·海格是这样做的:那个星期三我们来到了南特,在一家很好的俱乐部看魔术表演。我们两人要了一瓶香槟,喝了两杯,他“忽然”看见了他的一位朋友。于是他带着我去打招呼。那位先生四十多岁,稍稍发胖,肚子很大,他待丹尼十分热情,要丹尼和我过去跟他们一桌—“他们”是指他和他的另一位朋友。我也是做过准备功课的啊,此时终于知道了丹尼专程带我来到南特,他的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那位朋友的朋友正是官方认证机构的负责人杜博先生。看表演的过程像是捉迷藏,没有人提谁是谁,也没有人提我的事。丹尼·海格后来还跟他们聊起来去年罗兰加洛斯网球赛的趣闻,男人们喝酒说笑,好不热闹。直到最后两相告别,也没有人提起那件事情。但是第二天我跟丹尼·海格在酒店的房间里吃早点的时候,收到了来自认证中心的电话,他们请我尽快去取回认证文书。
这时候我关心的已经不是认证本身了,我一定要弄明白的是丹尼·海格是怎样解决这件事的。
“你行贿了吗?”
“说话真难听。再说,你们预计的利润一共多少钱,还想买通一个认证中心的主任?”
“他是个真正的好朋友?”
“显然不是。”
“他有小辫子在你的手里?”
他这时方看了看我:“不是我,是那个胖子。”
“请快说。”
“胖子来头不小,是大区议会的副议长永贝里……你不要张嘴巴,真的要做生意了,切记这个表情要收起来。我继续说,他的小辫子在胖子的手里,他就是因为这个才肯帮忙的。”
“可是,如果胖子要拿这件事情要挟他,他们为什么不私下进行呢?为什么要当着你的面?”
“这是一个好问题。我也在想,是胖子定的这个约会,让我装作偶遇然后跟他们会合,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我想杜博先生一定是一个检点而且颇有些倔强的科技人员,我的朋友并不确定能让他就范,所以他一定要让我到场,要我知道,事情无论成还是不成,他是帮了我的忙的。”
听到这里,我终于点头:“原来如此,谢谢你啊。”
“小事情,夫人不必客气。”他从我耳朵后面亲亲我,“不过,微微,通过这件事情你要知道,不要对官方的说法或者期限有过多的信心,他们说三个月,可能给你拖上个半年。如果我们早着手,可能现在你已经拿到你的钱了。还有一点更重要,那就是任何法条、规定,任何人都有空子,当然你可以踏实认真地等待,但是别人不一定,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反过来也一样,绝对不能给别人留空子。”
“说得对,亲爱的。”
四月份春假之后,我们完成了这个项目,赚了钱,由我写了报告,并做了答辩。我的智商不高,但是我做事情总是要做很多准备,教授提出的问题,我差不多都应付了,这次答辩效果理想。他们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齐小姐,根据你们的报告,你们追加了相当于规定数额两倍的投资,即五万欧元,很抱歉,这将被视作违规行为。所以无论你们这次投资实习的成绩有多么好,我们也不能给予很高的评价。”
“应该承认,这是我们小组在操作过程中的最大硬伤。”我说,“我不能跟您引经据典地解释这在商业行为中并非异常现象,我们追加了投资,而别的小组没有,这不可否认。但是我作为这个项目的实施者和经理人,我只能说,对我们来说,真正有意义的是行为能力和投资回报。我们可以募集到所需要的投资,将其投放到有效益的商品上,在规定的时间内形成最大的商业价值,这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在报告的最后,我也明确地阐述了这一点。”
我说得非常严肃,说完了只觉得背上一层的汗。三位教授中我们的班导师诺兰先生忽然笑了:“真是狡辩。”
这次评价,我们七个人,包括中途退出的夏尔都得到了很高的分数。
现在,我是个做中法进出口贸易的生意人了,想起在丹尼·海格的帮助下做成的第一笔生意,其实对于我的性格而言,那可以说是一次挑战,甚至是重塑的开端。我觉得很刺激,也有遗憾,如果当年那次实习之后我可以好好地把握这个增稠剂的产品,签下它的欧洲独家代理权的话,也不用有后来的第二次白手起家了。
我当时太高兴了,拿着自己赚的钱在日内瓦的渔具店里转啊转啊,想要给他买一副昂贵且精致的钓竿。我答辩的时候,他飞到美国谈生意去了,这是我跟了他以后两人第一次较长时间的分别。我想着等他回来的时候得好好安排点罗曼蒂克什么的。
渔具店的老板问我要哪种款式的钓竿,我说不清楚丹尼的那些型号和款式,就把他的习惯讲给老板听。我说,我的男朋友喜欢两种方式钓鱼,要么坐在岸边原地不动,要么坐着帆船在湖边边行边钓;他上船钓鱼的时候喜欢带上一壶红茶;他有时戴着大耳机听点摇滚乐;他钓了大鱼上来有时马上就给烤了;您知道吗,贝尔热湖虽然没有莱蒙湖这么大,但是鳟鱼却可以长到我的小臂那么长……
我说着说着,渔具店老板就笑了。
谈恋爱的人的通病上来了。别人问起你爱人的什么事,就像一下子把聚宝盆给扣过来一样,他这样那样的事迹,大大小小的习惯,别人觉得稀松平常,你却大惊小怪,如数家珍,恨不得来个长篇评书。我就是这样的,本来就不聪明,那时候变成了一只盲目且快乐的小龟,背上扣着一个倒过来的聚宝盆。我一想起丹尼·海格来,就缩到自己那个华丽丽的盖子里面去了,那个愉快且充满安全感啊。
渔具店老板笑了,我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
那位善解人意的先生对我说:“小姐,给他打一个电话,问问他的习惯,以及钓竿的款式和型号。您要是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就说是自己要学习钓鱼,问问他的意见而已。”
我点点头:“您说得对。”
我拿出电话来,那上面只存储了一个号码,就是丹尼随身携带的手机的号码。我算了一下时差,正是美国的早上,我拨过去,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来。起先我以为是语音提示呢,过了两秒钟我才听明白,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对我说“哈喽”。
我用英文说:“对不起,我拨错了。”
那位女士说:“没有,没拨错,你不是找丹尼吗?他在洗澡,请等一会儿再打过来。”
我说:“那也好。”然后挂了电话。
从前年的圣诞节我跟他在一起,丹尼·海格的宠爱让我觉得自己拥有整个宇宙一样忘乎所以。
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