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之后是新年,总共有两个礼拜的假期。丹尼·海格不用处理公事,我也不用上学。有天早上我还没起床,他拿着报纸进来,一下一下地拍我的脸。我睁开眼睛,慢慢爬起来:“请你去找别的东西玩,让我再睡一会儿。”
“这样还睡得着?我服了你了,今天发生了多少大事,知道吗?”
“床不塌我就想再多待一会儿。”
我要倒下去,被他揽住脖子,《世界报》被放在我眼前。丹尼·海格说:“昨晚至今晨,全法国怪事连连:政府宣布从三月份开始削减石油行业的国家补助;该死的美国军舰造访波尔多;有数据表明,自1979年以来,有百分之五的修女在四十岁之后还俗……”
我向丹尼·海格作揖:“你说的生词太多了,我一个没懂。早上我想吃煎蛋,请你通知管家让厨子做,谢谢。我再睡一会儿。”
他最后加上一句:“Miyazaki十二月三十一日在罗浮宫开作品回顾展。”
我糨糊一样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双手抓住他睡衣的前襟:“今天是几号?”
“三十一号。”
“我们能赶去看的,对不对,丹尼?否则,你不会叫我起床的,对不对,丹尼?我什么都不喜欢,就只喜欢宫崎骏一个,你一定能带我去看的,对不对,丹尼?”
“听我说微微,我们这么做:我现在叫管家吩咐厨子做煎蛋。除了煎蛋,你还要什么?”
“大米粥和草莓。”
“好,大米粥和草莓。这段时间之内,你洗漱换衣服。你得多穿一点,巴黎今天零下五度。我们大约在四十分钟之后出发,去私人机场,飞机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那么,”他看看自己腕子上的手表,“我们应该在上午十一点半左右降落在巴黎的德方斯区,找间小餐馆用一些简单的午饭,下午两点钟到达罗浮宫,正好赶上开幕,你觉得怎么样?”
我忙不迭地点头:“全能的海格老爷,我还有一个要求,能帮我弄到Miyazaki的签名照片吗?最好能让我跟他说上几句话。”
他眨一眨那漂亮的蓝眼睛:“让我想想办法,朋友们总认识些别的朋友。”
那一天我过得像做梦一样。我一直都保存着跟宫崎骏的合影。他是个文雅而勤奋的日本人,白头发和黑胡须修饰得很漂亮,戴着黑框眼镜,后面是一双聪明而年轻的眼睛。他亲切地跟我握手,感谢我的关注。我的头发披在肩上,仍然穿着我自己的条纹毛衣和牛仔裤。照相的那一瞬间,我诚惶诚恐地瞪大了眼睛,笑容要多僵硬就有多僵硬,伸手想要比画一个“V”未遂。现在看我都忍不住笑自己。
他是漫画界的在世毕加索,莅临巴黎。那天,罗浮宫里的人多得像是置身于麦加圣地,我见到大大小小的招贴标语和玩偶,他的粉丝们扮成千寻、红猪侠、龙猫,他们叫他的名字:Miyazaki、Miyazaki……我却被丹尼·海格从另一个入口带入会场,在高高的檐廊里七扭八扭,忽然前面有人叫他:“海格先生!”
他向那人招手,然后把我领到前面去:“雅克你好,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一定要见到Miyazaki的小朋友。”
那个雅克握我的手:“您好,小姐,您会说日语吗?”
我摇摇头。
“那么等会儿我来翻译。”
丹尼·海格谢过他,对我说:“微微,我就在这里等你。”
然后我被雅克领进宫崎骏的休息室,看见他正在接受采访。日方的工作人员上来询问,雅克拿了证件,说:“您好,我是法国文化部的……”
有了这个后门,我得像记者一样跟大师面对面。我握着他的手,激动了半天才说:“我、我看过您制作的所有的动画电影。”
雅克翻译给他。他笑了笑,问我:“肯定有最喜欢的吧?”
“都喜欢,”我说,“真的都喜欢。如果说一定有偏爱,那就是您动画片里的水,江河湖海,凡是有水的画面,我都喜欢。”
他听了这句话,把烟斗从嘴巴里拿出来,有点把我与其他的崇拜者区分开来的意思,他带着点日本人特有的神经质说:“水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所有的水都是连在一起的,江河湖海,云朵雨露,人的眼泪和心血,都是连在一起的,从这里消失了,从那里再蒸腾出来。所以水是神圣的物质,它有着神秘而且巨大的力量。”
我不住地点头,像小鸡啄米。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催促大师,活动要开始了,雅克手疾眼快地帮我照了前面说的那张照片。
我兴奋不已地把宫崎骏的话说给丹尼·海格听,我说:“看,丹尼,你跟这个动画大师之间是有共同点的,你们都热爱水。”
我们从罗浮宫出来,穿过杜乐里花园,走在香榭大道上,各自手里拿了一杯热可可。五点钟不到,日头开始下落,沿着远处凯旋门的高顶斜洒下来一层淡淡的橘色光晕。丹尼·海格喝了一口可可:“谁说我热爱水了?”
我看看他的侧面,他微蹙着眉毛,这是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我笑起来:“你是个做饮用水的大老板,你有欧洲最好的水源,别告诉我你并不把它当一回事。”
“嗯……”他略沉吟,“你这样说,我好像确实应该感激。不过微微,水就是水,从天上掉下来,从地上某处冒出来,有人喝,我就把它装到瓶子里卖,仅此而已。绝对不能夸张成为什么有魔力的东西,这不值得。”
“你把一瓶饮用水卖到四欧元,现在却告诉我它其实什么都不是,丹尼·海格,你说的这句话可别让对手听见,否则一定会被大做文章。”
他哈哈笑起来,转过身把我搂在怀里,拇指按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上,抬起我的下巴:“你这个小坏蛋,你在跟我辩论啊?”
我双手抓着他的围巾,挤着眉毛说:“你不服我的偶像就不行。”
丹尼·海格捧着我的脑袋,旁若无人地亲吻我。
我们在巴黎逗留了三天,住在歌剧院附近的他的一所房子里。我最爱这所房子的地毯,纯白色的,特别厚实,光着脚踩上去,长毛能把脚面都盖住。我拿着一杯水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有时还特意停下来想一想,只为了体会那柔软的皮毛与脚底接触的感觉。我们游览城市,吃精美的食物,会见他的朋友们,然后天刚黑就回家做爱。
我身上穿的一直是我的条纹毛衣、牛仔裤和短风衣,每天晚上女佣把它们洗好熨平了,给我第二天穿。无论我们是看电影还是听歌剧,或者在能邂逅部长的餐厅吃饭,丹尼·海格从来没有要求我换一身衣服。
我暗地里想,我上次连哭带闹的一定给了他不小的教训,我的敏感变成了他的敏感,他再也不敢轻易地送我礼物。我对此倒是挺得意的,至少我与别人不一样,我轻视他的钱。
现在写到这里我又笑了,那时候的我那么小那么傻,以为拒绝了他送的衣服,就可以标榜自己爱情的纯粹,就多么有骨气。全然忘了丹尼·海格用私人飞机载着我从香贝里专程来巴黎看宫崎骏,我最喜欢吃的干脆牛肝菌,还有我最喜爱的那个可以覆盖到脚踝的白色羊毛地毯,哪一样不是用他的财富买来的?
这种情形开始有些改变是在我们快要离开巴黎的时候。我们从枫丹白露回来,车子路过旺多姆广场,多家名店的橱窗在暮色中闪耀。我向外看看,丹尼·海格说:“我们去转一转?”
“……”
“明天假期就要结束了,我得送你一件礼物才行啊,微微。”
我看看他的眼睛,说:“我已经有了你做的木梳。”
“去看看吧,好吗?你要把那柄木梳放在自己身上的哪一个地方?然后让别人看到并告诉他,这是我的情人送的礼物?”这个人连劝带哄。
……
在有两百多年历史的首饰老店,经理戴着手套拿出一枚透明的钻石:“八克拉,纯度极佳,产自南非,可以镶作项链或者戒指。”
丹尼·海格不动声色地把经理的手轻轻一拨,让他对着我:“不是问我,问她。”
我看了半天,漂亮是漂亮,但是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的名堂。我从来就没有向往过这种东西,此时放在眼前,无可无不可。
经理再拿出来一颗钻石,有十二克拉,淡粉色,像一大滴忽然凝结的粉色葡萄酒,连人的脸孔都能照亮。
丹尼·海格直起身体,歪头瞧瞧我。
我说:“我不是真的想要一颗宝石。”
他对招呼我们的经理说:“您瞧,您拿出来的货品让一个女孩儿对宝石失去了兴趣。”
那人微窘,踌躇半天:“店里现在有一条祖母绿项链,几天前在布鲁塞尔参展回来的,好莱坞的明星想要借走……”
他说:“拿出来看看。”
看到那串祖母绿的项链我才知道,不爱宝石是因为没有遇到它。那是一组五颗的宝石,中间的一枚有五克拉大小,其余的也有三四克拉的样子,每一枚都被小粒的钻石簇拥着,在其映衬下,那几颗宝石绿得仿佛像是研不开的墨,又有些荧光闪动,像森林里的精灵在里面跳跃。经理说:“就是一个颇具实力的珠宝商,想要集齐这一条项链,恐怕也要一个世纪的时间。”
我带着惊艳和敬仰,不由自主地上去摸一摸。丹尼·海格告诉我:“微微,戴上它。”
我有一张白净的面孔和细长的脖子,那串仿佛有魔力的项链一戴上去,皮肤显得白得透明,头发被绿宝石照耀得如同层层叠叠的海藻一般。丹尼·海格终于笑了,对着镜子亲吻我的头发和脸庞,然后问在场的每一个人:“她不漂亮吗,嗯?她不值得你们赞美吗,嗯?”
他们笑起来,那样诚心诚意地说:“这串项链终于找回了它原来的主人。”
我低着头对丹尼·海格说谢谢。他说:“你做得很好,微微。就是要有一个懒散的姿态,才能挑选到最好的东西。”